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明政殿里,皇帝正握着一卷《汉册》,似看非看,案上的花顶香炉正汩汩涌出白紫色的烟,此烟倒流触桌面,如花开在上,十分好看。因此,此香得名“倒生花”。
外头轻轻进来了大责太监,走到龙书案前,跪了下来,禀道:“陛下,皇后宫里传了太子去。”
皇帝的眼睛稍稍离开书页,看了他一眼,旋又低下,压着声音道:“皇后还是疼爱太子的。”
大责太监低了低头,接着道:“沈妃那边差人来问,是否要着手准备今年的亲谷礼。”
皇帝闻言,遂将手里的书放下,蹙眉问道:“这不是皇后该操心的事儿吗?沈妃来凑什么热闹?”
“上个月,皇后娘娘因着身体不适,元以为不能行亲谷礼了,就把这事儿交给了沈妃,陛下首肯的。”大责太监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不该说的。
皇帝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儿,一拍大腿,“啊,朕想起来了,只是如今皇后已然大好,便不要沈妃去操劳了,你去传达一声,还是长门宫来做这件事。”
“是,奴知道了。”大责太监领命就要出去。
“等等。”皇帝忽然喊住他。
大责太监连忙跪下,“陛下吩咐。”
“你去告诉沈妃,往后丽华就放在她宫里养,不必再送到尹夫人那里了。”皇帝口里的丽华,正是二公主,生母赵妃早已病逝,便一直养在尹夫人宫里。大公主丽珮已经出嫁,皇帝身边就还有丽华和丽琅两个女儿,都宝贝得很。可以说,谁养了这两个姑娘,谁就能得到皇帝更多的青睐。
“奴明白了。”大责太监哪里能不明白皇帝的所思所想呢。
皇帝见他离去,复又拿起了《汉册》,这本书下正压着的一张纸便露了出来,上头正写着一个名字——尹出云。
昭阳殿内,大责太监刚刚将圣意宣达完毕出了宫门,沈妃便收到一封兄长的问安信。展信读来,平常的问好,几行清秀小字,却是深宫最大的慰藉。
“拿去给陛下吧。”沈妃将信装回了信封里,交由宫娥送去明政殿。她很自觉,知道皇帝担心后宫与前朝勾结,所以每次兄长来信她都要原封不动地送去明政殿。她也知道,这昭阳殿,很多眼睛,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宫娥退下,沈妃站在正殿,环视了四周精美的陈设,南江国来的流英纱,琼州所赠的海珊瑚,新宋出产的拜官窑,还有北庸的四盏高足云上灯。昭阳殿里,什么都不缺,金石玉器,名人字画,应有尽有,摆出来的不说是价值连城,也是坊间见不到的奇物。可是,物什都是冷的,她被一群冰冷之物簇拥着,并感觉不到昭阳,只觉得孤冷。
还好,马上就要有人住进来了。
还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非常喜欢女孩。
“采英,让人把云上灯擦一擦,换换烛火,亮堂一点,有人要回家了。”她眼睛里莹莹点点的泪光,闪烁着、跳动着,宛如跳动的烛焰,让人心疼。
这样惊动宫闱的消息,自然最先传到长门宫,王皇后正在看宫娥们给三公主选做衣裳的料子,外头就进来人告诉了她此事。
“启禀娘娘,陛下下旨,您身子已然大好,今年的亲谷礼,照旧还是由您操办。”小内监垂头而立。
王皇后眼眸一亮,只是道:“知道了。”
但是小内监并没有退下,还是站在原地,王皇后只道奇怪,遂问道:“还有别的事儿?”
“陛下还颁旨,让二公主搬到昭阳殿去住,不必再回英和宫了。”
王皇后一愣,不禁冷笑了一声,好啊,真是好手段,沈群梅,还真是我小瞧了你。她旋即抬头,笑着看向小内监,“去吧,自己领五十大板,以后不用近前伺候了。”
小内监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心里只道,还好只是五十大板。要知道,上一个禀事的太监说错了话,立时绞杀。他千恩万谢地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对?”一身量打扮与其他人具不相同的宫娥走上前来,躬身问道。
“巧萃,你说,沈群梅是用了什么法子,让陛下把二公主交给了她?”王皇后凝眉思量。
巧萃眼珠一转,方道:“应该不会吧,陛下的心意,谁能左右。”
王皇后微微摇头,“不对,她自知亲谷礼她没可能再主持,所以故意跑到陛下面前去问亲谷礼的事儿,就是为了让陛下亲口说出,不能再由她操持这句话,如此一来,陛下碍着沈可人的面子,也要给她补回来,有失有得,才是御下之道,而这个节骨眼……”说到此处,王皇后粲然一笑,恍然大悟。
她旋即看向巧萃,轻轻道:“尤济事一党尚未彻底连根拔除,英和宫尹氏的兄长尹出云早就被陛下怀疑,如此一来,依照陛下的性子,自然要先给二公主找一个合适的养母,嘶,她好大胆。”
最后一句话,是夸,也是骂。
巧萃自然也听出端倪,紧接着道:“娘娘,那咱们怎么办?”
