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冰狱十年,杀人无罪
南香山别墅园,是今年才建成的。
这里是真正的富豪区,每一栋豪华的别墅都相隔数百米,之间又多有林木山水阻隔,非常清静,也因此,每一栋别墅都价值几亿,只有真正的亿万富翁才能住的进来。
可惜,今天,来自香港的大富豪——钱金通,却恨死了这里的安静。
因为,一个杀手,居然瞒过了小区保安系统,杀进了他的家门。
“救命啊!求求你,不要杀我!”
半秃的胖子富豪,在地板上挣扎着后退,可惜他那被捅了一刀的大腿血如泉涌,令他连站立都不可能,只能用手撑着往后蹭,在一尘不染的紫檀木地板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然而由于保姆今天回家,邻居又相隔太远,没有任何人会回应他的呼救。
“小君,叔叔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你母亲是病死的,不是我杀的,我罪不至死啊!”
“求求你冷静一点,你杀了我,自己也要偿命,当年是我不对,叔叔我这就去自首,马上就去自首!”
“当初骗你们母子的钱我加十倍还给你们,这还不行吗?难道你还想再蹲一次监狱吗?”
胖子面对的,是一个步步进逼的消瘦少年,十六七岁模样,脸色清冷,目光清澈,一点没有正在杀人的狰狞,也没有面对大仇人的愤怒。
那寂静的目光,就好像初雪的清晨,倚在窗边眺望雪景一般,如果不是他手里那柄滴血的匕首,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个正在杀人的凶犯。
少年看着眼前挣扎的胖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面色不动,脚下却在对方的伤腿上重重地剁了一脚,让对方再次爆发出一声惨叫,全身抽搐,再也不能后退,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第一,我妈妈就是被你害死的,你骗走资金让她的公司破产,她的病情才会恶化。”
他又一脚将姓钱的胖子踹到在地板上,单膝跪上去压住对方的胸口,淡漠地接着说道:“第二,你的罪行已经过了十五年的追诉期,以为我不知道吗?”
少年一手掐住胖子的脖子,一手提起匕首,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着:“第三……我杀你无罪。”
“好了,你上路吧,我还赶时间去自首。”少年冷淡地说着,手中的匕首却狠狠的插入了胖子的咽喉,然后再拔出,再插入心脏,死死将胖子钉在地上,直到他完全不再挣扎。
少年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也不拿匕首,只是脱下身上染血的衣裤,走进别墅的卫生间洗去手上脸上的血迹,然后从一边的背包里取出干净的衣服换上,才再次走到胖子的尸体旁边。确定目标已经死透了,他的脸上才微微起了一点变化,露出一丝忧郁,淡淡地说道:“其实,拖到今天才杀掉你,我已经完全没有复仇的感觉了,剩下的……只是对我过去的人生,做一次了结罢了。”
京城,香山派出所。
年轻的刑警安若年觉得自己应该还没睡醒,否则他没法解释自己眼前的事情。
几分钟之前,一个身穿素白休闲装的少年,散步一样轻松地走进他的刑事案件办公室,然后坐到他面前。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安万年抬起头向少年问道,虽然不少地方的警察素质不高,可是京城的警察还是很有素质的……或者说,因为这边的权贵太多,谁都不敢没素质。
“您好,我来自首。”
“什么?”年轻的警察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这样的,今天我杀了一个人,是蓄意谋杀,因为等你们发现案情,再来抓我,太浪费时间,所以直接过来自首。”少年彬彬有礼地说着,就像在说我在马路上捡到一个钱包一样自然。
“……”安万年愕然几秒,然后才认真地对少年说:“这位同学,你还是高中生吧?谎报案情也是要受到处罚的。虽然你还没有成年,可是我们会通报到你的学校,加上你这个时候逃课跑过来,一个处分是跑不了的。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学校吧,我这次就不给你们学校打电话了,但是你也应该以学业为重。虽然近年来上大学已经不难了,可是好好学习上一个好大学,才对得起你的父母。另外,不要以为冒充杀人犯很酷,等你真见过杀人现场,就知道那有多残酷了,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一辈子也不要沾上那些东西。”
安万年一面说教,一面不由得想:这就是代沟吗,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么麻烦,居然冒充杀人犯,以为这样很炫很酷?
