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鸢背着姜羡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路上,雨水无情地拍下,像是狱卒在肆意鞭笞犯人。
她已经走了很久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
只是知道,她要从雍州走到豫州,然后再回到青州,然后她就能陪自己的弟弟过一个团团圆圆的热闹年。
那是十年以来的第一回热闹年。
“喂!你个傻小子,可别给我睡着了啊!”姜知鸢微微侧头,对着背上的姜羡风喊道。
遍体鳞伤的姜羡风此刻已经撑不住泛涌全身的疲惫感,昏昏欲睡。
不过,在听到姜知鸢的喊话后,他还是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嗯了一声。
姜知鸢叹了口气,她自然知晓到此时的姜羡风虚弱不堪的身体已经岌岌可危了,若是不赶快治疗的话,哪怕最轻也会落下病根。
然而这偌大的雍州,她还能指望谁来施以援手呢?
而且此刻他们姐弟二人行走在外,还得警惕那些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危险!
九州大地之上,如今对于他们来说,只有青州是安全的,除此之外,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出现杀机!
姜知鸢很清楚,他们姐弟二人对于九州如今波澜诡谲的局势影响有多大。
她敢一个人去长安城,固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而如今成功接到了弟弟姜羡风,这漫长的回家之路,只怕是更加危险!
“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姜知鸢在心中轻声说道。
而此刻姜羡风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呢喃道,“姐姐……回去救……她……她还在……还在长安等……等我……”
姜知鸢脚步一滞,不过下一刻,她那满是鲜血的手将姜羡风的身体抱得更紧了,坚定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她自然知道姜羡风口中的她是指谁,可是她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为了保护他而编织出来的一个善意的谎言罢了。
这时,一个撑着伞的身影不知何时挡在了姜知鸢的面前。
伞下的身影正是周若逍。
姜知鸢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想要绕开。
“我可以出手帮他疗伤……”周若逍冷声开口,话音刚落,又补充一句道,“我与你做一桩交易。”
本来听到周若逍的前半句,姜知鸢已经打算拒绝了,她并不想接受这个人任何一点帮助,也不需要别人施舍般的怜悯。
不过,这周若逍的后半句话却是让她犹豫起来。
咳咳咳
本就身负重伤的姜羡风在冰冷的雪地上爬行了这么久,再加上这冰凉刺骨的雨水拍打,已经染上了风寒感冒,这会浑身都开始发烫,烫得姜知鸢的心都揪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姜知鸢问道。
周若逍犹豫不决,似乎是自己都还没有想好怎么做这桩买卖。
姜知鸢见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周若逍已经是九州之主,人族之皇了。他还能从一对落难流亡的姐弟身上索要些什么呢?
一阵叮叮当当的马车声响起,只见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领着一辆有些奇特的“马车”走了过来。
之所以说这“马车”奇特,是因为这辆“马车”不仅所用的“马”十分奇特,赶“马”的马车夫也是十分奇特。
这“马”不论近看远看,都和一头猪没两样,而且还是那种格外膘肥体壮的猪。
再看这“猪车夫”,
是个格外瘦骨嶙峋的萎缩小老头,坐在这猪身上显得十分别扭,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下。
而这辆古色古香,装饰奢华的马车里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从马车偶尔的颠簸,掀动的帘子缝隙里,能窥到一个盘膝而坐的身影。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死在回去的路上。”周若逍冷声说道。
姜知鸢皱了皱眉,一时之间也没有开口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人皇大人的意思是,若是你们姐弟俩死在半路上,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那青州那老爷子指不定又会发什么疯,而其他本来保持中立,又犹豫不决的州牧们,说不定也会借机起事。这样一来就会给人皇大人带来很大的麻烦!”
马车中,了梦掀开帘子淡然开口。
姜知鸢扫了一眼了梦,又仔细看了看拉车的猪,赶车的老头,笑道,“你这青城道子当的可真是潇洒,这两个东西怕不是那两只妖变化的吧,彻底遮掩一身妖气,呵呵,这般神通怕只有这位人皇大人做得到了!”
周若逍皱了皱眉,说道,“你考虑的如何了?这笔交易做还是不做?”
姜知鸢冷笑一声,说道,“堂堂人皇大人摆出如此模样,怕不是想要以高贵身份来压我们这一对无权无势的姐弟?呵呵,可笑,可笑!如今你是高高在上的人皇了,所有人在你眼中的都只分为有价值的,没有价值的,而我们的价值就只是活着,因为死了会给你带来麻烦!”
