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圣旨,其实不过一道手诏,且不是皇帝亲自写的,敕事监的当值官员用的是前朝旧文,略换了几个词,让皇帝过目无错,便直接上玺,差送到罗府。诏礼官才进门,紧跟着罗保朝就回来了。他本在汇明阁同高爵商议事情,得知此事后,急忙赶了回来。
他面上十分不悦,看着诏书,一言不发,只因心里清楚,此时皇帝的这道旨意,是为了让他安心做事。回到房内,说与玉怀璧此事,玉怀璧倒没那么担忧。
“之前皇后一直属意薛家,不过陛下一直没松口,此间倒好,竟然选了明明,好事。”玉怀璧正穿着一身紧背扎腰衣,这是刚在演武堂练完功。
罗保朝凝眉思量,缓缓摇头,道:“错了,你终究是没看明白。”
玉怀璧闻言并未不满,笑道:“陛下心里,是要拿捏着你,可皇后就不一样了,别的事儿我不知道,我与那王玉真十年交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烂明白,明明能不能做得了伴读,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决定的。”
“还算聪明。”罗保朝看着她,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可好,东都之内,都得盯着咱家看了。”玉怀璧动了动肩膀,遂转身要去换衣服。
“你不奇怪吗?为何突然选明儿,论才,论名,论势,他远不及薛其是,皇上怎么突然看中了他……”罗保朝不由凝眉沉吟。
玉怀璧也不知道为何,只猜着:“许是看着你的面子,又或者今日天青影里出了什么事儿了。”
这句话点醒了罗保朝,他一拍脑门接着道:“这我倒想起来了,今日沉儿又在天青影里惹事儿了。”
“他不惹事才是奇怪。”玉怀璧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儿子招惹是非。
“这次他和时不敏起了争执,一向不多说话的太子,此番也不得不从中调和。”罗保朝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惹事,而是太子开口。
玉怀璧刚松开发带,听到此处,手里顿了一下,问道:“太子?”
“是啊,太子向来寡言寡语,什么都不显露,此番竟然为了两个臣子的儿子开口,陛下和皇后若是知道了,免不得又起疑心。”罗保朝知道,官员若是明目张胆地亲附东宫,那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玉怀璧低下眼眉,轻轻将发带放在梳妆台上,打开了一方桐木妆奁,从屉子里拿出来一把檀香篦,若有所思道:“无所谓,小孩子们说话,谁会当真。”
巳时一到,天青影便是下了学,此时堂内坐着的,正是赶回来典课的沈可人,蔡书臣在屋外记录课业。沈可人正这指点文章,外头便走进来大责太监。大责太监的地位不比太傅低,此番突至,无人告禀,沈可人便知是有要事。
“不知您来是否有圣意传达?”沈可人忙放下书本,走上前去恭候。
大责太监只是点了点头,沈可人便退到了一旁,静候圣旨。
“圣上口谕。”大责太监来至正当中,悠悠开口。这四个字一出口,满屋子的人一皆起身跪下,连带着屋子外面的人也都跪下。
“自即日起,敕事监大监罗保朝之子罗明,诏赐为太子伴读,惟望汝朝乾夕惕,佐治东宫,一应学务,须尽心过问,钦哉。”大责太监宣读完毕,方面露笑容,对着沈可人道:“圣上的意思,太傅大人悉心教导太子,以后,罗明便由太傅大人负责,如若出了差池,太傅大人也要问罪。”
沈可人不敢怠慢,遂称:“臣遵旨,臣必定尽心竭力,教导太子。”
大责太监躬身示敬,又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您一会下了学,到长门宫问课。”
魏敬一心里一惊,静定应道:“本宫知道了。”
“那奴就先行告退了,太傅大人接着典课吧。”大责太监遂转身出了门。
沈可人等人这才起身,江平满心疑惑,怎么让这个才来的罗明当了太子伴读,时不敏更是疑惑,难不成这罗明真的是有后台?可他爹也就只是个敕事监大监而已啊。
不及他们理清思绪,沈可人便朗声宣布道:“今日便到这里,你们回去好好复课,明日还是要查功课的,一会儿,罗明留下,好了,都走吧。”
众人齐声称道:“学生告退。”
魏敬一唤了一个小内监进来给他收拾书本一类,自己先起身向沈可人行礼告退出了门。罗沉的书箱则交由高屹代为收装,他走到前面来,对罗明说:“我和高家哥哥出门等你。”
罗明心里尚且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声问道:“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罗沉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儿,只是道:“太傅可能就是跟你叮嘱几句话,不会有事儿的,你把你的书装一装,我先给你拿出去。”
罗明应声开始收拾起书箱来。
不一时,堂内便走空了,罗明还坐在原处,沈可人坐在前头,与他算是对坐。
“可知留你是做什么?”沈可人不急不慢地问道。
罗明摇了摇头。
沈可人转变了话题,又问道:“你可知,太子伴读的这个地位代表什么?”