少年愣了一下,然后淡然一笑,这个笑容忽然让安万年觉得,眼前面对的不是一个高中生,而是一个远离凡尘的隐士。
不过少年下面的行动,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这个感觉。
“您是一个好警察,不过……我确实是杀人犯。因为知道空口无凭,所以我在现场照了些相片。如果您是刑事案件的专家的话,应该能看出这不是电脑修改出来的。”说着,少年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快显相片,递到了安万年面前。
“碰!”安万年一看照片,就猛然站起,连椅子都倒了也顾不得。
“你……这些照片你从哪里来的?”年轻的刑警大声冲少年问道,声音引来了不少同事的注意。
虽然并不是真正的破案专家,不过多次进出杀人现场的安万年依旧在一瞬间就确定了,这些照片上血淋淋的画面,全是货真价实的杀人现场。
少年悠然的叠手而坐,淡淡道:“我说了,是我杀人之后自己照的。”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安万年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和这杀人凶手有什么关系,又问什么想要替他顶罪,可是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你保不了他,最后你们都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他杀人要偿命,你搅进去至少也是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说不定还会变成协助罪犯……”
年轻的刑警还要再说,却见少年摇摇手,安宁地说道:“你还是赶快去现场吧,地址在南香山别墅小区的西庭院B027栋,户主也就是死者,叫钱金通,五十六岁,是个从香港回来的商人,和妻子儿子住在那里。我没有擦掉现场的一切指纹痕迹,你们应该很快就能定案。”
之后的事情,既混乱,又清楚。
南香山别墅是富豪区,里面的富豪高官不计其数,出了一件命案自然沸反盈天,不仅惊动了公安局的局长,甚至惊动了中央,办案效率当然没话说。而凶手也没有任何悬念,室内的闭路摄像记录了案件全过程,指纹等等线索也清晰明确,杀人者正是报案者,那个一派淡然前来自首的少年。
地点,换成了审讯室。
审问者,依旧是安万年,旁边还多了一个叫李雪的年轻女警。而那少年,已经带上了手铐,独自坐在对面,只是脸上的表情,却仍是未消减一分的悠然。
“姓名?”
“墨释君,‘翰墨飘香’的墨,‘释迦牟尼’的释,‘君临天下’的君。”
“性别?”
“男性。”
“年龄?”
“三十。”
“你说什么?”那叫做李雪的女警察忽然抬头质问道,“别耍花样,老实交代问题。”
“我说我三十岁。虽然看起来年轻,可我生在八零年,的确已经是大叔级别的人物了。”
“你……”女警察正要再吓唬面前的‘少年’一下,却见墨释君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身份证。
“这是我当年的身份证,现在似乎已经过期了,还没有换新的,不过不影响你们确认我的身份。另外你可以打XXXXXXXXXX这个电话号码,到连文山监狱,那里应该有我十五年前入狱和三年前出狱的记录和指纹。还有,我记得当初审判我的是海殿中级法院,说不定你们还能找到关于我的档案。”
“你还是刑满释放的改造犯?”李雪问道。
墨释君点头说:“没错,我在十五岁那年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捕入狱,因为年纪小,判了无期徒刑,后来因为有立功表现减刑,才只呆了十二年就提前出来。”
墨释君的话,让两个警察都愣了半晌。听墨释君言之凿凿,似乎不是假话,可虽然人的相貌有少兴老成之分,但三十岁的人却有着十六七岁的脸孔身材,也实在是太妖孽了。
最后还是墨释君打破了沉默:“鉴定我的身份似乎还要花费一点时间,在那之前,是不是可以先记录一下我的犯罪过程?”
