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就喝两口粥吧。”
翁闪华端着食盘,侍候在床边。
床上,祝英台倔强地摇了摇头,然后把脸转向床内侧。
翁闪华前段时间操之过急,在任务还没真正开始的时候就大动手脚,结果是弄巧成拙了。现在真相大白,不但前段时间的辛苦全成了白打工,就连祝英台对她的信任都跌落到了谷底。
自从王先生来过一次后,祝英台就开始绝食了,因为从梁山伯的信中,她不但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爱情,还有突如其来的噩耗。
梁山伯因为思念过度,再加上当初被马家人殴打的伤势发作,多重原因下积劳成疾,眼看就要病入膏肓。王先生转交的那一份信,是梁山伯强撑着病体所写下的,信纸上甚至还有他咳出的点点血花,是名副其实的泣血之书!
到了这个地步,祝英台还能有什么其它想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绝食,求一个同年同月同日死。
马家暂还不知道这消息,祝员外夫妇也不敢告之,因为现在马家也同样不得安宁。
马文才看来确实是一个真男人,他在马家提亲之后,就亲自去见过了梁山伯,不但表明了真心,还将祝英台的玉佩一并赠予,这才有了后来的梁山伯连番闯庄事件。
不过,就算马文才无愧于天下,一片赤诚可昭日月,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依旧是一个夺人所爱的无耻之徒。尤其是在梁山伯连番闯庄,屡遭马家人殴打后,对马文才的骂声那可是不绝于耳。
马文才有此遭遇,自然憋屈无比,但他又不可能四处述说真相,便只能每日疾笔奋书,写的全是两个字——“清白”。
在梁祝的传说中,马文才后来的结局有很多个版本。其中之一,是马文才在得知梁山伯死讯后,不欲成夺人所好的小人,自己撞壁自杀,其时满室书签,写的尽是“清白”二字。
另一个版本,说是马文才离家出走,于外地与贫家女子成婚,直到晚年才回归故里,留有“清白墓”和“清白碑”存世。
照现在的剧情来看,极有可能演变成第一种结局。梁山伯猝死,马文才自杀,祝英台跳墓,三人俱毁,三贤齐陨,乃是最悲惨的一个结局。
一旦剧情变成这样,那就意味着翁闪华的任务彻底失败了。但是,现在她又有什么办法,扭转这个几乎不可能挽回的结果?
祝英台已经抱定死志,完全不可能再听劝告了,就算以家族安危要挟她勉强坐上婚轿,也只会落得个跳墓化蝶的结果。
找马文才的话,他也同样身不由己。再说,不管他是赞成还是反对,都改变不了什么。在梁祝凄美的故事中,马文才永远只能充当一个旁观者和第三者。
那找梁山伯呢?就那块不知变通的木头疙瘩,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他以前可以对祝兄若即若离,现在也可以对祝妹妹死心塌地,就是一个只认死理的主。而且,现在就算想从他那里入手,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难道劝说他再写一封信,声明之前的话只是玩笑?那样只会让祝英台直接一头撞死,也同样达不到心平气和,无病无伤分手的要求。
翁闪华站在院里,听着夜风中传来的,祝夫人的低低抽泣和祝员外的深深叹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这个任务太难了!
要让梁祝平平安安地分手,这种事究竟有可能吗?
也许……是该去找一下万松书院的王先生了,既然他是响应“智慧”的助缘而出现的角色,那或许还真有一些有用的提示。
就在翁闪华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下人拿着一封信,匆匆走了进来。
“小华姐,这是万松书院的王先生派人送来的急件,指明了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这么快就来了?翁闪华倒也没有太过吃惊,既然是波旬安插进来专门帮助自己的角色,如果不能随时响应自己的疑问,那才是怪事。
翁闪华回到屋里,在灯下展开信签。片刻之后,惊讶浮上了她的脸庞。
“居然,这么简单?”
不过,翁闪华没有怀疑这方法是否有效,也没有余地去质疑了。她将信签在灯上点然后,扔入火盘中,然后走近床前,对着奄奄一息的祝英台认真说道。
“小姐,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和梁公子在一起。不过,你们两人,还有马公子,都要委屈一下了……”
吉日眨眼即到,祝英台穿上婚衣,盖上红头盖后,一脸喜气洋洋地迈上花轿。前段日子抗命不嫁的倔强早已无影无踪,现在的她,欢快得就好像是要嫁给梁山伯一般,整个人精神焕发,美艳如花。
但是,在花轿之前开道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俨然是一派英姿勃发的马文才。那么,是祝英台真的从了,真的和梁山伯分手了吗?
