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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落乌勒当初代表回纥博格拉汗来安西出使,不但赚走了大都护郭师道,甚至还几乎陷唐军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唐军抵达夷播海附近时,张迈拿他来做借口说辞,不料却因此牵出了藏碑谷一事,那也是始料不及的。
对于藏碑谷带出来的几个人,如小石头,如马小春,张迈都十分喜欢,喜欢小石头是爱他的性情,喜欢马小春则是因为这小子八面玲珑,善烹调、识进退,说话做事总是很能让自己顺心,最近干脆将慕容旸调了来做自己的第二近卫火。
这时小石头和马小春刚好在旁边,都有些惊讶:“乌勒大哥在啊。”原来他们都还不知道谋落乌勒的事情。张迈微微一笑:“你们和他很熟?”
小石头咧嘴笑了起来:“我和他不熟,不过他是马小春的姐夫。”
张迈咦了一声,忍不住笑道:“这个世界可真小。”
马小春兴听说谋落乌勒也在左近,心里充满了兴奋:“姐夫真厉害,竟然先我一步投靠了唐军。以他的本事能耐,在唐军中一定大有地位,我以后可就多了个靠山了。”
不料就听杨易说:“特使你见他做什么!这家伙心眼坏得很!明明是碎叶屯军后人,却去帮助回纥来算计我们,上回要不是特使机警,咱们全军就都被他坑进去了,现在又唱这样的胡曲,好像我们打了胜仗他反而不乐意似地——这样的人,见他作什么!”
马小春心想:“糟糕,听他这么说来姐夫在这里非但没什么地位,难道竟是阶下囚?”
他这一下却猜对了,谋落乌勒正是一个阶下囚,而且是唐军重点看管的阶下囚,别的俘虏就算一时不能编入“待考”,至少也是个“方归”,只有谋落乌勒却不管到了哪里都身系镣铐,因郭师道考虑此人或许有用,所以未杀,安西民部渡河以后将他留在安守敬军中,也是想着如果能从他口中掏出一些对唐军有用的情报,在关键时刻也许有用。
带着复杂的心情,马小春终于见到了他的姐夫,那个在他印象中是藏碑谷里最英俊最潇洒最睿智的男人,这时竟然软瘫瘫地被绑在马背上,就像一条没有主心骨的破棉被,身上头上全是污垢,胡须也留得老长,到了跟前安守业将他从马上,他整个人掉在地上,也没立刻爬起来,只是蹭着,蹭着,终于抬起头来看见了张迈,那两只浑浊的眼珠子闪了一闪,有气无力地道:“张特使,你好……”
马小春惊呆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姐夫谋落乌勒?张迈也是怔了一下,皱眉问安守业道:“怎么把他虐待成这个样子?”
“特使,你不晓得。”安守业说:“这厮狡猾得很,而且极其可恨!本来我们只是将他严加看管,三餐依时,伙食和自家军士也差不多,当时我们虽然还不知道他是碎叶屯军的后人,但我兄长看他是个人才,便常好心好意地劝他归附,可这厮却好像铁了心要向胡人效忠,真确的情报半点也不吐露,却拿些无关紧要的好言语来哄我们,待我们防范稍为松懈,竟然让他偷了一匹马逃走了。”
张迈轻轻呀了一声,谋落乌勒精明强干,在唐军的日子又不短,军中虚实被他看破了不少,若是让此人回到了八剌沙衮,那对唐军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利。
“哼,后来他自然是没逃得掉,是吧?”
“是啊,”安守业说道:“当时我们发现时他已经逃走了半天,我兄长大吃一惊,全营出动,向东搜索,那几天里我们连安排陷阱、伪造痕迹的正事都抛下了,就找他一个人,可找了好几日却搜不到他的踪影,原来这厮虽然逃跑,却不向东逃,反而躲入了西北方向的山林之中,然后准备折而向北,再向东。所以我们向东搜索,自然就找他不着。”
听到这里连杨易都点头赞了一句:“好机谋,可惜用错了地方!”