“你……说吧。”女警官已经没有了开始的锐气,反而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墨释君。
“我在三个月之前,发现了目标的踪迹。之后我经过两个月的跟踪,确定了对方一家的出入作息时间,同时也发现了别墅区保安的一些漏洞。然后,经过准备,在案发当天……呵呵,在案发当天,趁着目标的妻子儿子,以及保姆全都不在的机会,扮装成目标儿子的同学,潜入别墅区,用自制的录像替代了闭路监视器到小区保安中心的信号,然后骗开目标的房门,开始行凶。首先我用匕首刺伤了目标的大腿,然后将他制服,再分别刺穿他的咽喉和心脏,将其杀死。我洗去血迹并拍照之后,才更换衣服离开现场,直接找到最近的公安局自首。以后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听着少年面貌的凶犯,将杀人过程娓娓道来,居然如讲述郊游野炊过程一样轻松,两个警察越来越觉得一股凉气从脊骨直窜上头,尤其是两人已经看过案发室内的闭路摄像,知道整个过程有多么血腥,这种诡异的恐怖感更是愈发的阴森。尤其是女警察李雪,凭着女性的直觉,更是觉得此刻凶犯那悠闲淡然的眸子里,蕴藏着深邃如北冰洋的森寒冷意。
……妖孽,这一定是个妖孽,否则哪有这么嚣张的杀人犯,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供述杀人罪行吗,就凭这几句话,就能判他死刑,可是为什么他的表情,却好像要被判刑的是我们一样……
还是安万年定了定神,继续问道:“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你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关系……当然有。十五年前,钱金通是我母亲公司的财务经理,后来他挪用公司资金炒卖期货,导致公司运转资金不足而破产。当时我母亲正在病中,听到消息之后病情恶化,没多久就去世了。”
“那么你谋杀死者钱金通的目的,是报复他当年的行为?”安万年继续问道。
“当然。我从监狱出来,就一直在找他,可惜他当年就躲到香港,我一直没有找到。直到十五年期满,他的经济犯罪的最高追诉期已经过去,才大摇大摆地回来。”
“所以你就选择谋杀的手段?如果人人有了纷争,都自己拿刀去报仇,社会还不变成黑帮混战了。”李雪此时也恢复了过来,厉声问道:“你还刚刚改造出来,难道监狱里没教你知法守法吗?”
女警察说的自然是官方立场的套话,完全不考虑普通人的感想,听得安万年也微微皱眉。可是墨释君却没有任何反应,双眼低垂,只当没有听见。
倒是安万年想要转换话题,于是问道:“你之前被判刑,是什么原因?”
“谋杀罪。”少年面孔的杀人犯再次刺激了两位警察的神经。
“原来你还是个惯犯!”李雪尖叫一声。
“那你就没想过自己的将来吗?你连续两次杀人,肯定会从重处罚,你的母亲会愿意自己的儿子为报仇而犯法吗?你的父亲又怎么办呢?”安万年见对方似乎什么都不隐瞒,反而不在急着追问案情,转而问起其他的方面,打算多了解一下这个妖异的杀人嫌犯的心理。
“嗯……这倒是一个好问题。”墨释君眨眨眼,带着一丝思索的表情答道:“其实母亲对我的感情并不太好,她是未婚妈妈,据说怀我的时候就和我父亲分手了,连带着对我也冷淡。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样子,不知道他的名字,姓氏也是继承我母亲的。似乎我母亲对那段感情非常伤感,所以我的名字才叫墨释君,那是‘但愿来生莫识君’的意思。所以我想她就算地下有灵,也不会在意我怎么样吧?”
墨释君微微摇头,继续说道:“当然,她毕竟是我唯一的母亲,我对她的感情还是最深的。不过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我也看淡了,当年我曾经设想过很多折磨仇人的办法,现在反而都不想用了,反正钱金通多活了十几年,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就算我怎么折磨他,也弥补不回来,只是出于我为人子的责任和使命,这件事总要有一个了解,算是一死万事休吧。”
“你倒是个孝子,”李雪摇摇头,对这个少年面孔的谋杀罪犯的感官好了不少,接着问道:“那你自己呢?为了报复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把自己剩下的人生全都搭进去,值得吗?”
