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儿和商成说话的时候,几匹马也到了近前。
听见蝉儿的招呼,一行人便停下了马。当先一匹马的人仔细看了她两眼,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蝉呀!两年多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你怎跑来这里了?是专程在等我么?还是在私会……”他一边说话一边甩镫下马,借着这个机会目光在商成身扫了一圈,少一停顿便又转向蝉儿,立刻改了口,“你大哥今天在家不?”
蝉儿当然听出来了九哥想说的玩笑话。她的脸庞有点发烫哥不在,三哥在的。他才回京述职,还要过十天半月地才走。”
九哥高兴地说:“嘿,真是巧了!我路过齐州,就给他带了些齐州的干枣。本来还说请老侯爷叫人给他捎去,这下好了,不用再教人专跑一趟。”转头望向商成,禀手做了个礼,很客气地问道,“在下青州燕轩,不敢请教足下尊姓?”
商成还了个礼:“应县商成。”说完就下打量燕轩。这个被蝉儿称为九哥的人大约有四十来岁,高大的身板有些佝偻。短眉窄眼长脸膛,下巴颏刮得溜青,说话时总喜欢眯缝起眼睛,看去倒很有几分精明的模样。
他在燕山时,曾经听好几个人提到过这个绰号“青州燕”的燕轩,不过都没怎么细说这位鄱阳谷系里重要人物的本领,而是众口一词,只提他的倒霉运道。东元十七年朝廷决定北征草原,本来已经议定由他出任右路军统帅,可这边正在草拟公文要调他进京,那边就递送来他坠马折断臂骨的消息,最终朝廷只能临时换了个右路军统帅;翻过年,兵部准备整顿几支在北征中暴露出严重问题的澧源禁军,按战功、资历和能力来说,他都无可厚非的军司马人选之一,朝廷也有意让他出任右骠骑军司马,可是京城这边还在草拟公文,那边又递送来他坠马折断臂骨的消息。连续两年,他先是错过北征的机会,接着又错过提调禁军的机会,两次千载难逢的升职晋勋机会一过,再想进一步就只能掰着指头数岁月熬资历了。其间他又因为在闹市醉酒并殴打官差,受过一次处分,结果三四年下来,勋职不仅没能进步,反而降了一级,东元十九年以前是正五品的定远将军,现在变成了正五品下的怀远将军……
燕轩楞了一下,但马就反应过来。商成祖籍是在燕山屹县,这不假,但他如今的封爵是应县伯,封国就在定晋卫的应县,所以正式称呼自然是应县商成了。
他再禀手做了个礼,低头说道:“果然是大将军!一一职下是在访,所以便没穿戎装,就不与您见军礼了。”
这番话立刻博得了商成的好感。他平素就非常看重军礼,在燕山时,就不管别人的劝阻,一力在军中坚持军礼的适用范围,一定要同普通的世俗礼节有区别。在他的督促和监督下,燕山卫军对军礼进行了严格的规范,在什么情况下行注目礼,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抬臂行礼,下级见到级时如何行礼,级受下级军礼时如何还礼,列队时如何行礼,行进时如何行礼……甚至严格到行军礼时右臂怎么抬、抬到什么位置、手掌和五指如何措置以及左臂怎么摆在什么地方这种程度。最后,燕山卫府把他们搞的这个林林总总几十条的《燕山卫军军礼总范草稿》呈递到兵部,经兵部同意,在燕山卫军中实行。一时间从小卒到将军,因为行错礼而被关禁闭或者吃军棍的人不计其数。不过效果斐然,三个月之后,燕山卫军的面貌明显焕然一新,这种使用范围狭窄的军礼制度,体现了内部的相互尊重,也让士兵更加明白他们是不同于普通人的一个团体;这对军队的凝聚力和士兵的团结有非常明显的帮助。眼下,兵部已经着手在《燕山卫军军礼总范草稿》的基础,编制《大赵军礼总范》。
现在,难得遇见一个与自己一样很重视军礼细节的人,商成自然是很高兴。可惜他与燕轩不熟,燕轩又是谷实非常器重的一个将领,所以他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平平淡淡地问道:“你这是去看望谷老将军?”
