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宇文双城冷冷望着章云晖刺来的剑锋,一手扶着几乎站立不住的张婉霞,另一只手伸出两跟手指已在瞬间夹住了章云晖的剑锋。
章云晖看到自己长剑迅疾的剑势忽然停住,剑身发出一阵波浪般的扭曲,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长剑剑身传来,他五指和手腕间感受到一股闪电一般快,怒潮一般凶悍的力量,震得他半个身子都发麻,他手中长剑已然脱手,人也倒着退开十多步,差点摔倒在地。
这一次交锋他们彼此倾尽全力,一招间胜负立判。
******
那柄长剑扭动着弹向半空,又落在了宇文双城和张婉霞面前。
张婉霞看到章云晖这般情形,更是泪眼模糊在。她连连咳嗽了几声,身子觉得一阵软,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宇文双城轻轻搂住张婉霞的腰——他的手臂温暖有力。
看着宇文双城搂着张婉霞,章云晖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但他知道自己的剑法武功和宇文双城相比实在相差太悬殊。
******
他满脸悲愤之色,他甚至嫉妒宇文双城那身绝世武功,他想和宇文双城堂堂正正地一战,哪怕这一战只有一成胜算,他都会战到最后一口气,但只可惜在宇文双城面前,他苦练十年的剑法、武功简直如同儿戏一般。
宇文双城望着章云晖,也在努力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章云晖将张婉霞伤得如此之深,如果不是怕张婉霞难过,宇文双城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
张婉霞勉强定下心神,道:“你来这干什么?”
章云晖望着她,眼睛充满血丝,他道:“我来这等你回来。”
张婉霞凄然道:“你以为我还会回来吗?”
章云晖惨声道:“这里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家。你是我的妻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张婉霞双眸中泪珠滚动,泣声道:“我还是你的妻子——”
章云晖含泪点头道:“是的。”
******
他忽然嘶叫一声,道:“霞妹,我杀你父亲是因为你父亲是我的杀父仇人,我那时没有选择,我——我只能那么做,我——”
他已说不下去,神情说不出有多痛苦。
宇文双城心中一震,感觉到身边张婉霞的身子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看着张婉霞惊疑的神色,章云晖痛苦地摇了摇头,流泪道:“霞妹,我没有说谎骗你,我来你家之前就知道你父亲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是来报仇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和你——和你——”
说到这里,他早已泣不成声。
******
他从很小开始就和张婉霞住在这里,他们彼此相处了将近十年,几乎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当张水川要章云晖娶张婉霞时,章云晖还以为张水川是在试探他,但不管怎样章云晖心底还是喜欢张婉霞的,所以他并没有拒绝。那时他甚至还感到一丝残酷的快感,觉得这也是报仇的一个方式。
只是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利害——他可以用任何残忍的方式报仇,唯独不该将张婉霞伤得那么深。
******
宇文双城看着章云晖,知道这个少年并没有说谎。
之前他和章云晖交手一招,章云晖能够在他面前使出如此刚直的剑法,那么他此时心中必然无假——人只有心中无假,才会变得如此勇敢,使出的剑法才会如此刚直。
******
听到章云晖这番说话,张婉霞整个人呆住当场,她神情变得越来越可怕,让宇文双城、章云晖都为之心碎。
过了很久,张婉霞微微微微一震,她缓缓看向庭院角落的小竹林,道:“这些竹子长粗了。”
她忽然轻轻挣开宇文双城的手臂,慢慢走到竹林面前,道:“云晖,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出发前爹对我们说过什么吗?”