周若逍冷冷道,“本就如此,身为弱者就要有被强者统治的觉悟。”
“呵呵,那普通人的性命在你眼中又是为何物呢?”姜知鸢问道。
“普通人?不过草芥罢了!九州人族多如牛毛,死上千万又如何了?呵呵!等我挥兵百万征伐叛乱之时,还不知道要屠杀多少呢!”周若逍冷笑道。
看着周若逍那冷酷无情的笑容,姜知鸢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她慢慢将已经发着高烧,浑身滚烫的姜羡风放到了地上,随即转过身去,低声道,“我只能答应你尽量保住自己的性命……不给你惹麻烦……”
周若逍并没有过多理会姜知鸢,右手大拇指在食指之上一划,食指之上本就留有的一道浅浅伤口再度被划开,一滴漆黑的血液滴出,落在了姜羡风的额头上。
血液瞬间融进了他的身体,他那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红润起来。
周若逍并没有久留,眨眼便消失不见。
咳咳
姜羡风重重咳嗽几声,从地上爬起,吐出一口卡在喉间的淤血。
姜知鸢连忙扶住他的身体,检查起来。这才发现,不仅染上的风寒不见了,就连姜羡风那因经脉错乱,而不能动弹的双腿也彻底痊愈了。
姜羡风晃了晃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在睁开眼睛看到姜知鸢后,立马抱了上去,眼泪夺眶而出。
“姐……姐姐……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此刻千言万语哽咽在姜羡风的喉头,却只说出来一句“我就知道”!
无数个日日夜夜,姜羡风都会站在屋顶上仰望着浩瀚无际的天空,俯视着长安城的繁华街道。
就像当初的姜知鸢一样。
过去,他并不知道姜知鸢站在皇宫殿脊上,在看着些什么。
当他终于像她一样,站在高处俯视着长安城时,他才懂得了其中意味。
原来,她看得从来不是这座城,而是自己的心。
人只有在登高独处之时,才会从所见所闻之中,明白自己的心究竟在渴望些什么。
她从这座城市的热闹中看到了一种名为孤独的事物,所以她需要一个能陪伴自己的人,去驱散这种孤独。
他从这座城市的喧哗中看到了一种名为羁绊的事物,所以他需要一个能解脱自己的人,去冲破这一羁绊。
所以她和他都在等。
等着那个等待的人。
她等来的,是一场空欢喜。
而他却这一等,就是十年!
…………
姜知鸢紧紧抱住一身血污的姜羡风,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是姐姐来晚了……是姐姐来迟了……”
这一句句对不起,都是她在过去十年中的每一天,每一夜的煎熬中,心中默念的话语,
在这一刻,她终于将深藏不露的伤疤一点一点袒露出来。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泪眼相望,尽是诉说不尽,诉说不清的情感。
过了许久,姜羡风忽然松开了怀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对着姜知鸢急忙道,“快,快去救洛卿姐姐!她还在长安城里!”
姜知鸢的眼神顿时黯淡了几分,缓缓说道,“她……她就在你身上。”
姜羡风不解道,“我身上?在哪?”
“七品道行,一朝毁灭。身死魂消,天泣不止!”
了梦掀开帘子,从车上走了下来,来到了姜羡风的身旁。
“她为了救你,已经魂飞魄散了,你身上还留有她的一点魂魄碎片,或许她还给你留了些什么吧,你想看一看吗?”了梦开口道。
姜羡风有些呆愣地点了点头,像是还没彻底接受这个事实一样。
了梦从怀中掏出一张有些破旧的黑色符篆,运起内力催动起来。
一束金光将姜羡风的身体全部包裹起来,姜知鸢站在一旁,目光中带着一丝戒备之色。
片刻后,姜羡风的后背上飞出数点像是血液般的红色小光团,汇聚在了姜羡风的面前。
姜羡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群光团,只见它们飞速游动起来,最终化作了一副图画!
图画上是一对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女,男子背着女子走在洁白的雪地上,像是要一直走到白头。
光团很快黯淡,图画也迅速消散,不过姜羡风在图画消散的最后一刻,似乎看到那个女子附在男子的耳畔说了一句什么。
图画彻底消散一空,姜羡风蹲在地上,努力回想着女子的嘴型。
“对……对你不……起,来世……再还!”
姜羡风嘴唇微动,最后竟不由自主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姜知鸢轻轻上前,将一脸茫然的姜羡风揽住,靠在自己的腿上,了梦则是摇头止不住的叹息。
“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四皇子,还请节哀!”
“废话少说,你接近我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姜知鸢开口道。
“我本是想下山游历一番,长一长见识,恰好遇见长安发生了这事,所以……哈哈,不过现在,我又要继续我的游历了,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与我结伴而行呢?”了梦不急不缓道。
姜知鸢盯着了梦看了半天,迟疑道,“你可知与我们一路,你很可能会遇见很多危险!”
“所遇皆是劫数,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了梦眼含深意地看着姜知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