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婉贞幽幽醒来,天还是黑的,外面的夜空中有淡淡的弯月,但似乎过了很久。其间婉贞模模糊糊的有些知觉,知道有大夫来问诊,有德云给她包扎伤口,梁振业也似乎来了几次。低头看看手掌已经被仔细的包好,伤口也已结痂,感觉不到疼痛了。头还有些沉沉的,可能是躺得太久了。婉贞扶着床沿,缓缓坐起,忽然碰到一人伏在边上,应该是德云。德云惊醒,看到婉贞起来,有些惊喜,连忙掌灯,又将被垫枕头倚好,让婉贞靠着。
婉贞笑道:“我睡了多久?什么时辰了?”
德云道:“两天两夜。现在一更天了。今天酉时左元帅的大军到了西平郡,还派人过来问候,不过您没醒,我就回绝了。”
“哦?我也变娇贵了。这点事情就闹成这样,也真不中用。”
“您说什么呢?路上没休息好不说,又连夜赶路,过来就指挥备战,一天的时间都没怎么吃东西,又上战场埋伏敌人,换个男人都不行,您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婉贞微微笑着,不答话。
“有些受了风寒,中间还有些发热。那老大夫也真糊涂,尽用些虎狼之药。哪能给我们这样的人服用。我不让,说你没醒喝不了。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就给你施了针。您也争气,一转眼就好了。”
婉贞道:“我几年都没生过什么病了,真怕这一病会沉重。还好有德云你在。”
德云笑道:“不过是累了,歇歇就好,哪有那么严重。梁将军和马天赐还整天跑过来看,担心的什么似的。索性没事就好,饿了吗?要吃什么我去准备。”
婉贞道:“不用管我了,这两天你一定没有好好休息,我也不想吃什么,你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下就歇着。”
“那怎么行,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有莲子粥是现成的,我去热一下,你少吃一点再睡下吧。这回我也安心了。”
婉贞依了她,点头道好。
德云转身离去,婉贞披起一件长袍离开床铺,走到木桌前。桌台上,笔墨纸砚都备好放着。婉贞信手拈起方石,悠悠地研起墨来。
婉贞自然明白自己这病是如何而来。病有心生,决不像德云说的累到了那么简单。战场上看到的一切,深深地刻在了婉贞的脑海里。她不能忘记那些倒在马蹄之下、烈火之中、厮杀之间的垂死之人。心结解不开,病也不会好。婉贞明白,一定要自己振作起来。愁绪满怀、伤感忧郁不是她应该有的。去做自己要做、能做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铺开纸张,婉贞提笔写道:
云长温酒琉璃杯,
金戈铁马战鼓擂。
杀伐转瞬烟消尽,
唯有大漠孤雁悲。
自古将军百战死,
谁人曾见壮士归……
正写到这里,有人推门而入。婉贞抬头一看,是梁振业。梁振业看到婉贞站在那里,顿时释然,道:“已经起来了,觉得好了些么?”
婉贞笑道:“本来也没什么,有劳费心。”随手将写字的纸揉成一团,就要丢掉,却被梁振业一把拦住。
“为什么要丢?”
“写得不好自然要丢。”
梁振业展开看了看,仍然说了一句:“不要想太多了,你仍在病中,凡事豁达一点。左帅已经到了,以后就不用你再到那种地方去了。”
婉贞明白他是在为自己担心,说道:“我不要紧了,有些事一定要想通了,病才能好。”
德云端着食盘进来了,听到两人的话,也道:“过思伤脾。大人不要忧虑太多,前面的事就交给梁将军他们吧。”
梁振业闻言笑道:“想不到德云还懂医理,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婉贞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那是德云家传的,一般的大夫都比不上,我更是差得远。”
“哦?人不可貌相啊,原来这里还有个济世悬壶的小华佗呢,怪不得你家大人的病好得快。我以后还要仰仗一二。”
德云憨憨说道:“二位大人不要打趣我。夜深了,两位用点宵夜吧。这里有莲子粥伴着玫瑰红绿丝,还有桂花蒸糕和煎锅烙。”
