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商议完毕,梁振业等便要起身告辞。许正策心神忽闪,说道:“夜色已深,路上又有积雪,今晚何不就在庄上歇息,明日养足精神好做准备。”
梁振业道:“晚辈军中还有职责,须连夜赶回。谢过老先生好意。”
许正策道:“那么李俊贤可否稍作盘桓?连夜赶路未免太过劳神,梁将军有事就不多留了,你们若无急事不妨休息片刻。老夫与李俊贤一见如故,还想秉烛夜谈。”
婉贞微感奇怪,这许正策要留的人不是梁振业而是她。然而眼下许家的意思举足轻重,留下来看看他老人家还有什么说道也好。婉贞道:“蒙老先生垂青,晚生不胜荣幸,自当聆听教诲。”又向梁振业道:“梁兄,明日一早我就赶回去,断不会误事的。”便是同意留下来了。
梁振业略一沉思,道:“好吧,明早你与慕鹤、越鸽一起回营。”又向许正策道:“老先生另有什么要求也可告诉李宛。他完全可以带我应承下来。”这便是让慕鹤、越鸽二人留下来照应李宛,自己孤身回去了。
许正策道:“这样更好,分开走免得人多惹眼。明日一早老夫光明正大地送你们三人离开,岂不稳当?突厥那边老夫自有对策,梁将军放心。”
众人行礼告辞。梁振业出庄返回西平郡。另有家丁引着慕鹤、越鸽和婉贞去厢房休息。
***
婉贞刚到厢房,还未及休息就有家丁传话,说是许正策有请。婉贞疑惑:原来着老人家说秉烛夜谈不是客套话,真的另有隐情。有什么不能在众人面前讲出来的话,单要对着他说呢?这位许将军自己今日初次相逢,之前并无交集,何以谈话之时老人几次脸色变幻,又多次凝视自己?婉贞心中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如探个清楚。于是,只身来到书房赴会。
婉贞来到书房门前,家丁正要通报,只听到里面传来略显老迈但苍劲有力的长吟: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将欲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①”
婉贞听得一阵心惊,难以置信地盯住书房中摇曳的烛影:这首词婉贞幼时常听父亲吟唱,尤其是父亲被贬之后,父亲独自徘徊,反复吟唱,那身影和语调总让小婉贞觉得凄冷苍凉。正与此时许正策的口气仿佛。
婉贞定住脚步,正茫然不知所措,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一阵叹息:“明峰贤弟,你当初所言,果然不差,恨不能早识君!忠言逆耳,贤弟英年早逝,空留一屡佳音;愚兄怯懦,只有归隐山林,三更时分,独自绕阶行。知音少,知音少,只怕老夫连这‘少’字亦不能说,唯有长叹‘弦断有谁听’。”
这明峰二字,可是指父亲?婉贞心中头绪纷乱,昏然不知所措。正欲再听,家丁已扬声通报:“禀堡主,李大人到。”里面传出话来:“快请。”
婉贞平定一下心情,举步走进房中,看着许正策起身相迎,古铜色的脸上平和中正,余威不减。婉贞拱手为礼,心中自有了计较。当初离家女扮男装之时心中便决定,不管是什么故人、知己,官场无常势,我只六亲不认,小心防范。婉贞有意疏远同僚,而其他人也道是这位状元公才貌出众,性情孤高冷清,不敢与之交往。只有梁家兄弟还算熟落,虽说想六亲不认,到底还是不同。
婉贞此时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到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奇妙?
“李大人,请坐。”
婉贞回礼道:“不敢,先生是长辈,在下愿持师徒之礼,先生莫要折杀了晚辈。”
许正策笑道:“如此一来,老夫可是捡到个大便宜了。俊贤年少有为,才干出众,老夫已有耳闻。令尊又是名满江湖、文武双全的名士。真是将门虎子,令人羡慕。”
婉贞道:“先生与家父熟识?”
许正策道:“李侗先生老夫仰慕已久,只是闻名未曾见面,但他的同门师弟陆明峰大人曾与老夫同朝为官数载,相交甚厚。不知李俊贤可知道这位陆大人?”
婉贞止住心中激荡,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灯烛的阴影中,幽幽道:“就是那位进谏有功年纪轻轻便成为刑部尚书的陆大人吗?晚辈幼时曾受大恩,心中时刻不敢忘记。”
许正策道:“原来如此。李俊贤与陆贤弟是旧识,这样更好。请问李俊贤可知道陆家之后的情况?”
婉贞道:“家破人亡,还能有什么下场?”
“不,听闻他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孩的下落呢?”
婉贞奇道:“女儿?”