罗明还是摇了摇头。
沈可人便笑了,“我当年也是太子伴读。”
魏敬一赶到长门宫,王皇后已经回宫多时,且正在品茶,宫娥进来通传,王皇后将杯盏一搁,遂道:“让他在门外跪着,不准进殿。”
宫娥方领命出去,原话告诉了魏敬一。
魏敬一心知犯错,也老老实实地跪着,不一会儿,便听到里头传来问话的声音,“你今日都学了什么书?”
他略略低头,应答道:“回母后,儿臣今日新学《少叔言》第三篇,已经……”
还不及他说完,王皇后便打断了他,命令道:“背。”
魏敬一一怔,抬头看了看正殿之内,这才缓过神儿来,眼睛盯着门槛,从头背来。也不知背了多少遍,估摸着快到午时,王皇后才走了出来。
“《少叔言》是赵汉大家李少叔的言行编纂,我朝文策以此为必读,可知是为何?”王皇后站在门内,看着自己的儿子。
魏敬一此时口干舌燥,只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但还是坚忍着答道:“李少叔是赵汉忠臣,晁天阙提议削藩之后,六王入京都逼宫,是李少叔在御马道前以身阻拦,惨为荆王马蹄踏死,因此流传为佳话,我朝学习《少叔言》,是教导我等年轻子弟,忠心护国。”
王皇后微微一笑,仰面看着高悬的日头,旋即又低下头来看着他,“李少叔身死之时,已有六十七岁高龄,是赵汉三朝元辅,做过四个太子的老师,而他最初,仅为汉迎帝在封地时期的伴读。”
闻听此言,魏敬一浑身一震。
王皇后不禁啧言,思索道:“这是先帝定下的,学习三言三论,大小六氏,还有三章,你觉得合不合理?”
“先帝所定,福泽后世儿孙。”魏敬一立时拜倒。
“说的倒好听,本宫今日罚你跪在外面,你可知错?”王皇后话锋一转,问到了根上。
魏敬一连忙答道:“儿臣知错,儿臣不该参与时不敏与罗沉之间的争吵。”
“大错特错!”王皇后声音忽然提高了不少,显得十分震怒。
“母后!”魏敬一的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不敢动弹。
王皇后匀了匀气息,遂回复笑容,淡淡道:“啊,你还是过于谨小慎微了,来,起来。”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搀魏敬一起身。魏敬一有些迟疑,但还是就着自己母亲的手站了起来。
王皇后看着他有些踉跄,遂侧目示意宫娥,那宫娥便躬身退下,取了一把软椅来,王皇后遂道:“先坐,跪了这么久,累了吧,来人,取芳灸来给太子敷上,让几个手软的给太子揉一揉膝盖。”
不一会儿,两个宫娥便跪在了一旁,一边敷着芳灸,一边为魏敬一按摩。
“你的错,不在参与他们二人的争吵,而在于你参与的时机不对,小侯爷说话不顾皇家的颜面,你的确应该维护,罗沉反驳,乱了尊卑纲纪,你也应该训斥,而不是等到让罗沉去揭小侯爷的话,也不是让江平去驳斥罗沉的言辞,你错在,没有审时度势,没有及时止损,时不敏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你就该拿出自己的身份来,压住他,你是太子,你怕什么?”王皇后不怒自威,带了一丝愠气,还有一丝嘲讽。
魏敬一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一个字来。
王皇后接着道:“你是担心,伯岳侯?”
“伯岳侯功高震主,不好惹。”
“哼,功高震主?”王皇后眼底隐隐透露出冰冷的恨意来,“倘若,今天这件事,你父皇要责罚一个人,你觉得会是谁?”
魏敬一细细思考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道:“是罗沉。”
王皇后轻蔑一笑,“罗保朝得你父皇信任,掌管敕事监,此时训斥罗沉,看似是打了这上任新官的脸,可实际是打了你父皇的脸,所以罗沉训斥不得,时不敏,更不可能,到头来这件事,你父皇只会斥责你,而他要说的话,本宫都说完了。”
说完最后一句,魏敬一原本黯淡的眼神才亮了起来。
“儿臣谢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