******
二
******
章云晖愣了一愣,他想了一想,道:“他好象对我说过,我父亲生前留下一样东西,等我们从江南回来给我们。”
他当时正想着什么时候出手复仇,所以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张婉霞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东西就埋在这。”
她俯下身子在附近地上找到一把锄头,锄头经过这些岁月早已经锈迹斑斑。
她轻叹道:“锄头都生锈了。”
然后她就用锄头在竹林边挖了下去,一边挖一边轻声咳嗽。
******
宇文双城心疼地看着张婉霞,却没有过去帮忙——他知道这件事情始终要让张婉霞亲自来做,亲自来了结。
锄头彷佛碰到了什么硬东西,张婉霞开始把坑挖大,她用锄头把硬物上面的泥土慢慢拨开,然后从泥地里拿出一个小铁盒,铁盒也生锈了。张婉霞吹开铁盒上的泥土,捧着铁盒走到章云晖面前。
宇文双城心中有些紧张,他全身已蓄足十成功力,此时只要章云晖有丝毫可能伤害张婉霞的举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使出杀招。
******
张婉霞轻声道:“这是我父亲出发前告诉我的秘密,他说这份东西是你爹生前留给你的。我爹要我回来后和你一起取出来看。”
章云晖心中一阵紧张,他看着这个铁盒,不敢想象其中有什么。
张婉霞凄然道:“这大半年来我虽然一直想回来把它取出来,但我爹之前交待过我无论如何都要和你一起来做这事,要我亲手交给你和你一起看,所以我不知道我自己把它取出来——能交给谁。”
******
说到这儿,张婉霞流下了眼泪。
宇文双城听到这里也是一阵心痛,他不止一次听到张婉霞在恶梦中嘶喊着——爹,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我该交给谁——
每一次张婉霞在噩梦中惊醒后都会一直坐到天明。
张婉霞含泪望着章云晖,轻声道:“现在既然你在这里,就让我们完成我爹的交待——我把它交给你——我们一起看。”
******
铁盒有些生锈,章云晖打开铁盒,里面只有一封很残旧的书信。
章云晖看了张婉霞一眼,双手颤抖着从铁盒中拿书信,然后打开来看。
只是当他们一起看完书信后,面色都变得更加苍白,甚至有些恐怖。
张婉霞惊恐地望着章云晖,颤声道:“云晖,你爹是自愿死在我爹手中的。”
章云晖又看了一遍信,点了点头,忍不住流下泪来。
张婉霞后退几步,一下摔倒在地上。
宇文双城虽然心疼她,但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有上去搀扶她。
******
章云晖流着泪,他也想上前扶住张婉霞,但他看到张婉霞对他摆了摆手,她神情凄凉地道:“云晖,你不要碰我。”
听到张婉霞这句话,章云晖全身彷佛被重锤击中一般,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张婉霞慢慢站起身来,她勉强站稳身子凄婉地看了章云晖一眼,又转身看了宇文双城一眼,忽然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宇文双城从来没有见过张婉霞这样哭过,她的哭声如杜鹃啼血一般哀伤,彷佛要将这一年来所有的不幸、委屈、哀伤都哭出来。
章云晖也早已满面是泪,他跪在地上仰天嘶叫道:“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这真相。”
******
宇文双城心中虽一片迷乱,但也猜到了事情的大致真相。
在云飞走的那一天他曾听张婉霞说过,很多年前她父亲张水川为打入一个秘密组织而不得已杀害了一个好朋友,那个好朋友应该就是章云晖的父亲。事后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张水川不但抚养章云晖成人,更将独生女儿张婉霞嫁给他。
但他没有想到章云晖早已知道这真相的一部分,并且更是那个秘密组织中吕大先生的弟子,他最后趁去年张水川父女去江南送银票时杀害了张水川
******
那盒子中装的那份信是章云晖父亲当年留下的一份遗书,遗书上说明了自己是心甘情愿死在张水川手中,并告诉章云晖千万不要报仇。
张水川原本想等章云晖、张婉霞成婚后告诉他们这个秘密,只是喜庆日子中他不忍心让章云晖、张婉霞马上就面对这么残酷的事情,所以要他们从江南回来后揭开这个秘密,却不想中途突发异变。
******
三
******
或许,这个秘密如果早点揭开,那么一切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章云晖和张婉霞依然会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是上天如此弄人,却偏要等一切都发展到不可收拾之时才揭开这个秘密,这未免太残酷。
宇文双城此时也是眼中含泪,他感到阵阵心痛犹如刀割,明白张婉霞此时早已伤心到了极点——而更让他痛苦的是,此时此刻他却不能上前安抚她。
******
章云晖泣声道:“霞妹,我错了。”
张婉霞看了他一眼,嘴唇一阵颤抖。
章云晖嘶声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天天在后悔,如果事情可以回头,即使没有我父亲这封遗书,我也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只想你回来,回到我身边。”
他目光忽然闪过一道光芒,泣声道:“你肯原谅我吗?”
******
张婉霞痛苦地望着章云晖,心已在流血。她此时站在两个男人中间,一个是她的丈夫,伤得她最多却情有可原;而另一个却是她的恩人,她的情人,是她宁死也不愿伤害的人。
她忽然感到阵阵莫名心痛,如同刀在剜她的心。她看向宇文双城,见他虽然依旧从容,但张婉霞知道那心痛的感觉是发自宇文双城的内心,他在为她操心,在为她分担她的痛。
******
黄昏,残阳如血。
黄昏下的张婉霞显得那么弱小,彷佛即将来临的黑夜瞬间就会将她无情吞噬。
她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往事在她眼前闪过,她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当她用衣袖掩住自己的口时,青衫衣袖上赫然是一滩滩鲜血。
宇文双城看着张婉霞一个人孤单地站在中间,他担心她身体,又为她的遭遇感到痛心,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她正在做出一个选择,而他却如临大敌一般紧张。
******
彷佛过了很久,张婉霞轻声道:“云晖,我要走了。”
章云晖全身一震,脸上露出绝望之色,颤声道:“你要跟他走?”
张婉霞缓缓点了点头。
宇文双城眼眶一下红了。
章云晖摇晃着站起来,怒视着宇文双城。他手指着宇文双城大声道:“你要和他一起,是因为他的名声和武功吗?”
