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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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双城望着连夫人,道:“小梅走了。”
对于连夫人宇文双城并不想隐瞒什么,他甚至希望这位埋剑山庄的长辈能够给他一些帮助。
连夫人点了点头,她拉着小菊在椅子上慢慢坐下,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以前有个女孩,她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那大户人家的人经常欺负她,骂她打她——打得她死去活来,结果在她十二岁那年冬天,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她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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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笑一声,又道:“那晚她差点就被狼吃了,不过她运气好,遇到一个少年,那个少年虽然武功并不怎么样,却救了她,而且机缘巧合,她去了那个少年的一个远房叔叔那里,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那个叔叔,还有个大姐姐对她很好。”
听连夫人这样说,宇文双城不由得心中一动。
小菊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连夫人道:“后来那个女孩长大了,三年后有一天她想去看那少年,就去了,恰逢那少年全家遭到危险,女孩那时武功很弱,对方有几个武功很高的高手,女孩虽拼死相助,但那少年全家还是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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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双城心中吃惊,他知道当年连家遭遇的浩劫,心中已猜到连夫人说的那个女孩就是她自己。
连夫人继续道:“那女孩受了很重的伤,奄奄一息,那个少年一直陪着他。后来那少年做了官,他三年守孝后向他的远房叔叔提亲,说要娶那女孩做妻子,女孩执意不肯。”
说到这里,连夫人微微一笑。
小菊问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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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夫人笑道:“那女孩一直都是个丫鬟,自然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福分。不过那少年当时说了一句话——一个丫鬟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啊——所以那女孩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帮他主持各种家务,并把一切都做得还算好。”
小菊道:“连夫人,你说的那个女孩是你吗?”
连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菊吃惊地望着面前的连夫人,她想不到堂堂一品诰命夫人、江南五大江湖世家之一的连家女主人,竟和她一样是个丫鬟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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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双城轻声道:“一个丫鬟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连夫人点了点头。
宇文双城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虽然他也希望自己能一直守护着这些女孩,但他的守护又何尝不是一个牢笼束缚着她们。这些女孩最终也需要自己的人生,不管这人生路上的滋味是苦是甜,又或许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却是属于她们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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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楼灵珠跑了进来,她神色有些惊慌,道:“倩姨,婉儿和人打起来了。”
小菊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和谁?”
不过连夫人并没有太紧张,她从容地站了起来,对宇文双城道:“这个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急。”
也难怪连夫人并不紧张,一来这里有这么多各门各派的前辈在,所以打架也不会打出大乱子;二来今晚来的都是江湖名门正派之人,不会有人擅下毒手;三来连忆婉的剑法武功也相当利害,江南弟子中也只有东方艳阳比她强。此外既然楼灵珠跑过来向连夫人报警,那肯定不会是连忆婉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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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连忆婉不但没有吃亏,而且还在一个青衫少年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很完整的红色五指巴掌手印。那青衫少年虽然恼羞成怒地拔剑出鞘,但被身边同门师兄弟死死拦住。
这时衡山剑派掌门俞三先生已和几名衡山剑派的前辈赶来。俞三先生虽然容貌枯瘦,看上去有些落泊的样子,但在五岳剑派之中,其剑法之强据说还在名满江湖的华山四飞之上。
青衫少年原本还有些醉意,但一看到俞三先生来了,顿时醒了大半,拦住他的那些师门兄弟也纷纷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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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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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三先生看着青衫少年脸上的手印,又是心痛又是恼怒,他恼怒一半原因是不知什么人这么大胆,出手这么重,另外一半原因也是恼怒这个弟子不争气,丢了衡山剑派的面子。
不过他看清动手的是个小女孩时,又不觉皱起眉头眉。
在江湖上,一个男人被一个女孩打固然是丢脸,而他要是再向这女孩发难,只怕更丢人,而且他一时也看不出这女孩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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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峨嵋派、恒山剑派不乏少女高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各派弟子都如一门中人叙辈论交,这女孩这时见了俞三先生并不施礼,可知她并非是恒山剑派的弟子,而且也不象是峨嵋派弟子。
此外这少女也可能是江湖世家子弟,比如江南东方、南宫、西门等世家,这些江湖世家千金也麻烦。
俞三先生打量着眼前少女,见她似乎还在生气——这少女正是连忆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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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派长老昆仑铁手路仲达、昆仑铁胆祁仲英闻讯也赶了过来,他们看到那青衫少年此时如此狼狈,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路仲达知道俞三先生不善言辞,问道:“莫言,出什么事啦?”
被打的这少年是衡山剑派弟子张莫言,也是衡山剑派少年一代中的好手,此外他还是昆仑九大高手之一的昆仑铁峰张仲善的小儿子,所以昆仑派两位前辈听说他被人打了,也赶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张莫言酒意还未退,此时慢慢将长剑插入腰间剑鞘中。他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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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三先生沉声道:“莫动,你说。”
张莫言身边一个较胖的少年应了声,他叫王莫动,原本脾气最急,但这次却是劝张莫言劝得最用力的一个。
见师傅发话,他心中惶恐,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张师兄在喝酒,后来——后来这姑娘就过来打了张师兄一个耳光。”
路仲达问:“你们说话得罪这位姑娘了?”