墨释君听了这问话,脸上却闪过一丝嘲讽,轻松地答道:“搭上我的人生?怎么可能,我杀钱金通,根本无罪啊。”
“什么?你以为你为母报仇就能逃脱法律的惩罚吗?杀人偿命你不知道吗?”安万年头一晕,难道这个墨释君一直轻松自在,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无论有什么理由,杀人都要判重刑吗?
墨释君却摇了摇手指答道:“杀人偿命我当然知道,不过反过来说,如果已经偿命了,再杀人不是无罪吗?”
安万年一头雾水,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
墨释君正要说话,审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警员拿着一叠资料进来,看墨释君的眼光颇有些诡异。
原来刚才墨释君说出查证自己身份的方法之后,就有警员去调查了。如今政府部门的网络化相当全面,这一会已经检索到了所有相关的信息,打印了拿过来。
“我来看……咦,生于1980年……你真的三十岁了,究竟怎么保养的?”女警官李雪翻开文件,一眼就看到了墨释君十五年前的照片,再和眼前人一对比,立刻就问出了一个所有年轻女性都会问的问题。
“对不起,那是国家机密。”墨释君摇头拒绝回答。
李雪正要追问,旁边那个送资料来的警员却忽然插口道:“雪姐,你先看看这个。”
警员伸手指了指卷宗下方的文字,李雪看去,立刻大吃一惊:“该犯被控谋杀于1995年9月8日,谋杀了被害人……钱金通?……证据确凿,犯罪事实成立……判处无期徒刑……这是怎么回事?”
“问我?”墨释君对瞪着自己的女警官微微扬眉,冷笑道:“证据确凿的死者,却在十五年以后,又被同一个人谋杀了第二次,应该是你们这些警察和法官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旁边的安万年这时却已经明白了一些,问道:“当年你的谋杀罪名是误判,你是冤枉的?”
墨释君摇头答道:“虽然是误判,不过也不完全算是冤枉。本来我确实做好了杀他的准备,时机、武器、不在场证明、毁尸灭迹的手段全都算好了,如果不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十五年前我就将他杀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意思?”李雪问道。
墨释君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解释道:“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前金通早就和他的女秘书有染,连儿子都生下来了,可是他的老婆却是个高干子弟,还是公主党那个等级的人物,非常蛮横,所以他才挪用公司款项炒期货发财,就是为了攒钱和情人私奔。结果我去杀他的时候,居然一步之差让他跑得无影无踪,反而事后被他那弃妇老婆发现了行迹,本来的种种准备都成了罪证,最后尽管没有找到尸体,还是很快定罪。里面虽然有那位弃妇公主党的作用,但是我自己倒霉也是主因。”
“所以说‘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女警官教训道。
墨释君微笑答道:“反过来说,既然被捉过,当然要肆无忌惮地伸手了。”
李雪还没明白,安万年已经猜到了:“难怪你一直这么冷静,原来是有恃无恐……双重审判,对不对?”