******
张婉霞面对着章云晖缓缓摇了摇头,面色苍白地道:“不是——因为他的名声和武功,我之前一直都想离开他。”
宇文双城的名声和武功让张婉霞一直都刻意拒绝和他在一起,因为张婉霞觉得自己无论在哪方面都配不上宇文双城在一起。但是,宇文双城对她的真情让她明白了很多事情。
章云晖恨声道:“那你为什么还选择和他一起?”
******
张婉霞努力让自己站直站稳,她对章云晖轻声说道:“云晖,去年的春天,你也曾经有过选择。”
章云晖点了点头。
张婉霞道:“你在复仇和我之间选择了复仇,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章云晖低下头,张婉霞说的是事实——他虽然犹豫过,却最终选择了复仇。
张婉霞神情中忽然现出了一丝光彩,如同春风一般。她含泪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知道——我知道双城在任何事情上都选择了我。”
******
说到这里,张婉霞感到无比的激动,也感到无比自豪。她知道那天宇文双城在楼府为自己申辩的事,也从小菊口中听说了宇文双城说的那句话——我虽不能杀尽天下人的口,但却能抚平一个人心中的伤。
那句话张婉霞一直牢牢记在心中,她知道这个天下无双的少年一直在为自己默默付出,付出他的全部。她缓缓地道:“云晖,其实今天并不是我在你们中间选择了谁,而是你们之前谁选择了我。”
******
章云晖全身又是一震,他思考着张婉霞的话,不禁流下泪。
他颤声道:“霞妹,难道我们过去的恩爱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怀念吗?”
张婉霞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年来曾经无数次回想起那些往事,甚至在梦中也回想起,但那些往事对我来说彷佛已越来越遥远。”
******
四
******
张婉霞又指向竹林里那把生锈的锄头,道:“云晖,很多事情就象这把锄头,如果不经常磨就会生锈的。”
章云晖看向那把生锈锄头,没有出声。
张婉霞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也在想,你和双城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我和你自幼青梅竹马,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一直觉得嫁给你是天经地义的。”
章云晖又低下了头。
******
张婉霞道:“但我现在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与和双城在一起的感觉是不同的,虽然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真的不一样——”
她慢慢回头望着宇文双城,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这个少年曾经在她眼里象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让她不敢接近,但现在她知道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存在于她的身边,让她每天都能感到幸福和快乐。
她道:“既然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我想和双城在一起。”
******
宇文双城神情带着从容的笑,双目中也有泪光闪烁。
章云晖抬头道:“你能肯定他将来不会嫌弃你?”
晚风吹动张婉霞额前的一缕发梢,她微微一笑道:“既然今天我决心和双城在一起,自然会承受将来的一切后果。”
章云晖又一愣,他忽然明白了张婉霞的意思——既然章云晖当年在复仇和张婉霞之间选择了复仇,那么他今天就必需承受这结果。
只是,这道理章云晖虽然明白,但此时依然难以释怀。
******
宇文双城目不转睛地一直都望着张婉霞,眼眶中满是泪水,目光中充满了尊重——他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少女不但值得他去怜去爱,也值得他尊重。
张婉霞又看了章云晖一眼,轻声道:“云晖,从今天起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恨你——只是我也不再是你的妻子。”
说完,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宇文双城。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她的心却越来越轻松,很多噩梦一般的往事离她也越来越远。
******
她走到宇文双城身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她抬头认真地望着眼前这个天下无双的少年,心中觉得一阵激动和高兴——她现在终于可以和他真正在一起,心与心之间再无任何的隔阂。
忽然,她轻咳数声,一口淡淡的鲜血已咳在宇文双城雪白的衣衫之上,人也昏倒在宇文双城怀里。
宇文双城小心翼翼地抱住张婉霞,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他没有再看章云晖一眼,抱着张婉霞走出了庭院。
******
这时宇文双城全身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纵然他这一生的过去和将来,曾经和将要经历无数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战,但只有这场决战让他最感紧张,也最感醉人——也只有这场决战,才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胜利。
宇文双城感觉到怀中张婉霞的呼吸如此平静,彷佛睡着一般,她的内心也慢慢平息下来,慢慢走出这一片宅院。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让她如此伤心,但宇文双城终于还是陪着张婉霞一起走了过来,从过去的阴影中完全走了出来。
******
章云晖望着宇文双城抱着张婉霞在他眼前消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他感到愤怒、悔恨、伤心、痛苦,也感到绝望,他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张婉霞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长久地坐在原地发呆。
夜幕降临时,他耳边彷佛听到四周传来很多声音,有张婉霞的欢笑声,有张水川的绝望声,他甚至还听到自己的嘶喊声。
******
当第二天东方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才站了起来。
他发觉自己心中已不象之前那么痛苦,也许他依然爱着张婉霞,也许只是因为他对张婉霞感到内疚,或是因为孤独。但不管如何,既然他曾经选择错了,就得承受这苦果——他希望自己下次不要再选错。
他捡起自己的长剑,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曾和张婉霞一起住过的屋子,然后迈开脚步走了出去。
他以后绝不会再回来——这里的所有往事,已被他埋在心的最深处。
(第三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