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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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几条燃尽的木柴变成白灰,火光渐渐变暗,炉火发出一声轻轻的爆裂。
小顾慢慢松开紧抓住莺莺的双手,喘息着站起来,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无力地靠在门边跪坐下,然后双手捂着脸一头撞在地上,喉咙间发出一阵怪音,不知道是笑是哭还是嚎叫。
莺莺也喘着粗气睁开眼,泪眼模糊地看着小顾,起身轻轻将被撕扯开的衣衫掩上肩头,手中触摸处都是小顾的血。
她站起来来到小顾身边,俯下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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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没有抬头,喉咙中又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右手推向莺莺,却被莺莺一把牢牢捉住——小顾这一推并没有用多少内力。
莺莺半跪在小顾身边,看着小顾受伤的左臂,然后起身在桌上包袱中拿出一些伤药又回到小顾身边半跪下,小顾喉咙内的怪声平息了下来,他彷佛虚脱一般全身无力,一动也不动,任由莺莺帮他在左臂伤口处敷上伤药,随后莺莺将自己左手衣袖扯下一截,将那截衣袖撕成一条条布条,包扎住小顾左臂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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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内的火越发变暗,敞开的门外更多冷风吹入,莺莺走到屋角抱了些木柴添到炉火中,过了一会炉火升起一阵浓烟,呛得她忍不住连连咳嗽。
这时小顾已站了起来,来到莺莺身后,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莺莺耳边道:“你不会生火。”
莺莺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回头。
小顾道:“等我来。”
莺莺又“嗯”了一声,她走到草房门口,探头在门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在门边坐了下来,望向夜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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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浓烟消散,小顾凝视着炉火,道:“你在看什么?”
莺莺道:“我在看前面。”
小顾道:“前面有什么?”
莺莺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
小顾默然半晌,苦笑道:“对不起——我差点——差点伤害了你——”
莺莺将双手抱在胸前,淡淡地说道:“没什么,我知道你想伤害的不是我,而是——而是你自己——”
小顾嘴角抽搐了一下,低下头,在炉火边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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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小顾道:“你跟着我——我迟早会伤害你的——”
莺莺轻声道:“那是我自找的——”
说到这里她心中感到一阵难过,她自小沦落风尘,本能地想找个依靠,但无论是任飞还是小顾,都只会令她灼伤。
小顾道:“我欠你的。”
莺莺沉默片刻,仰头苦笑一声,轻声道:“算不清了。”
小顾道:“我一定会还你的——”
他咬了咬牙,冷然道:“就算你现在要我的命都可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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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娇弱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又沉默了片刻,拧头看了小顾一眼,含泪道:“顾大哥,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小顾心中一震,他抬头看向莺莺,看到莺莺忧伤轻柔的目光,顿时后悔得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再割一刀,他不敢想象自己居然会在刚才那般残暴地对她。
他低下头,惨然一笑,轻声道:“我活着就是多余的——”
莺莺轻轻摇头,道:“顾大哥,没人活着是多余的。”
小顾道:“真的吗?”
莺莺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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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又望向遥远夜幕,道:“我看不到前面——不过我想每一刻总会有很多事发生,我现在身边有顾大哥在,他对我好,有时又对我——对我——”
说到这里莺莺顿了顿,又道:“任飞也这样,有时对我狠心——云大哥说那是因为他为我好——但不管怎么样,我也想活下去,一天天活下去,到老——到死——是不是很有趣——”
说到这里她轻轻笑出声,泪珠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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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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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莺莺这番话,小顾心中各种滋味都有,有痛惜,有怜爱,有悔恨,他望着眼前炉火,彷佛听到一个女人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莺莺点了点头,她知道小顾迟早会这么说——就象任飞之前也曾对她说——我要走了。
小顾捡起长剑,道:“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的。”
莺莺没有动,她轻声道:“顾大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小顾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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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沉默着,过了会她站起来道:“还是——还是下次再和你说吧。”
望着莺莺娇柔的背影,望着她凌乱的秀发,小顾道:“好,下次——”
莺莺轻声道:“你多保重。”
小顾颤声道:“你也多保重。”
莺莺道:“我会的,你放心。”
小顾从怀里拿出一枚铜钱,铜钱黑黝黝的颇为残旧,和普通铜钱不同的是这枚铜钱一面刻着一个红色手掌图案,另一面刻着一个“三”字,他俯身将这枚铜钱放在地上,道:“这是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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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小顾大步走出草屋拔腿就向西边黑夜深处飞奔而去,他越跑越快,完全感觉不到丝毫寒风中的冰冷,他不敢想此刻莺莺是在哭还是在笑,而他双目中又有眼泪流下。