墨释君点头道:“你终于想到了,就像那部《DoubleJeopardy》的电影一样,一罪不二罚,既然我已经因为谋杀钱金通的罪名,被判了一次杀人罪,就不可能再因为杀他,而被另判一次杀人罪,所以如今我杀了他,正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
“换句话说就是,我,杀人无罪。”
这时,警官们才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脸的杀人犯,究竟为什么这么堂而皇之地跑来自首————那是对他们赤猓裸的嘲讽。
星空寂静,夜色如水。
墨释君独自走在河边,一身寂寥。
距离亲手报仇的那一天,已经又过去一周了,虽然警方对于这么放过他非常不满,但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将前因后果写成新闻,通过当年的老同学发到了报纸和网络上。自己既然站住了法理,又有舆论压迫,警方自然没有办法一直拘留他,最后还是将他无罪释放。当然,这也是钱金通背后没有了政府高官支持的原因,如果他的老婆还是当年那个公主党的话,就算如今的政府不能一手遮天,但是给他一些绝大的苦头吃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手刃钱金通报仇也好,利用杀人无罪的法律悖论,嘲讽警方和法院也好,虽然都是当年设想了无数遍的期望,如今实现了,自己却没有一丝一毫激动的感觉。
这不是墨释君领悟了什么“宽恕仇人就是宽恕自己”的境界,只是因为,在监狱服刑期间的那一段特殊经历,已经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情绪。
冰狱十年。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墨释君依旧觉得,那是一场梦一般的经历,当然,是最深沉的噩梦。
当初他被冤枉判刑,先是进了少管所,等年满十六,就应该转入到监狱去,可是没想到,这中间却出了波折,入狱不过半年,一个特别的机会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原来早两年间,一位中央政府高官身患绝症,虽然集中全国最优秀的医疗力量,也是时日无多。结果不知他从哪里萌生了念头,居然想要象科幻小说一样,将自己冷冻起来,等日后医疗科技发达了,再解冻治疗。可惜这种技术即使在美国也还没有成型,毕竟人不是青蛙,冻住容易,可绝大多数情况是直接变成冰尸,他自然不敢以身试险。于是,在他的指示下,一个专家攻关小组就此成立,专门研究这项技术,并且非常好运地在一两年里,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
之后,就是临床实验。
而且是活人实验。
墨释君自然就是实验品之一,像他这种身体健康,又没有亲人背景的少年,如果不选中,才叫怪事。当然这个研究小组毕竟不是731,事先也征求了墨释君的意见,并且提出如果参加研究,只要活下来,就能减刑出狱,受了损伤也有补偿,并且签订了相关文件。那时候的墨释君正是满腔怨恨的时候,也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他能独立策划谋杀全过程,心机也自不错,在各种文件间,也给自己争取到了最多的利益和保障,算是为日后复仇埋下了伏笔。
只是,科学研究这种东西本来就充满了不确定性,而被政治权利和私欲指挥的科学研究,就更是莫名其妙。原本墨释君的冷冻计划时间是一年,哪知一冻下去,就是整整十年光阴。
原来,墨释君刚进入那零下两百七十度的冰冻仓,没两个月,那位领导人的病情就急剧恶化,就算研究成功,也不可能承受漫长的冻结冬眠了,于是研究小组的资金立刻变得紧缺起来。不久之后,那位领导人一命呜呼,没过几天,本来主持研究的那位老教授也中风入院,另外几个骨干纷纷跳槽,而研究小组却一直没有接到解散的命令,于是就在几个剩余人员混日子的情况下,什么都不做地悠悠然晃过了十年岁月。