王莫动面色十分难看,摇头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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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仲英看了连忆婉一眼,心中也有些惊奇。
张莫言深得衡山剑派真传,又有昆仑数门绝技在身,在江湖少年一代中都算得上出类拔萃中的一个,不想居然被人打得如此狼狈。
祁仲英冷冷道:“请教姑娘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他见连忆婉身边虽有一些女孩陪着,但不见峨嵋、恒山等门派前辈出现,相信这女孩决非五大门派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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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道:“她是我女儿。”
说话之人已走到连忆婉身边,是一个衣衫华丽的官宦人家夫人,虽然年有四十但还是有一股清秀之气,她面带微笑,神情大方。
路仲达、祁仲英、俞三先生都暗自吃惊,他们认识这夫人是连家连夫人,他们不想轻易和江南世家结下麻烦,但此事也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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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宇文双城带着小菊也走了过来。
小菊和连忆婉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二人性格脾气相近,所以一下就好上了,这小菊见连忆婉给对方一个大耳光,自然一旁为连忆婉喝彩。
白雪衣和楼灵珠也匆忙赶了过来——楼灵珠刚才找了连夫人,又赶到门口去找自己的父母,所以白雪衣连忙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各门派弟子这时也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路仲达等人知道只能把这件事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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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夫人道:“婉儿,出了什么事?”
连忆婉道:“他骂人。”
连夫人问道:“他骂谁?”
连忆婉道:“他骂双城公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宇文双城,却见宇文双城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路仲达道:“他骂什么?”
连忆婉这时突然涨红了脸,没有出声。
几位江湖前辈心中一惊,他们隐约猜到张莫言骂宇文双城什么,路仲达与祁仲英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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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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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三先生冷声道:“莫动,你说。”
王莫动面色一阵苍白,低声道:“张师兄也没骂宇文公子,他只是说——只是说宇文公子虽然武功不错,只不过——只不过挑了个破鞋穿。”
他说话声音越说越小,但在场之人都有武功,个个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莫言之前在江南曾与宇文双城照过面,一直对宇文双城耿耿于怀,此时酒喝多了点,听四周之人不断夸宇文双城,忍不住出言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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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忆婉正巧经过张莫言身边,却听到他说的那句话。这几天以来连忆婉早就因为沐无双的事情憋着一肚子火,此时再也按耐不住,她挥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朝张莫言脸上打去。
她出手极其巧妙,张莫言没有防备,自然吃了大亏。
此时听到王莫动这样说,在场中人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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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双城面色微变,心口不觉感到一阵疼痛。
虽然张莫言出言讥讽的是他宇文双城,但骂的却是他最在意的张婉霞,伤害的也是她。
只是,说这话虽然是一种伤害,却不能说说这话的人有什么罪与错,说这话的人只不过缺少一点对别人的尊重和同情。
小菊面色顿时变了,脸也一下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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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对人情世故不是太明白,但却知道张莫言说这话的意思,她拔出长剑手指张莫言喝道:“你跟我出来。”
说这话的人固然没有什么大错,但这话无疑却是对宇文双城的侮辱,小菊身为宇文双城的侍女,自然可以向对方发出挑战。
这种挑战可以用生死来决。
因为这里是江湖,这是江湖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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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三先生面色铁青,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路仲达、祁仲英看到宇文双城虽然依然保持着冷静,但他的神色已变得有些可怕。二人心中升起一股寒气,他们清楚象宇文双城这样冷静的人一旦不能控制自己,那么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极为可怕。他们想起宇文双城之前掀翻湖水的掌力,盖世无双的轻功,傲视天下的剑法,都不禁暗自捏了把汗——以他二人之力都不知能不能挡住宇文双城愤怒的一击。
白雪衣面色也变了,她原本以为就算有什么门派弟子醉酒闹事,也是很容易处理的,但万万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件事。
但不管如何,宇文双城对楼台月有救命之恩,楼家纵然不会完全站在宇文双城这边,但也决不会偏袒江湖五大门派及五岳剑派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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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小菊愤怒的目光和寒冷的剑锋,张莫言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
他这时酒已完全醒了,他望着俞三先生、路仲达、祁仲英,见他们个个面无表情面色难看,知道自己闯祸了。
这时少林一叶大师、武当玄羽道人、昆仑贺兰谷、峨嵋慧清大师、华山白天城和丐帮帮主鲁行山也赶了过来,他们见这里的纠纷迟迟没有解决,也知道一定十分棘手,所以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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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过来时已有前来把风的门下弟子赶过去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六人面色都一下变得有些凝重,尤其是鲁行山,脸都黑了。
姚遇春也赶了过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胸口微微起伏,彷佛正在努力把心头的怒火按耐下去。
俞三先生见五大门派掌门和丐帮帮主都过来,面色更是深沉。如果张莫言不是他老朋友昆仑张仲善的小儿子,他早就严厉处置了——只是他想来想去,却又不知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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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怒喝道:“你有胆量说别人坏话,就没有胆量拔剑吗?”
