十一月十六开始下雪,直下到十九日方歇,蒙阴路上的积雪将近尺深。虽然天冷费柴禾,不过农户百姓却是欢喜不已。
这两年的年景都偏旱,地里收成减了不少。偏生租子半分也少不得,使得百姓生计甚是艰难。如今这场大雪下来,对明春的庄稼地却是大有裨益,又赶上万岁爷甲子圣寿,山东百姓是减免钱粮的,看来能够攒些余粮。
曹的情形算不上好,谁会想到由杜家兄弟身上,审来审去,纠葛越来越广。杜雄确实识得沂蒙山匪里的一个姓秦的当家的,而且早年还有些往来。
具他交代,这姓秦的当家人十来年前来的蒙阴,当初刚到沂蒙山落脚时,因米粮的缘故,曾与杜雄之父有过往来。那个扳指,虽然是往来的信物,但却不是秦八甲的,而是杜雄之父的遗物。
杜雄之父早年曾在南边经营丝绸布匹生意,攒下银钱后,便让儿子们回老家置办产业。据杜雄交代,对于秦八甲,其父只提过是故人之子。秦八甲除了占据沂蒙山为匪首之外,像是于海匪郑尽心还有所勾结,三月间曾在蒙阴收过粮食。
不过,杜奎之事,并不是秦八甲等人作为。当初事发后,杜雄曾打发人往山里送信儿,晓得是有人冒名。因这些年打着“沂蒙山匪”为恶的人不少,所以最后也没查出个究竟来。
不止是庄先生,就是曹晓得这般说辞,也是将这山匪与早年隐遁的洪门骨干联系到一块儿去。只是相对于庄先生的兴奋,他心里多少还有些迟疑。
传说中的“侠义”人物,若是真有恶行。那也不无辜,若是没有恶行的呢?
庄先生已经叫人送上纸笔,请曹往布政司衙门上条陈,另外还要给康熙上请安折子提及此事。
往布政司衙门还好说。毕竟是直属上司,往康熙处,却是有越级邀功地嫌疑。曹有些不解庄先生的用意。不晓得为何要这般郑重其事。
庄先生瞧着曹所惑,面上带了几分凝重,说道:“万岁爷最是忌惮的,就是与前朝相关之事,否则春日里的《南山集》案也不会牵连那么广。山东挨着直隶,若是真让叛逆在这里生根,闹出点事来,朝廷颜面何在?再说还与海匪有所相连。谁晓得有没有其他势力在北边盘踞。这事情捅出来,动静指定不小。到时候,除了想要捞功劳地,怕是也有想要推卸责任的,保不齐就有人打到你的身上来。这般未雨绸缪,减了责任,还能或多或少地捞些功劳,也不枉你外放一遭!”
曹思量了一回。微微皱起眉来,问道:“早听说军中有恶习,在这等剿匪事务上,为了升官钱财,有冒杀良民祈功的。这事情闹腾大了,与蒙阴百姓会不会有碍?”
庄先生听了曹的话,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说道:“孚若想要学张伯行?要晓得,爱民如子四个字。心里想得。只是要这口碑,却不好要。其中需要掌握分寸。否则过犹不及。像张伯行那般,是受百姓爱戴,但是却有些过了!”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汉官这般美誉,只能衬得满臣越发不堪。此消彼长,连带着朝廷都要失民心,这是为官的忌讳!”
虽然庄先生说得是实话,但是曹心里还是不舒坦,这个世道,好人好官却是做不得,否则怕就要成为帝王眼中的“不忠不孝”、“心怀叵测”之辈。
只是人命毕竟不是草芥,虽不会有舍己为人那般伟大,但还想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少些杀戮。曹心里犹豫着,迟迟无法落笔。
庄先生在曹身边几年,也晓得他这心慈手软的毛病,不禁皱起眉来,正色道:“孚若不要忘记自身之责,就是替朝廷驻守地方。或许这沂蒙山匪中会裹挟一些无辜百姓,但是孚若想过没有,而今太平盛世,蝼蚁如何能撼动大树?现下想想,就是春日时的民乱,能闹到那个地步,指不定也有他们推波助澜地下场,否则百姓如何会那边躁动,平白添了不少伤亡。若是让他们准备妥当,趁着不好年景,蒙骗怂恿无辜百姓,只会是百姓与朝廷两败俱伤的下场。百姓丢了性命,朝廷失了脸面,只会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得意!”
