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
千灯夜作鱼龙变是汴京中秋夜每年的盛况,开朝后便取消了像除夕、元宵、中秋这等重大节日的宵禁,百姓们可以彻夜狂欢,举杯同庆。
汴京城每逢佳节,商贩店家们总会举办各种庆贺展览活动,今年藏花添香阁的姑娘们就想出了一个全新的点子—名为集月娘帖登拜月。添香阁与汴京最大的花灯老板一起举办的活动。 汴京大小街道装饰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形态各异,憨态可掬。花灯中藏有月娘帖,猜中灯谜就有获得月娘帖的机会。集齐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月帖,方可登临拜月坊欣赏由添香阁姑娘们精心编排的歌舞会。
拜月坊是一条四层高的游船,乃添香阁老板望玥花中金请有名的造船大师宋工建造而成,普通客船除去船舱最多也就两层,而这刚刚投入使用的拜月则有四层之高,顶层是一个大型宴会平台,可做歌舞表演,供游客观赏。
暂且不论这收集月娘帖的点子多有趣,光是这奇思巧构的新式游船,就引得不少达官显贵欣然前往。
此时的汴京车水马龙,笙歌鼎沸。
然而在这热闹繁华之景中,并非人人都有一颗满心欢喜的心。盛世祥和中暗礁险滩,多少艰难险阻被藏匿于滔天谎言之后。 整个藏花添香阁忙上忙下,侍女小丫趁大伙不注意,从后厨房偷了两个肉包子塞进了平坦的胸脯,鬼鬼祟祟溜进了后院马厩草料房。
草料木门知啦一声被半推开,操屑灰尘扑面而来,里面堆的全是草料和一些杂物,小丫把头伸进去学了两声鸭叫,过了一会儿昏暗的墙角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杂草堆中冒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小丫姐姐,是你吗?”那身影问道,听声音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
小丫往院子四周张望,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进入草料房,随即轻悄悄合上木门,回道:“是我,我给你们送些吃的过来。”
闻言,那女孩儿双手杵地朝门扉这边爬了过来,像只瘦骨伶仃的孱弱小猫,蓬头垢面下一双大眼睛好似嵌在骨头之间,清澈灵动。 小丫从胸脯中掏出包子递给她,忧心询问:“念念,你乳娘可还好?”
“我们安好,谢谢小丫姐姐。”那女孩儿闻到包子香味,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双手接过包子以后却并不着急吃,反而又匆匆挪回墙角。
角落里传来拨动杂草的响声加杂着奇怪的呼哧声,像重病呼吸不畅之人发出的喘息。暗沉沉的视线中,只见那女孩儿从杂草堆中吃力地扶起一人来,看身形是个中年妇女。
“乳娘,这是小丫姐姐给我们带来的肉包子。”女孩儿掰下一块包子喂到那女人嘴里,哄着:“乳娘快吃,吃了病就能好了。”
女人费力睁开眼睛,声音疲软无力,显然已是病入膏肓。 “小姐吃了吗?”
“我已经吃过了。”女孩撒了个谎,心中酸涩无比,眼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已经流了太多太多眼泪了,早就哭不出了。因为她心里明白哭没用,眼泪更是无用,既留不住身边的亲人,也保护不了她自己。
这个女孩儿名叫陈念,祖籍扬州陈家庄庄主陈立的独生女,身负着整个庄子上下一百多口人的血海深仇。她与乳母进京就是为了告御状,她要状告扬州府知州谭古贪污受贿,勾结地方商贾私开海禁。
正是由于谭古私开海禁,才引来敌倭入侵。他们在村庄强抢民女无恶不作,庄主陈立向当地县令陈情,请求县令上报谭知州出兵剿寇,县令上报后,谭古假意出兵清剿敌寇,但他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将敌寇驱逐出境。 当地官员的不作为反而助长了敌寇的嚣张气焰,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地抢掠、屠杀村民。
陈立无意中得知了谭古私开海禁之事,因此引来杀身之祸。那日敌寇照例进村烧杀抢夺,陈立预感难逃一死,写下陈词状书交予女儿陈念,嘱托她上汴京将扬州情况汇报给朝廷,让朝廷的人给他们做主,后将陈念与其乳母孔式藏于地窖之中,保她二人逃出生天。
陈立却难逃一死。
外面都传是敌寇屠怒了整个陈家庄上下,但陈念知道她的父亲以及陈家庄的百姓并非全部死于敌寇之手。那日敌寇走后,陈家庄来了十几个黑无常般的索命杀手,深黑透着红光的玄铁,冰冷无情的眼神,陈念从地窖缝隙亲眼见到玄铁从他爹胸前捅穿到后背,那一刻她的心脏仿佛也被狠狠捅了个窟窿,霎时就如脱水的鱼无法呼吸。