墨释君甚至相信,如果不是十年后的那一次系统故障,他甚至可能再被冰冻几十年,直到死亡也出不来。不过也幸亏这些剩余的人员如此懒散,否则作为上百名实验品中唯一活着醒过来的墨释君,只怕以后也逃不出被研究的命运。
靠着当年签订的各种文件,墨释君终于合法地获得了自由。
之后三年,他一面寻找钱金通的下落,一面努力恢复自己因为长期冰冻而变得衰弱的身体。
不过,十年冰狱带来的影响,却才刚刚显露出来。
一个是他的面貌,在醒来后,他的面容体型几乎就没有变过,似乎依旧处在冻结的状态下一样,保持了十六岁的样子;另一个,则是他的情绪,似乎也一直被冰冻着,即使是报仇雪恨这种事情,竟然也很难让他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
墨释君不知道,这是那个研究小组使用的特殊冷冻方式造成的问题。当年那位主持实验的老教授认为,人之所以不能像蟾蜍和金鱼一样,在冷冻后恢复,主要是因为细胞中缺少一种“冬眠机制”,因此他设想在冷冻的同时,将一种能够模拟动物冬眠时生物电的电磁场,加载在试验人员身上,使得细胞在被冷冻之后,依旧有微弱的外来的类生物电流在流动。
这个设想究竟是否成功不得而知,但是很明显,墨释君的细胞已经因此牢牢记住了冷冻时的状态,虽然细胞还会衰老死亡,但外表的变化却极其微小。同时,他的精神波动也在冰冻和电磁波干扰下产生了变异,一切正面或者负面的情绪都被削弱了千百倍,无论是面对杀母血仇,漫长寂寞,还是杀戮恐惧,都仿佛过眼云烟,引不起半点波澜。
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哭,什么时候应该笑,但心中却偏偏半点激动也没有,即使改变了表情,却改变不了情绪。
这样的精神状态,固然可以让他免去被仇恨冤屈折磨的痛苦,却也令他失去了生存的目标。既然连报仇雪恨都不能令他快意,那么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更何况,十年冰狱还给他带来了另一项长久的伤害,那就是:无尽的梦魇。
也许是因为强制性冬眠的影响,总之,自从墨释君从漫长的冰冻中醒来之后,每天睡觉之后,都会陷入同一个噩梦之中,那是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一切感知,没有任何温度的死寂之梦,偏偏在梦中的墨释君还无比清醒,近乎于被强制地不断思考。要知道,当一个人完全失去感官之后,就会觉得时间在不断拉长,有人做过实验,只要几个小时的绝对黑暗和寂静,就能让人觉得过了数十天一样漫长,那种恐怖的孤寂,足以让一个人完全陷入疯狂的境地。
如果不是墨释君的情绪波动已经非常淡薄了的话,恐怕他早就疯了吧。
不过即便如此,每夜的睡眠也都成了墨释君尽力避免的东西。
所以,他才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人散步,思考自己这扭曲的人生,究竟该如何熬过剩余的光阴。
然而就在他转过一个河湾的时候,前方本来漆黑的河畔公路上,骤然亮起了晃眼的汽车灯,将墨释君正正照住。
“这是……冲我来的?”墨释君还没反应过来,亮灯的汽车已经发出马达的轰鸣,急速启动并向着他冲撞了过来。
不过,汽车的性能再好,刚起步的时候也速度有限,几秒钟里能加速到二三十公里的时速就了不得了,更何况对方还转动方向盘调整方向,那速度也未必就比一个人全速奔跑快了多少。
这一刻,完全冷澈的心境帮助了墨释君,他没有半点慌张,瞬间就想到,如果自己向后退去,只会给对方加速的时间,只有反过来向前,同时避开车子的前进路线,才能躲过去。
而同时,他也从车灯的反光里,看到了开车人的脸孔。
那是一张近几个月常常见到的年轻面容,那面容属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钱金通的儿子,钱唐。
“竟然是为父报仇来的……也对,我杀钱金通却无罪释放,他的家人肯定不会服气,法律无法制裁,就自己动手,真是和我如出一辙啊,这就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吗……”墨释君眨眼已经猜到了来人的心思,心中不由得起了些波澜,“不过,就算你有千般理由,想要杀我也没那么容易,小心反而送了性命!”