就在几天前他决不会相信他竟然会为一个女孩流泪,为她如此痴狂,但如今她的笑容、她的哀伤、她的无奈、她的绝望和她的温柔,都已在他内心深处留下火烫的烙印,再也无法抹去。
小顾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地,感觉整个人筋疲力尽,他用最后力气仰天长啸,啸声四下奔腾,随后重重坐在冰冷的黄土地上,不停地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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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前方很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同时一片火光冲天而去,扬起一阵人喊马嘶声,黑夜被摇曳的火箭穿过,地面烈焰四下张牙舞爪地翻滚,人惨叫,马悲鸣,无数金戈声交织在一起让远处的火海变成地狱一般。
不久小顾看到数匹马由火海处冲到自己身边,其中一匹马一瘸一拐依然发疯般在他身边冲向黑夜,每匹马配着相同的制造精良的牛皮马鞍,马镫精钢锻造,马头有护甲,马身要害处有牛皮软甲,显然这些马都是军马,它们冲过时更带着一股浓烈的硝烟焦糊味。
小顾望着远处的景象有些发呆,耳边听到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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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足足一顿饭功夫,各种声音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只有风声还在呼啸,那团火海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高更亮。
小顾走向火海,当他来到时看到火海四周倒着两百多具军卒尸体,断肢残体和各种武器满地都是,鲜血在地上流淌成一滩滩血水,映射着的火光舞蹈犹如魅影。
火海中间堆着数十具尸体,这些尸体被淋过火油,熊熊燃烧着,发出刺鼻的焦臭味和一种奇怪的香味,围着这堆尸体的地上插着三十多把长矛、巨斧和弯刀,这些兵器都和中原所用不同,长矛无脊、巨斧双面、弯刀似斜月——小顾知道,这是西域人所用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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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泥土是滚烫的,那是因为被火焚烧过,但并不坚硬,因为太多的血渗透到其中,小顾感觉到脚下彷佛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连忙飞身跑到火海外面,然后弯腰呕吐了起来,又跑开十几步坐在地上。
他杀过人,他曾经喜欢鲜血飞溅带来的快感,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屠杀后的场面,也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血腥的气味。
他猜想着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全身打了个冷战——朝廷和日月教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也就是说日月教正面临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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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听到远处响起笛声,笛声哀伤凄婉。
小顾回过头,看到火海的另一头一个白衣少女正在吹响短笛,她身形和之前的梵音极为相似,穿着也是一模一样,她并没有用纱巾蒙面,二十出头的年龄,相貌是中原人相貌,虽然不是很美,但十分秀气,身边有一匹高大的白马。
白衣少女神情也如她吹出的笛音一般悲凉,她满面都是泪,这时看到小顾不禁吓了一跳,她放下短笛,手按向腰间长剑——她所用的长剑和中原长剑不同,剑身剑柄极其细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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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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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女远远打量着小顾,哽咽着轻轻问了句梵文。
小顾没有出声,站了起来。
白衣少女又用生涩的中原话问道:“你是谁?”
小顾将长剑插在地上泥土中,道:“你又是谁?”
白衣少女略一犹豫,道:“我是——我是日月神教神火旗下,我叫赤初彤。”
说完赤初彤向小顾走来,当她看清小顾容貌时,心中不觉大吃一惊,再看到小顾手中那把长剑,面色更是变得惨白,神情异常恐惧。
她停下脚步,颤声道:“你是——教——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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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扭过脸,道:“你认得这把剑?”
赤初彤道:“这是魔光——”
小顾道:“你见过我?”
赤初彤颤抖着用梵文说了一句话,又用中原语道:“教主——你真的复活了?”
小顾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奇怪,笑弯了腰,等他笑容停下时,神情却如寒冰一般,冷然道:“不是!”
赤初彤呆呆地望着小顾,神情没有之前那么惊恐,她又上前几步已缓缓在小顾身前跪下,双手低垂在前后两侧,身子向前倾下,道:“你是——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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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嘴角抽搐了一下,又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停下时他用力吸了口冷气,不屑地道:“什么狗屁少主人,我就是小顾。”
赤初彤神色更加恭谨,低头道:“我们都知道——少主人叫小顾。”
小顾冷声道:“你们是谁?”
赤初彤道:“我们是属于五旗的。”
小顾冷笑一声,他知道日月教除了八部众之外还有五旗众,分别是锐金旗、巨木旗、黑水旗、神火旗和魔土旗,和八部众相比五旗众虽然很少有什么武功惊世骇俗的高手,但都是能冲锋陷阵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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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沉默片刻,道:“你起来。”
赤初彤轻声道:“是。”
她站起来低头垂手,不敢再看小顾。
小顾道:“我长得真的很象他?”
赤初彤轻声道:“是。”
小顾道:“人死了真的会复活吗?”
赤初彤道:“教主和圣女都是不死的,他们只是去了神界休息,他们可以在烈火中复活,也可以转生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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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轻哧一声,冷笑道:“神界——转生——都是胡说八道——”
他望向火海中央那堆在焚烧的尸体,道:“他们也都去了神界?”
赤初彤眼圈微微一红,低声道:“是的,火会送他们去神界的。”
小顾又冷笑一声,道:“你来干什么?”