说到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此事既已察觉,就算孚若不上条陈,我这边也会往京里报的!不管打着什么幌子,匪就是匪,掠夺民资、不劳而获之徒,纵然算是条性命,又有何需要怜惜?孚若真要是体恤百姓,怕剿匪中官兵有乱来的,那就想法子,到时候兼管这个差事。你是等同于武一品的爵,这山东境内,在没有比你地位高的武官。只要你下令约束,自然无人敢违命!”
曹心中暗暗惭愧,是啊,不管有什么理由,这些“占山为王”的英雄好汉,都称不善良善之辈。“杀富济贫”也好,“仗义疏财”也罢,有几个是肯自己养活自己的,不过是打着“正义”地口号,使些不劳而获的手段,做个吃白食的。
不过,对于自己打马背上摔下这条,实在是太丢人,曹只好使春秋笔法,一句带过,随后按照庄先生的意思,将这些无意发现匪踪的事讲明。
将条陈与折子写好后,曹想着这其中可以打着“反清复明”地洪门,怕就是巡抚衙门那边,也是无法私下做主,需请示皇命,正往来一耽搁,年前怕是来不及。
心中多少有些意兴阑珊,曹随口问道:“杜家兄弟如何了?为何那日偏生赶巧就遇到我们,这其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庄先生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杜家老二已经认了,那日是在酒楼里无意听到这边的人提过,晓得是往沂州方向去的,方使了些手段。让他大哥那边的管事,让定他们也是七骑,目的是想要让他大哥吃个憋。最好惹些个官司,也好顾不上与他争产之事。”
或许是在京城时,见过了各种手段,曹当初觉得不对后,第一直觉,就是不晓得哪个在算计自己。现下,听到这个“真相”,真是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到底是背,竟然被这杜家地兄弟两个闹得险些丢了一条命。
想着杜家兄弟地骄横,曹早点因杜家大小姐的遭遇而生出地那丁点儿同情人立时烟消云散。不顾他人安危生死,这也算是乡间“恶霸”,哪里值得人可怜?
委实无趣,曹对庄先生问道:“先生看,咱们还需在这边呆几日?既然都弄清楚了原由,需要等上面地命令。那咱们还是先回沂州?”
庄先生思索下道:“嗯,回去也好!杜家兄弟与家眷已收监,要等巡抚衙门下令后,方押解到济南府去。孚若在这边守着,说不定还要落下贪功的嫌疑。里外不讨好,还不若现下就回沂州去!有安东卫所的那几百人在这边守着,也算是妥当!”
前儿,收到紫晶来信,除了问了些安康之类地话。还说了小天佑之前呕奶之事。虽说现下已经寻到稳当的奶子,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盼着曹与初瑜早日回去。
“儿是娘的心头肉”,这话果然不假。
初瑜这两日强忍着,但是提到儿子时,仍是散不去的忧心之色。夫妻两个私下说起时,她亦是酸酸的,生怕儿子这两日有了奶娘,忘了她这个娘亲。
若不是腿脚不便利,又不能在守孝期间弄出“人命”来,曹真是想要“教训”妻子一番,让她长长记性,不能有了儿子,忘了丈夫。瞧,他心中的酸意,丝毫不比初瑜少。
曹不是能吃亏之人,原本还琢磨着,怎么收拾杜雄、杜辉兄弟一顿,出口恶气,现下两人却是上纲上线,成了大案的关键证人,
正思量着要不要跟庄先生说一声,要不要先打上二十板子,让这两人吃些苦头,就听庄先生道:“孚若受伤之事,除了上头,对外能瞒还要瞒下,否则等年后剿匪的事出来,保不齐有人会拿此说事,将孚若污蔑为睚眦必报、手辣心狠地小人,将剿匪之事算成是你的私心所致!”
曹听了,不禁往背后一靠,***,这官做得好没意思。其中的弯弯道道,竟是不比六部那边少几分。说起来,还是他年轻闹的,这大半年来按察司那边,没少有人惦记他,寻思找出点什么来,给他上点眼药。
所谓清流,就是如此,但凡你背景强些,便恨不得将你当成是害民的蛀虫给拍死。就算会得罪人,但是他们不怕啊,只求有个好名声。到时候,你若是与之计较,反而如了他们所愿;若是不计较,却只当你心虚。
就是荷园“金屋藏娇”之事,八月便有人告到按察司,说是曹孝期纳妾,结果还派了个巡守道台往沂州查询此事,方晓得是无稽之谈。过后,再有其他人惦记,时任按察使的李发甲也不许下边人妄动,不知是爱惜羽毛,怕下属得罪人,还是对曹有回护之意。
准备了半日,十一月二十,除了庄先生、赵同与任家兄弟留下外,其他人随着曹与初瑜回沂州。
带着师爷与衙役,将曹等人送出城去,远远地望不见众人的身影,梁顺正方算是松了口去,而后拍了拍自己地脑门,略显吃力地爬上马背。老天作弄啊,想着跟在曹折子后的署名,梁顺正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倒霉,还是运气好。瞧着,像是要往大了闹腾,自己若是能挨到那时候,怕是六品都不用做,又要往上升一升;不过,若是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上边想要找顶罪的,他这个“失察”之名怕是跑不了。
这一喜一悲,指不定来哪个?他的小心肝怎么能不跟着颤悠?又想起四月时的烧锅。也似有几分惊险,心里对曹说不出是埋怨还是感激了。
如今,还能如何,只盼着自己老来转运。一切顺当吧!