安守业继续道:“正当我们慌张忙乱之际,他却忽然自己出现了,原来他虽然狡猾,对这一带的地形却不熟悉,走了几天竟迷了路,因此才被我们的轻骑发现,经此一事后,我们都再不敢相信他,全营将士都恨得他牙痒痒,我们几个也都劝校尉把他杀了,但我兄长说这人是特使临走前曾重点交代过的人,就是要杀也等特使回来再说,因此便暂时留下他的性命,可又怕他再逃,就将他给膑了。”
“膑?”张迈一时听不明白这个词,他不知这时古代的一种刑罚。
“就是把膝盖挖出来。”
马小春差点惊呼起来,却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张迈亦感凄然,这才知道谋落乌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走前两步,说道:“谋落先生,你看看我身边这两个人是谁。”
谋落乌勒被拉到这里之后只是抬头看了张迈一眼,并未顾及其他人,这时才有抬头,才发现了马小春和小石头,马小春叫道:“姐夫!”小石头则叫了他一句:“乌勒大哥。”谋落乌勒呆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张迈道:“小春,你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跟你姐夫说了吧。”
马小春口才便捷,甚至还读过几本书,这时将他遇到唐军之后张迈的所作所为,再补充上他加入唐军之后打听到的情况,要言不烦,一一叙说
谋落乌勒越听越惊讶,他自受了膑刑以后不止肉体上痛苦不堪,而且安守敬怕他以三寸不烂之舌骗了看守军士,便下令全营上下所有人不得与他交谈一言半语,一个多月来他深受孤寂封闭之苦,连和人闲聊谈天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渐渐变得麻木迟钝,直到这时听了马小春的话,脑子重新转动起来,眼珠子才慢慢恢复了灵动。
遏丹一战,谋落乌勒还曾听安守敬提起,至于昭山之事他就不知道了,唐军在夷播海一带的军事行动精彩已极,这时谋落乌勒从马小春口中得知,再想想之前唐军已经创造的两大胜利,眼中忍不住流露出钦佩来,再听张迈两次救助藏碑谷唐民的义举,这份仁勇更非自己所能及,不由得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张特使,我谋落乌勒败在你的手中,也算不冤。你杀了我吧。”
张迈道:“你虽然对我们使计耍奸,但那时候是各为其主。其实你也是我大唐将士的后裔,若肯真心归附,弃暗投明,我们仍然会当你是自己人。”
谋落乌勒一声苦笑:“自己人……自己人……我都已经残废了,你们多我这样一个自己人有什么用处?嘿嘿,张特使,其实你是想要从我口中探到一些回纥人的消息,对吧?”
张迈道:“你所知道的情报,自然是我们所需要的,这个我也不用假惺惺。不过我愿意接纳你,却也是出于一片真心。藏碑谷跟着我们一路到此的唐民后裔,有许多也没什么特长,可我们也没想过要将他们抛弃。”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他有两番解救藏碑谷唐民的义举作为背书,这几句话说出来甚有力量。
谋落乌勒眼神动摇了一下,低声道:“我,在八剌沙衮、怛罗斯、疏勒之间爬滚了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卑躬屈膝,除了要为自己谋富贵之外,未尝没有一点尽量帮帮族人的意思。可惜我的能耐有限,奋斗了十几年,最终也只是让自己落得了一些好处,并无能力改变族人的命运。张特使,你好心好意地帮藏碑谷的人,我心里还是感激的。可是你把他们带了出来,究竟是走向天堂,还是带往地狱,现在却还言之过早……”
杨易对他这种态度大是不满:“听你这么说,只因无十足的把握,你就宁肯你的族人在藏碑谷中做亡国奴隶,也不敢放手一搏么?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窝囊废!哼,我终于明白当初我们第一次进藏碑谷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明知留下没什么好结果,却还是不肯跟我们走了。”
谋落乌勒似乎被这几句话刺激到了,但他双眼中的怒色只是一闪而过,终于还是摇头道:“你们斗不过博格拉汗的。斗不过的。”
“斗不过?”杨易哈哈大笑:“你也不看看这段时间来是谁胜谁负,你心中那个英明神武的博格拉汗,这几个月都被我们牵着鼻子走,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谋落乌勒不理会杨易的嘲讽,道:“张特使,你天纵英才,或许不在博格拉汗之下,可惜你的根基太浅,实力太弱,目前你虽一时占据上风,但说到底都还只是打博格拉汗一个措手不及,并未损害到博格拉汗的筋骨。军政大局,斗到最后靠的还是实力。博格拉汗根基深厚,背后更有整个天方教世界的支持,除非……除非你真的是从长安来,真的有整个大唐在背后支持你,那样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是……”说到这里连连摇头:“我实在是不能相信大唐真的还在!”
他的这几句话让张迈捕捉到了一点灵光:“天方教?”那确实也是一个在势力、人口与文化上都几乎可以与中华文明媲美的存在。
谋落乌勒似乎醒起自己失言,摇了摇头,不肯再开口解释。
杨易冷冷道:“这人又在造谣了,说什么大唐不在,光是这句话就该杀了!”
马小春噗的跪下了,连连磕头:“特使,别杀我姐夫!他也是一时糊涂,你让我劝劝他,让我好好劝劝他,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张迈沉吟了一下,道:“好,我就把他交给你看管。”
安守业吃了一惊:“特使,那怎么可以!他们是亲戚,小心他带了他姐夫逃跑!”
张迈凝视着马小春,有那么半晌,笑道:“我相信他。”
马小春受宠若惊,跪下道:“特使,你这样信任小春,真叫我……”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特使你放心,从今天起小春这条性命还有这颗心,就都是特使你的了,若我又半句虚言、半点假意,就管天降五雷轰我顶,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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