赤初彤迟疑了一下,颤声道:“我——我——”
她说不下去,忍不住眼泪落下,连忙用宽大的衣袖将泪擦去。
小顾道:“死的人里有你的亲人?”
赤初彤含泪颤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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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心中有些软,道:“是你的男人?你们相处多久了?”
赤初彤怯声道:“不是——不是——我们还——还没有——”
说到这里赤初彤又落下泪,低声道:“十五年——”
小顾心头一颤——他想起莺莺,不敢想自己如果能和莺莺相处十二年,那会是一段怎么样的岁月和感觉,他道:“他也是神火旗的?”
赤初彤道:“他是锐金旗的。”
小顾点头道:“你是来为他送行的。”
说着他向火海走了几步,道:“朝廷要灭日月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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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初彤道:“是,小罗天被包围了,五旗众正在赶去救援。”
小顾冷冷一笑,皱起眉头道:“为什么?”
赤初彤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听说——听说——”
说到这里赤初彤声音越来越小。
小顾冷声道:“听说什么?”
赤初彤身子一颤,低声道:“听说因为慕容家是中原前朝燕丹太子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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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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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心中大吃一惊,他在中原长大,自然知道前朝燕丹太子和当朝德正大帝的种种传说,他们曾是君臣和挚友,却最终成为逐鹿中原的对手,他们百年前的种种传说更与无数江湖传奇纠缠在一起,留下很多不解的谜。
突然,一骑红色高头大马从西边飞奔而来,马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老人身材高大,赤面白发,褐目黑眉,一身红衣犹如一团火一般。他之前神色不安,策马来到赤初彤身边才稍稍松了口气。
赤初彤转身抬头看到红衣老人,也是又惊又喜。
她又擦了擦眼泪,轻声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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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老人虽然面带喜色,还是虎起脸沉声说了几句梵文,看样子是在训斥赤初彤,他说话声音严厉,目光十分柔和。
赤初彤低下头,道:“是,我错了。”
见赤初彤连说中原语,红衣老人心中奇怪,他看向赤初彤身前的小顾,顿时面色大变。
小顾也在看着红衣老人,见红衣老人望过来,又把头扭向一边。
只是红衣老人早已看清小顾相貌,他飞身下马来到小顾面前,望向小顾手中的长剑,颤声对赤初彤说了句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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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初彤轻轻点头,道:“他是小顾。”
红衣老人已俯身单膝跪倒在小顾身前,用中原话道:“少——少——”
他初见小顾,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小顾道:“叫我小顾。”
红衣老人又支吾了几声,大声道:“老夫神火旗主赤星魂。”
小顾道:“你起来。”
赤星魂略一迟疑,站了起来,更是满面喜色,他搓着手道:“太好了——我听千书说找到少——少爷,原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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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望着眼前的火海,道:“你们做的?”
赤星魂点头道:“是,我和锐金旗提文斯、巨木旗巫多密赶去小罗天,在这里遭遇二百来个官兵,我们一口把他们吃了,没留下一个活口——要让他们知道,日月神教不是好惹的。”
小顾道:“知道朝廷出动了多少大军吗?”
赤星魂道:“之前说是五万,现在说是十万。”
小顾全身微微一颤,道:“你们——你们有多少人?”
赤星魂道:“五旗已紧急集合部众,加上八部众来到的大概有三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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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苦笑一声,道:“三千对十万?”
赤星魂哈哈一笑,道:“少爷不必担心,日月神教每个人都能抵得上他们一百个。”
小顾道:“刚才你们死了多少人?”
赤星魂神色微微一变,他望向火堆黯然道:“三十三个——那群官兵有十来个江湖好手,他们的弓箭也很猛——可惜了巫多密的小儿子了——”
赤初彤举手用衣袖抹了抹眼泪——赤星魂口中那个巫多密的小儿子就是她相识多年的恋人,得知他死讯后她一个人偷偷赶来这里为他吹奏安魂曲,她之前甚至有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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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又苦笑一声,原本日月教的一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但如今却不知为何让他为之操心——以日月教三千之众去对抗朝廷十万精锐,无疑以卵击石,更何况日月教内部如今也是纷争难平。
赤星魂见小顾沉默着,望了望东北边道:“少爷快去小罗天,这里只怕很快会来大量官军赶来。”
他将大红的马缰递向小顾,道:“少爷骑我的马,我和彤儿同骑,提文斯和巫多密在等我,追上他们就有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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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道:“我不骑马。”
赤星魂一愣。
小顾道:“你们走,我自己一个人过去。”
赤星魂急道:“少爷,那样太危险了,听说慕容冰早已来到,她的武功连千书都说远不是对手,还有安仙儿、索斯亚、燕血、赫连中原一直就是慕容家的人,他们一定会对少爷不利——”
他话音刚落,隐约听到北边遥远处传来一片密集如雨点的马蹄声,渐渐整个大地彷佛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