因表妹与表外甥女也被收监,梁顺正地老妻王氏还抹了一把眼泪,这两日没少央求梁顺正。被梁顺正狠狠地骂了一顿。
杜家众人地生死,而今同他的前程一般,都要等剿匪的结果。若是“剿匪”顺当,杜家也算是将功折罪,不过损失些钱财罢了;若是“剿匪”不顺当,那杜家指定是要充数的,阖家老小,怕是谁也跑不了。
连亲女婿都能舍了夫妻恩爱。立时休妻;他们这一表三千里地亲戚往前凑合,岂不是找死?
王氏见丈夫心硬,还想着要托人往日照王家送信,看是否能走走门路、帮衬一下,被梁顺正说了几句狠话,才好说歹说地给唬住了。只是,她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见道台府地人走了。便在正房坐着,在丈夫面前也没了好脸色。
梁顺正晓得婆娘是说不通道理的,尤其是上了岁数地婆娘,便让身后小厮端了个尺高的木匣子放到王氏面前。
王氏略带疑惑,一边开匣子。一边问道:“这是什么?”问完,却已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用手摩挲着,眼睛都直了。
五两一锭金元宝。不多不少。刚好十锭,五十两。
不过。随后王氏却唬得变了脸色,瞧着门口退出去的小厮,打座位上起来,虽然眼中很是不舍,但还是苦口婆心地劝梁顺说道:“老爷,这……这是衙门里的……这可不能收啊……万一使人查出来,性命还要不要得……”
夫妻两个清贫惯了的,梁顺正晓得自家婆娘有些爱钱财,才拿来这些个哄她高兴,现下见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心下甚至觉得熨帖,笑着说:“这哪里是衙门的?是郡主送你的表礼,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同她提过,明年给二小子完婚。郡主说了,因来时匆忙,身边未带什么表里,这个送与你打两套头面,一套算是送你的,一套算是送咱们二小子成亲用地!”
这七品县令,年俸不过四十五两银子,就算偶尔有些地方孝敬,也没有多少。这五十两金子,换成银子,五百两不止,却是顶梁顺正十年的俸禄。
王氏也顾不得表妹与表侄女的事了,摩挲着一个个小金锭子,脸上乐开了花,笑着对梁顺正抱怨道:“老爷也是,既然是郡主贵人重赐,咋不早说知,这都没有去道谢,倒叫人笑话,委实是失礼!”房,西侧间。
许氏坐在炕上,怀里抱着天佑,给他喂奶。见小家伙使劲吮吸,她的脸上不禁也添了笑意,巴巴地望着他的小脸,转而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夭折的儿子,心里酸酸的,眼圈就有些泛红。
虽说她有奶水,那晚与她丈夫商议后,也同意往道台府做奶子,但是紫晶与叶嬷嬷甚是谨慎,还是请大夫给她瞧了身子,见除了瘦些,并无其他毛病,才敢让她奶天佑。
不知道是小家伙折腾乏,还是肚子渐渐习惯,吃了许氏的奶,倒是适应了。过后也没吐,老老实实地睡了半天,恢复了一些精神气。
许氏地丈夫,只说是与曹有数面之缘,但是究竟如何,现下紫晶尚不得知,并不敢冒然便往府里进。她打发一个小厮过去,在柳家照看柳衡起居,另外请曹方帮着寻了个大夫去,也算是安许氏之心。
许氏心下只有感激的,对小天佑越发尽心。叶嬷嬷看在眼中,也喜她懂事本分,想着契约之事。
因她男人身份未明,紫晶也不好随意应对,便劝叶嬷嬷先不要急,等大爷与郡主回来后再做定夺。否则,若真是大爷的故交之妻,雇到家中做奶子,奴仆视之,这传出去却是不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