王皇后看了看正在做衣裳的宫娥,温和道:“无妨,养个闺女,深宫寂寞久了,她生不出孩子,如何帮她兄长立足,你待会去寻同样的布料,再多找些能赏赐的东西,送去昭阳殿,礼数上不能差。”
“奴明白了。”
说到这儿,王皇后心里一沉,又道:“马上就是亲谷礼了,你替本宫去请示一下陛下,本宫今年想办一个谷节文章会,让东都的青年才俊都参加,也算是给社稷增添朝气。”
“是,奴这就去办。”
是时,明政殿内,大责太监从外间进来,走至皇帝耳边轻语几句,皇帝立时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的笔。
“皇后说的?”皇帝看着大责太监问道。
“是皇后身边的巧萃来禀报的,她人还在外头等您的批示。”大责太监指了指殿外。
皇帝顺着他的手看了看,方道:“这是个好事儿,皇后费心了,只不过文章会要办,肯定要邀请一些有名的才俊,你去通传长门宫,文章会,可以办,但是需拟定名单,见了名单,朕才能颁旨。”
“是。”
“等等。”皇帝一顿,大责太监立时定住,忙回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思量许久,最终只是摆了摆头,低眼道:“诏令文司,传朕口谕,命文嗣院、御照司同拟名册,这样的小事就不必劳烦皇后了。”
大责太监何等老辣,不过眨眼功夫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得称是退下。
旨意传到长门宫,王皇后心里也懂得皇帝是怕自己在这名册上动手脚而已。文章会一事,干系大魏的才子盛名,就算这名册不由她做主,料想文司上下也都该明白,谁的名字应该出现在上面。
“不过这倒有点不像咱们陛下的做派。”王皇后轻轻摇头。
巧萃不解,遂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口谕传到文司,见不到圣旨,朝廷要办盛会,哪能不下圣旨就着手准备呢?”王皇后莞尔,“我倒要看看,文司上下怎么差办。”
这件事着实令文司棘手,文嗣院大博士薛赫急召群臣商议,谁也难琢磨透皇帝的心思。
“我倒认为,咱们依照口谕拟定名册便是,网罗东都的才子,咱们文嗣院还担心找不出人吗?”一位佥事坦言道。
“这个节骨眼办文章会,焉知不是另有深意?”提笔主簿有些疑虑。
薛赫一时间也难以按定主意,的确,刚刚才掀起来尤济事一案,大魏朝廷动了许多根本。此番文章会看似是为了文人所办,意在光大文章、评定新秀,可是口谕所传,是要“洛阳才子”。如今,君上多疑,朝政晦暗,多少才子都隐没不发,纵使文嗣院能够选出来,恐与会者也寥寥无几。在薛赫看来,文章会是为了收揽文人之心,为朝廷淘选能用之人。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通报一声,“御照司司鉴到。”
薛赫连忙起身,催促相迎,“快请赵司鉴。”
先帝为求政务公正,特设御照司,协理各部处理政事,又与御史相区别,御照司并不是言官,仅仅是起到过程监督与协作的作用而已。皇帝直接管束御照司,与敕事监一起,共为左膀右臂。
话音落后,左右相继起身,一齐候着赵司鉴。
当今司鉴叫赵惜宁,年纪不过三十,却颇有才干,官场之上洞明八方,做事从不拖沓,不朋党、不亲附,皇帝十分信任他,才命他管理御照司。而他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已故的赵妃之弟,当今二公主的亲舅舅。
“赵司鉴一来,我这心里也安定许多。”薛赫亲身迎接,能够看出来御照司的地位。
赵惜宁面善不冷,含笑道:“大博士言重了,下官知道文嗣院上下为难,御照司刚得了陛下口谕,我便赶来了。”
言罢,他环视厅堂内所立众人。
薛赫看在眼里,遂道:“都是文嗣院的自己人。”
赵惜宁微微颔首,就着薛赫的示意坐了下来。众人也都随之落座,薛赫回到上首,忡忡道:“我们实在是猜不透,摸不着,不懂陛下的龙意,一时真给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