燕轩摇了下头,苦笑着说:“我倒是想拜谒他老人家,可他老人家多半不想看见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他吁了口气,又说,“我是来寻谷家老大和谷老三的。”
商成一笑,说:“我去找谷老将军谈点事。是这,你们骑着马来的,腿脚快,就先走一步。我和小蝉姑娘慢慢地走过去。”
燕轩不敢违背大将军的话,更不敢打听商成找谷实谈什么事,既然商成吩咐他先走,他连目光都没再朝蝉儿转一下,告个罪便连忙带着人先去了。
燕轩走了,蝉儿是最高兴的。她跟在商成身边边走边问:“商家哥哥,你是不是以前就听说过我九哥?我看你好象对他挺熟悉的。”
商成说:“我有个朋,是个做生意的,他认识燕轩。”他说的朋就是袁澜和袁池两兄弟。袁家和燕轩家祖辈沾亲,当年袁澜与王义起纷争,想去青州避难,其实就是去燕家落脚。燕轩的过往,也是他从袁家兄弟那里听说的。
“九哥是个挺好的人,以前每回来家里,都要给我和我娘带礼物。”蝉儿说。
听她说得孩子气十足,商成顿时哑然失笑。原来燕轩每次都送她礼物,就是人好的证据了?按照这个道理,因为谷老头要把女儿送给他,所以谷实绝对是好人一一显然不可能!再把蝉儿的观点拿过来:不朝应县伯家里送东西都不是好人一一很有道理,值得留意。回头他就去仔细瞧瞧,他周围有哪些不是好人……
“……就是九哥的时运太不济了。我听三哥说,有一年他和九哥相约去槐抱李寺进香,九哥当时在菩萨面前胡言乱语,肯定就是那一回他把菩萨惹恼了,所以他才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蝉儿接着说道。她一脸的若有所思,似乎很是笃定,必然是因为燕轩不敬佛,所以才有这些年的厄难。说着,还双手合什低声念诵了两句佛经。
商成看她的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满是虔诚,随口就问她:“你也信佛?”他觉得这似乎是个好话题,至少和英雄啊将军啊什么的不沾边。谷家人有信佛的传统,这边庄子里便修得有家庙,蝉儿出家的三姐就在家庙里做持卷尼,据说她在佛法修为还很高深。想来听蝉儿谈谈佛啊菩萨什么的,她就不会再拿问题来烦自己了?
蝉儿点了点头。她当然信佛。不仅她信佛,她爹和她娘亲也都信佛;她娘亲还评点过燕轩的事,她刚才说的燕轩不敬佛所以招来灾祸的道理,就是她娘亲平日里告诉她的。
她说了一会自己的事,又问商成:“你信佛不?”
这个问题商成没办法回答。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然不可能有唯心主义的信仰,但他的履历偏偏又写着他曾经出家为僧十余年,有时候遇到好奇的人,他就不得不为这一段子虚乌有的经历而挠头不已。他不想重复谎话,干脆反问她:“你觉得,佛和菩萨能帮我们什么忙?”他估计,这个从虚无到现实的复杂问题能让她想好半天。
正象他料想的那样,蝉儿立刻便陷入了沉思。这样就好,等她想通的时候,他早就和谷实坐下来杀得难解难分了。
走近谷家庄子的时候,蝉儿忽然说:“菩萨能帮我们如愿!”
“是嘛?”商成笑呵呵地说。这都已经进了庄子,你再想明白也晚了。
“我去年在槐抱李寺许了个愿……”蝉儿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哦,是吗?”
“是啊。我在那里许了个愿的……”蝉儿仰起脸说。她跟着商成走了一路都没看出疲累,可她现在却脸红了。她显然是在等着商成好听地打听。
“那很好啊。”商成说。他才不会这种当。在槐抱李寺能许什么愿?要是他去年七月初没进京的话,说不定就会顺口问一下她到底许了个什么愿望;可去年七月的京“女儿节”那天,他恰恰就是在槐抱李寺的山门前。所以蝉儿眼下使的小小诡计,又如何能教他入彀?他立刻换了话题,打岔说道,“你瞧那边停着的那辆马车,是不是你三姐的?说不定她都到家了。”
蝉儿很失望。但她还是看了那辆马车一眼,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三姐家的马车。”那是仪门啊,是她爹和她几个哥哥,还有客人们才能走的地方,女人们出门回家都是走后院角门的;你怎么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
商成怎么可能不懂?他只是借这辆马车来做籍口罢了。等蝉儿说完话,他们也差不多到了仪门边。他朝蝉儿摇摇手,说:“我自己进去。你赶紧去找你三姐。说不定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呢?”说完,他对仪门边的谷家下人点了下头,便自顾自地走了进去。他在谷家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趟,早就不需要人帮忙带路了。
蝉儿看着他的背影恨得直咬牙,可又没甚办法。她在仪门边发了会呆,最后只好怏怏地绕着院墙去角门那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