“是。这女孩名唤婉贞。她叫陆婉贞。”
婉贞许久不用真实姓名,这下当真一惊:名字都得叫出来了,可是奇了。人都道女孩子并不看重,管得你叫什么。而官家小姐就是取了名字,那也只是亲朋好友才晓得,小姐的闺名岂是外人能得知的?当初,婉贞能够逃脱也正是此节,魏党欲赶尽杀绝,但陆家上下就一个女童,能成什么气候?因此没有继续追查。梁家则是因为有亲兵保护,梁振业母子早被转移走了,皇帝醒悟过来后没有追究,只发配了边疆,而边疆地区又有梁家军守护,终于平安无事。苏丰臣风流倜傥,留恋花柳,与名妓相交甚厚,未曾娶妻,更难说子嗣。苏丰臣遇难后,那名妓也平白失踪。因此,这三家里,魏党日防夜防的倒是梁家子孙。洛阳金刀马家,是梁氏的亲家,也因私藏罪犯而险些获罪,拿了大笔财物才算消了灾。婉贞一直觉得有梁振业挡在前面,恐怕没人能够记起陆家还有一个女孩,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容易被拆穿,更何况还有李侗养子的身份,人们最多认为是李家要为陆家报仇,却想不到是陆家的女儿亲自动手。
婉贞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之前并没听过这位许将军和父亲有什么深交,也不知他寓意何为,当下沉吟不语。
许正策又道:“我也老了,朝堂上的事早就眼不见为静。只是十年前的冤狱让陆贤弟含恨离去,他唯一一点血脉也下落不明,老夫心中总有些遗憾。实不相瞒,那陆家女孩和我孙女落雁同年同月同日生,当时老夫就要归隐塞外,明峰贤弟折柳相送,忽闻家人传来喜讯,冲淡了离别愁绪,我二人互相道贺恭喜。呵呵,多亏了这两个小家伙啊。我们有多了层渊源,即使以后隔着千山万水,看着孩子,就会想起故人。”最后的一句,许正策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有感而发,随即陷入沉思。
婉贞没有打扰他,只是在旁边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心中思量:即使老人家说的全是实情,我们两家真的颇有渊源,也难保现在的心境如初。就算他没有恶意,隔墙有耳,我须谨慎小心,断不能被抓住把柄。
老人回过神来,笑道:“人老了,总爱想些以前的事情,难得碰倒了知晓故事的人,心中高兴。但这么晚了还让俊贤作陪,实在过意不去。来,再给俊贤看一样东西就早些休息去吧。”
婉贞道:“不妨事,老人家慢慢说话,晚生也很爱听。究竟是什么宝贝?”
许正策从身边拿出一个锦盒,慢慢打开,一把精致的银质小刀躺在锦缎之上,分外耀眼。徐正策解释道:“临别之时,闻得陆贤弟长女降生,而我家也来为千金,老夫便将早年得到的一对小刀赠给两个娃娃,若是小姐妹他年重逢,表记相认,岂不有趣?这把便是落雁身边带的,另一把应该在那陆家女孩身上。刻的图案倒是精美,做工也是十分细致,不过刀身小巧,质地又软,只是给女娃娃拿着玩罢了。”
婉贞仔细打量着盒中的小刀,不禁捏紧了衣袖。那刀与她身上带的这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把刀鞘上刻着“万花争妍”图,而婉贞的这把则是“百鸟朝凤”图。除此之外,刀柄、做工则是完全一样。
许正策道:“老夫明白,有许多话俊贤不便多说。老夫也只盼国泰民安,沉冤昭雪,忠良含笑,各位少年英才能够施展抱负,大展拳脚。眼下,老夫只盼落雁和许家堡、雁门关的百姓能够平安无事,他日战端一起,还望俊贤和各位英才谨慎行事。这把刀,请俊贤收下。”
婉贞忙推辞道:“这个可使不得,这是小姐之物,晚生怎好收下?”
许正策笑道:“你拿着,也许能使它们凑成一对。”
婉贞一呆。
许正策又道:“来日,趁着婚宴混入城内,慌乱之中,很多事情难说,落雁虽在将门,但不比贤卿,不会武艺。以贤卿的形貌才智,稍加装扮,只怕不但能够潜入婚宴,还能够近身行事。到时小孙女的安危还望俊贤能够照应。”
婉贞恍然大悟,原来深夜密谈关键是为了此事。许正策十有八九看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才提出了这个“男扮女装”近身卧底的法子,他怕当众提出,会遭到本就是女儿身的婉贞拒绝,这才私下相商,希望她能保护孙女落雁的安全。从大局来看,这招也更为保险,突厥婚宴风俗与中原大异,加之正是交兵之时,不见得会按常理形势。若是不能进入婚宴,不能挟持到突厥王,众人反而更加危险,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就是他们了。论情于理,这法子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自己有些麻烦。但转念一想,如此秘密的行动参与的人定然不多,自己费些心思瞒住梁振业等人,也不是不可能。许先生能让家人涉险,自己为难一些有算什么呢?想罢,婉贞微微一笑:“老人家出奇制胜,晚生佩服,自当遵从。不过到时晚生还有些不情之请,希望前辈能够帮忙。”
许正策大喜,道:“俊贤如此豁达,老夫定会鼎力相助。时候不早了,俊贤可先去休息,明日可再细谈。”
婉贞告辞:“晚辈先行告退。”
许正策看着消逝的身影,拈须微笑道:“这个女孩还真不寻常。”
***
第二日,回到西平郡,众人商议布防,婉贞转达了许正策也将率领家丁一千人助阵。而梁振业这边则将送粮草的两千人马也扣下了,带队的是凌霄,凌霄听到这边的情形,也依着葫芦画瓢,学起婉贞装病推托时日,要留下来助阵。这样一来,人手便充足了很多。选拔潜入的勇士颇为麻烦,但李宛却更令人头痛,他笑道:“我不与你们同行,有事可别算上我。”
梁振业道:“你不一起来?搞什么花样?”
李宛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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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词为宋朝岳飞的《小重山》。
岳飞的《满江红》以壮怀激烈而著称,慷慨激昂,英雄气色横溢,是其早年之作。《小重山》则是他多年征战并受掣肘时惆怅心理的反映,是用一种含蓄蕴藉的手法表达他抗金报国的壮怀。有人评论岳飞的词说:“一种壮怀能蕴藉,诸君细读《小重山》。”
《满江红》遭后人怀疑是否是岳将军本人之作,但《小重山》却无人质疑,词中的惆怅悲凄令人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