“天赐要是在就好了。”梁振业笑道,“我还要巡夜就不打扰你们了。先告辞。”说罢走向外面。末了,脚步停在门槛处,回首看烛光下神色幽远淡雅的婉贞,叮嘱道:“好好休息。”随后,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第二天一早,婉贞重新穿起官服,戴上乌纱,精神抖擞地去处理政务了。婉贞发现,虽然自己当着许多人的面病倒,又卧床了两三天,可是众人的眼里非但没有轻蔑她弱不禁风,反而更加恭谨顺从。本来,这军营里都是血性十足的男人,还有是不少粗鲁莽撞之人,婉贞平时管教起来还要摆足官威才行,这次再看却听话了很多。婉贞心里苦笑,由此看来对这些军人,尤其是下面的士兵还是要有军功才能服众。
婉贞后来才听到那些传闻。“我们这位状元公,别看文文弱弱、斯文秀气的,谁成想一人独挡了几个突厥将官,又和突厥王大战十几回合不分胜负,那才叫人不可貌相。”“智勇双全,雷厉风行。一个文官率队奇袭望西山,先料理了等在那里的突厥人马,又重新补下埋伏。和梁将军里外夹攻大败突厥人马,真叫一个过瘾!”“人家都说状元郎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们这两位状元只怕是上天派来助我圣朝的仙人啊。”“是啊,是哦。”
婉贞听过,无奈笑道:“好离谱,随他们吧。”
中午时分,梁振业找来了。“左帅请你过去,报一下粮饷的情况。”
婉贞整理一下随之前往。
平西远征大军的元帅左士良正坐在中军帅帐里。旁边有参军幕将杨中庭和偏将凌霄。婉贞与这二人点头示意,算是招呼了。
左元帅已年过花甲,斑白的头发和不知是伤痕还是皱纹的满脸沟壑略显老迈,身体却很硬朗,行动刚劲有力,的确有勇冠三军的气势。据说,草莽出身的左士良不喜文人墨客,绝少与文官交往,就是平常处事也没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婉贞却没有发现这些迹象,左帅对她倒是很客气。说起三天前的伏击战,更是赞不绝口,态度也亲切了许多。婉贞也能看得出来,这里面应该有梁振业的关系。左帅看梁振业就好像看自己的儿子一般,婉贞帮了梁振业的忙,自然也被看重。又说到备战事务,左帅称赞婉贞“办事利落,妥帖周到,比那些一锥子下去哼不出一声的废物书生强太多了”。婉贞心里想笑,反正我也不是真的书生,你怎么说都行。
婉贞等人正要告辞,忽然两人掀开帐帘闯了进来。为首之人,紫金战甲狐裘镶边,外罩猩猩红战袍,披风上绣猛虎下山图,衣冠甚是华丽。看相貌,浓眉大眼,五官倒也中看,只是满脸骄横之气,大有飞扬跋扈之意。后面一人,年纪略小,与马天赐相仿。相貌、衣着与前面人相似,只是骄傲之意大减,有些虎头虎脑的。
婉贞一见他们,立刻顿悟,这便是那两个小侯爷郑涛和郑涌,众亲贵大臣力保的皇后的两个弟弟。
郑涛率先发问:“左大帅,驻兵已经两日了,怎么还不向突厥下战书?”
之前对婉贞这个文官客气亲切的老帅,此时真的是没了好脸色,老人家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劳师远征,副帅是想让突厥以逸待劳来和我们决胜负吗?”
“停留时日太多,兵士们恐会有懈怠。”郑涛不依不饶。
“懈怠?”左帅冷哼一声,“才刚开始安扎,众人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人家甚至都病倒了,”说着指了指婉贞等人,“就这样还抽空打了个胜仗。只怕没有懈怠的时间。小侯爷要是空闲不如去督促教头帮忙练练兵,或者取安抚民众看看西平郡的雕梁画柱,再不济也可以在近郊打打猎活动一下筋骨,免得懈怠。”
郑涛涨红了脸,“本官是来战场杀敌,报效圣恩的。又不是来游玩打猎!”
左帅沉着脸道:“既然知道这是战场就应该明白事关重大,要沉稳谨慎。一将功成万骨枯,身为将帅,一句话就能牵涉到成百上千条人命,怎可任性莽撞?尤其是作战,众将都应思而后动,齐心协力。如若不然,只怕还没等人家来功,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已然输了。众将听令,从今日起没有命令不得贸然开战,否则军法从事。”
众人齐声答应。
“哦?”又一人没有通报,掀帘而入,有些阴森森地笑道:“梁先锋未经请示,一来就与突厥交战,不知元帅怎么算?”
来人正是兵部侍郎、督军魏雁辉。他有些得意地看着梁振业等人,似乎抓到了什么把柄。
左帅眼里更加瞧他不起,轻描淡写道:“本将令可是今日才说。更何况先锋营先大军而动,主将有临阵应变的权利。梁将军为护送大军粮草,与突厥不期而遇,又打了胜仗。有功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