她爹临死都在用眼神示意她一定要藏好状书为陈家庄人讨个公道。
陈念和乳母孔氏虽侥幸逃脱一死,但杀手还是发现陈家庄少了两个人,因此一路追杀他们,中途好几次险些丧命,大概也是老天开眼,并不想让陈家庄的人死绝,让她们最终逃到京城。
孔氏因为保护陈念受了严重的伤,逃命过程艰难,耽误了治疗,这才使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前两日,孔式晕倒在了添香阁后院的小路上,小丫见主仆二人实在可怜,心生同情将她们收留在添香阁后院马厩草料房,每日偷偷给她们送点吃食,两人好歹有个落脚地。
小丫走到陈念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念念,我不能离开太长时间,今日南湖的拜月坊有歌舞表演,到时候京城许多高官贵人都会去那大船上祈福放灯。”
陈念听到高官贵人时暗淡的眸子亮起了光彩,小丫表情凝重,压低声音道:“这是个好机会,到时你就和你乳母躲进给拜月坊送酒水供应的小船里,趁机登上拜月坊,去找高官们陈述你们悲惨的遭遇。”
陈念并未将自己遭遇实情告知小丫,一路遭人追杀,使她对其他人都心生戒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连累小丫,陈念只告诉她自己父亲被地主打死,当地官员被地主买通不肯受理她的案子,因此她才与乳母千里上京寻求真正能为他们做主的官员。
“小丫姐姐,你的恩情念念无以为报,待我为父申冤后,做牛做马任凭小丫姐姐使唤。”陈念朝小丫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她是打心底里感恩的,若非小丫那日的出手相救,她和乳母孔氏恐怕已经饿死在了街头。
“这是说哪儿的话,你年纪如我家中姊妹一般大,世道艰险,若落难的是我们,你也一定会帮助我们的。”小丫哪里受的住这样大的礼,连忙扶起她单薄的臂膀,心疼道:“快快起来,好生照顾你乳母,亥时一到你们就去南湖歪脖柳树下等我,到时候我送你们上船。”
“好。”陈念眼神坚定,今夜她必要为陈家庄上下讨个公道。
小丫匆忙离去,陈念搂着奄奄一息的孔氏透过窗户破洞遥望着天上圆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别家还有机会阖家团圆,而属于她的月亮永远都圆不了了。
过了一会儿,陈念放下孔母,将藏在身上的状书小心放在了孔母腰腹处,用周围的杂草料将孔母遮盖了起来。接着奇怪地翻了翻自己贴身衣物,偷偷溜出了添香阁后院。
今日登拜月,祸福难料,陈念孤注一掷的同时,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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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捞月楼。
天空不时绽开五彩斑斓的烟火,短暂绚丽过后如流星划过黑夜最终归于沉寂,玉轮悬于深蓝的夜空皑如山上雪,夜空之下是万家灯火通明。
捞月楼是汴京有名的高楼,楼上雅间早就被客人们提前预定完了。金娇娇在路旁摆弄着自己刚得来的老虎花灯,赵炳煜则冷酷的背靠马车站在道路一侧,臭着一张帅脸,唯恐别人看不出他不高兴。
能把赵少爷气成这个颜色的,除了那位刚订婚不久的未婚妻没有别人。今日一早,赵炳宇兴致勃勃诚邀金娇娇晚上一同逛夜市赏花灯,金文为了促进俩人之间的感情,早在捞月楼订好了绝佳的赏月雅间,金娇娇却以人多吵嚷拒绝了赵炳煜的邀请,金文只好将雅间转赠给了别人。
一个小小的拒绝而已,心胸宽广的七皇子殿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为了提高自己在金家的地位早日富甲一方,他打算晚上亲自下厨给未来老丈人和未婚妻做一顿地道的扬州美味,午饭后他就出门挑选食材去了,可等他满心欢喜采购回来以后,喜儿却告诉他金娇娇接了好友沈妙儿的帖子,晚上要一起去游湖。
赵炳煜当时就不乐意了,冷漠拒绝未婚夫转而欣然接受好友邀请是吧,重友轻色是吧,他要让金娇娇为自己愚蠢的选择感到后悔,所以他决定下次用刺最多的白鲢给金娇娇做她最爱的糖醋鱼。
此法果然,饿?.......恶......毒至极。
金娇娇本不欲带赵炳煜一同出门的,想着自己以前夸下海口非官不嫁,如今却要与一岌岌无名的落魄子弟成亲,叫她如何能在沈妙儿面前抬头挺胸做人。奈何赵炳煜死缠烂打,加上她爹金文从旁助力,没办法只好带上了这小阎王。
输钱公子的名号倒并非岌岌无名,照安安的说法,他在余杭赌界还是挺有名气的。金娇娇白了眼还在跟自己置气的赵小阎王,突然就后悔了自己择亲时的贸然决定,这家伙若真能腾天潜渊,除非贾家和金家祖坟上能冒出两股青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