一瞬间,墨释君已经想好了对策,冲着飞驰而来的汽车就冲了过去,只在被撞到之前的一瞬,忽然向旁边滚倒,让开了车子。
那开车的少年正是刚死了父亲的钱唐,一下没撞到目标,却不想放手,努力转动方向盘想要改变路线,哪知他刚学开车不久,这条路又不是正规公里,非常狭窄,一下子他的车就冲出了路面。路边的草地刚浇过水,正是泥泞的时候,就听“兹——”的一声,油门全开的汽车没有保持住平衡,向旁边一歪,就冲下了河堤,翻滚这跌入了下边的河中。
“愿你死得安详……”看着跌入河中的汽车,墨释君没有任何救援的打算,毕竟一个想要杀自己的人,死了才是好事,但愿他们父子能在地狱重逢吧。
然而,就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忽然异变乍起。
一声“轰隆”巨响,从河底爆发开来,墨释君猛然回头,正看见水下一片青蓝色的妖异火光炸开,河面仿佛被一颗深水炸弹引爆,凭空腾起十几米高的巨大水柱,又在天空里散落成大片的水花,为沿河两岸百米的一切,都淋了一场暴雨。如果细看可以发现,水柱里全是汽车的零件碎片,片片扭曲,竟然没有一块大过手掌。
“怎么回事?”即使清冷如冰的墨释君,也微微色变,后退两步,紧盯着河里的变异,“那孩子在车上装了炸弹不成?可是火光为什么是碧蓝色的。”
片刻之后,河水平复,河面上却出现了更让墨释君瞠目结舌的东西。
那是一个身穿狰狞的厚重铠甲,手提巨剑,骑在高大骷髅马上的诡异骑士。那骷髅马四蹄踏着青色火焰,居然就这么站在波动不已的水面之上,稳如泰山。
“这是……死亡骑士,或者是巫妖王,Cosplay吗?不对,什么cosplay能站在水面上?也不对,我现在应该问这么魔幻的东西是怎么出来的!”墨释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混乱了,他虽然没有玩过《魔兽世界》这款网游,但是这年头只要上网,即使光从海报上也知道,这个造型实在太经典了,尤其是那把寒气缭绕的邪异巨剑,不正是有名的魔剑“霜之哀伤”吗。
墨释君正想着,一个年轻却阴冷的声音,却从那“死亡骑士”的铠甲头盔中传来:“你这罪该万死的杂种,你杀了我爸爸,又害的我在这个世界动用出‘无限空间’的力量,我要杀你一万遍!”
声音正是随着汽车沉入河中的少年钱唐的,随着少年的呐喊,骷髅马忽然从河上消失,下一刻就出现在墨释君的面前,墨释君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那冰冷的巨剑贯穿了心脏。
“咳——”墨释君张开嘴,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口红蓝相间的冰雾。
接着,他的身体被巨剑挑起,铠甲下的钱唐冷笑道:“别以为一次死亡就能洗脱你的罪名,我会禁锢你的灵魂,不断用地狱的黑色火焰灼烧,直到你的灵魂被折磨得彻底崩溃为止……”
钱唐正说着,忽然脸色一变,却见已经死去的墨释君身上,忽然闪现出一片白光,一眨眼之间,整个人就已经被白光包裹,然后凭空消失无踪。钱唐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大叫道:“等一下……怎么会……怎么会选中他!”
然而无论他怎么喊叫,墨释君却已经彻底消失了。
一个黑影忽然从钱唐背后的阴影中浮现出来,走到钱唐身边说道:“小唐,怎么回事?”
钱唐毫不客气地答道:“你说还能怎么回事?难道这种白光你是第一次见到吗?”
黑影叹息道:“没想到他也会被无限空间选中,这样一来,你的一身装备就全都白浪费了。”
“哼,铠甲和亡灵战马只是这把剑附属的召唤物,而这把剑虽然看上去是霜之哀伤,可惜只是真品的投影,一次性的消耗品而已,能量不能自己恢复,以后我把真品的‘霜之哀伤’拿到手,也不在乎这些。不过……那混蛋进了无限空间,倒也正好。”
“什么意思?”黑影问道。
“哼哼,只杀他一次实在太轻了,可是如果在无限空间,我就可以再杀他一次,甚至让他复活,然后一次一次地杀,杀到我满意为止!”钱唐完全不在乎铠甲巨剑和胯下骷髅马都在缓缓消失,只是狰狞地说道:“他叫墨释君是吧,他的体内已经留下了霜之哀伤的阴寒能量,那可是黄金级别的能量,就算只有一丝,也会一直折磨他,然后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碰到,都会被我认出来,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墨释君,等着我吧!”
当他狠狠嘶吼的时候,已经置身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墨释君,却在一片茫然中,缓缓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