张莫言身子一阵颤抖,他望向自己腰间的长剑,没有勇气拔出来。
小菊道:“你以为不说话就行了吗?”
剑光一闪,小菊已出剑。
昆仑铁手路仲达见小菊出手剑势如此猛烈,而双方距离如此接近,知道张莫言未必能在对方这剑下全身而退,忍不住叫了声——“且慢。”
他双手如鹰爪一般挥出,钩向小菊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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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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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派武功和少林一样繁杂,几乎什么类的武功都有,但却并非任何类的武功都象少林那样博大精深——少林七十二项绝技,几乎每一项都登峰造极。但昆仑也的确有不少绝学,比如昆仑铁手路仲达修练的大力鹰爪功就是其一,大力鹰爪功虽仅仅是一双肉掌,但坚逾钢铁,一旦施展开来招招都是擒拿对手手腕,这种短兵相交虽然凶险,却也正是刀剑的克星。
路仲达并不想伤害小菊,只是想以上乘武功让小菊知难而退再做道理,但谁知道小菊生性极其刚强,见路仲达出手已变招击向路仲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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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小菊剑势开合走的是刚猛的路数,四下众人已纷纷散开。
小菊不知道路仲达是谁,而且以她的脾气这时更不会管他是谁,她大喝一声长剑猛然横劈,已令路仲达收回擒向她手腕的双手。
她原本心中郁闷,此时更是悲愤满怀,她终于明白了宇文双城和张婉霞为何会爱得那么伤心,小梅为什么要走。
小菊只觉得胸口一股闷气压得她快要爆炸了。她狂吼一声长剑疯狂般挥出,全是硬拼的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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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小菊身材没有小梅高大,但她天生神力。她用的剑比普通长剑短一寸,但要厚一些宽一些,长剑用奇重的玄铁打造,有点象泰山剑派弟子用剑,却比泰山剑派长剑沉重得多。
她的剑势同样非常沉重,招数没有任何虚招,招招都是实打实的,所以小桃等几个都笑说小菊肯定是铁匠的女儿,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此时小菊招招用尽全力,她的剑法有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和她交手的人无不感到她拿的彷佛不是铁剑,而是铁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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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仲达原本以为自己数招内就能逼退小菊,此时不由得暗暗叫苦。他虽然并不惧怕小菊,他的大力鹰爪功更是刀剑的克星,但碰到小菊这般刚猛踏实的剑法,他也知道一场苦战在所难免。
二人武功走的都是刚猛路数,招式间的威力强大,四下众人纷纷闪避,他们所在位置靠近花园,路仲达连退十多步退到花园。小菊的剑法原本是大开大合,路仲达的大力鹰爪功也需要身形闪转腾挪来配合,二人来到花园更是放手一战,一时剑气如虹,鹰爪如钩,打得难解难分。
路仲达年已六十有余,是昆仑当世一代弟子中仅存的九个高手之一,铁手鹰爪享誉江湖四十年,而此时对手不过是宇文双城身边一个侍女,一个二十不到的黄花丫头,所以这战路仲达无论如何都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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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派高手一旁都不禁摇头,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场中如白天城、天机子和一叶大师等几个高手虽有把握拆开二人,但他们此时都在留意宇文双城,他们虽见宇文双城神色间不露声色,但身上已有一股凌锐的杀气在升腾——这股杀气令白天城、天机子、一叶大师也感到心中惊惧。
他们都清楚,虽然宇文双城飘然出尘彷佛不食人间烟火,但他始终还不过是个二十来岁少年,他如此深爱张婉霞,此时心中一定是怒火万丈。他们如果这时贸然拆开小菊和路仲达,而宇文双城却按耐不住怒火将胸中怒火宣泄出来,那么今晚最大的灾难反而由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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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城、天机子、一叶大师互相看了眼,彼此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看着小菊和路仲达越斗越激烈,却希望他们能再打一段时间,让宇文双城有更多的时间平息心头怒火。
此时在座各派高手都纷纷惊奇于小菊的剑法武功,虽然路仲达未尽全力,但小菊一口长剑施展出各种刚猛的剑法,每一招都带动一阵呼啸的狂风,却也令路仲达一时不敢近身。
众人想起不久前小梅与风飞天外天一战,此时才相信宇文双城身边任何一个侍女的武功,在江湖中都是第一流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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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双城虽然外表平静,但他的确愤怒得想拔剑。
这世上就算有千万人咒骂他宇文双城,他都不会因此而动怒,但他却不能容忍他人对张婉霞的无端羞辱。
忽然,他听到连夫人轻声说,“双城,别冲动。为小霞姑娘忍受屈辱远比为小霞姑娘杀人难得多,那是你以后必需要面对的路。”
连夫人用天遁传音说的话,在场之中只有宇文双城一个人听得到。
宇文双城心中一凛,心头慢慢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