作为随嫁丫环,跟在花轿后的翁闪华,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因为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她按照王先生的授意,出的一条暗度陈仓之计。
在表面上,祝英台确实是嫁给了马文才,但真正会去做她新郎的人,只有梁山伯而已。梁祝马三人同谋合作,上演了一出好戏给双方父母看,只要相爱的人能在一起,那名义上的夫妻名分不要也罢。
马祝大婚三日之后,朝廷的征召令就已传下,国家急需英才,召三贤士入朝为官。依前议定的,因为“祝家公子”已“病故”,自然不能应征入朝,而梁山伯“重疾未愈”,也不能起行。所以,最后只有马文才一个人,携着新婚妻子,一同赴京应命。
几乎同一时候,梁山伯以外出养病为由,和母亲一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母子“碰巧”和马文才同路。
待得入京后,马文才独自入朝为官,新婚夫人却不在身边。外人问起,都说是夫人喜好安静,于京师外觅了雅致之处建了别庄,暂时小住。而事实的真相,则是梁祝在京师郊外搭了一爱的小巢,从此过起了不羡鸳鸯也不羡仙的幸福生活。至于马文才,就是那块挡在他们头上的遮雨篷。
梁祝这种看似美满的结局,对于翁闪华来说,并不意味着她的任务得以完成,现在只不过是转变成了长期奋战。
这一次的任务其实并没有硬性限定时间,之前只是因为翁闪华估错了情况,所以才闹得陷入了紧急境地。现在梁祝两人算是真真正正的相亲相爱了,任务仅仅不过是才刚刚开始,以后要怎么去拆散他们,还得慢慢磨下去。
当然,也不可能抱着懒人的想法,等这两人百年之后被自然的生老病死分开,再说那样也不算分手。不过,现在翁闪华的时间确实是宽裕了很多。
梁祝二人在京郊同居一事,马家上上下下除了马文才一人外,其他人全都不知道真相。所以现在还能侍奉这小俩口的,就只有翁闪华一个了。
原则上,翁闪华本就是祝英台的随嫁丫环,自然是主子到哪就跟到哪。而且现在梁祝得有今天,也算是有赖她出的“主意”,所以祝英台也对她恢复了信任,当然不会让她这个“同谋”离开身边。
虽然没有名分,但梁祝二人还算恩爱,看起来不宜搞什么小动作,所以翁闪华也暂时蛰伏下来,等待再次出手的良机。
“小华,现在的日子,好像有点单调哦。”一日,在完成了一天的劳作后,祝英台舒展着筋骨,偷偷和翁闪华搭话。
“哦~”翁闪华手中的活计不停,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现在的日子自然不能够和以前相比,因为不管梁山伯还是祝英台,都是不能随便曝光的。
只要这种同居的日子还没有结束,那梁山伯就绝不可能走上仕途,否则一旦被人察觉到梁大人的妻子竟是名义上的马夫人,那掀起的风波绝对不小。同样的,祝英台现在也是连随便外出都不可能,否则外出小住的马夫人,竟是住在别的男人家里,这事被人发现了也是一桩大大的丑闻。
虽然不能高调,不能曝光,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所以两口子就过上了最原始的男耕女织生活。
梁家原本就清贫,梁山伯也算是农民出身,各种农活自然不在话下,于是一肩担负起养活一家人的任务,每天早出晚归的,忙得不亦乐乎。
马文才原先也想过暗中接济一下,但被梁山伯断然拒绝了。马文才为两人做到现在这种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算是天大的恩人了。把自己的名分上的妻子拱手让出,梁山伯自认一辈子也还不清这个恩情,所以坚决不愿意再接受任何馈赠。马文才也知道梁山伯的臭脾气,所以并不坚持,也就任小俩口自行谋生了。
梁山伯的骨气虽然让自己心头爽了,但却苦了祝英台。她原本就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现在突然要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忙活,这种改变实在太大了。而且,每日不停的织布和刺绣,工作量即大又重复,还无比单调。
要知道,当初祝英台就是为了图新鲜,才去男装求学的,要不甘寂寞的她过着如此干巴巴的日子,正好和自己的性子相逆。相比起来,以前那种每日谱词作赋,吟诗撰文的无聊日子,现在看来都变得宛若天堂。
正当主仆俩有一句没一句搭话的时候,梁母走了过来。
因为之前没日没夜照顾儿子的缘故,梁母早就累得积下了暗疾。现在搬来了京师,一下子放松下来,结果就轮到她自己病倒了。不过虽然身体每况愈下,梁母还是坚持劳作,现在祝英台和翁闪华的活计都还是靠她教的。
“呀,似乎这几天,刺绣的件数比以前少了些。”梁母清点着已经完成的绣品,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祝英台的脸不由一红。以前刚开始学女红的时候,因为还有点兴趣,所以做得还算勤奋的。而近来她越来越感到无聊,渐渐懈怠了下来,进度也就自然慢了。
“娘,是收货的人上门了么?”看着婆婆收拾着绣品,祝英台急忙放下自己的活计,想要上去帮忙。
“您身子不便,还是我送出吧。”
“不用了,单是送到门外,我这把老骨头还行。”梁母温和地笑了笑,“再说,现在你也不好随便抛头露面啊,万一我们梁家有这么俊秀媳妇的消息传了出去,让熟人听到,那就不妙了。”
看着梁母略显蹒跚地拿着包好的绣品走向大门,祝英台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如果山伯懂得变通一些,接受文弟的那番好意,婆婆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小华,山伯真的太死板了……”灶台上,一个药锅不住地喷着热气,祝英台一边看着火候,一边和翁闪华搭着话。
“嗯……”翁闪华准备着晚饭的材料,可有可无地回答道。
因为长期的劳累,梁母终于病倒了,祝英台终于可以摆脱成天不停的纺纱织布,转而专职伺候梁母。但是,因为一下少了两份人工,梁家的经济立即捉襟见肘。
梁山伯为了弥补家用,更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忙话,一整天都难得见到一次人。只是,田间劳作,总要等到收成的时候才能见到效果,对于现在的局面于事无补。
但是,都到了这种时候,梁山伯依旧倔强地不肯接受马文才的援助,宁可变卖那一点不多的家产,也不愿意开口求人。
当夜,祝英台第一次和梁山伯吵架。
“山伯!你为什么就不肯接受文弟的援助呢?你志向清高也不是坏事,但绝不能在温饱都没有解决,婆婆都无法赡养的境地下玩清高啊!”
“英台,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之所以入不敷出,不就是因为你近来消极怠工的缘故吗?这并不是我在故作清高,而是事实上本就不需要别人的接济!”
“为什么不需要呢?只要我们的日子过得宽裕一些了,不用每日劳作,婆婆就可以宽心养病,我也能安心侍奉。你同样也能像以前那样,每日研读诗书,等将来事情过去了,再做一番事业!”
“英台,你不要再活在幻想中了!我们读书人做学问并不是纸上谈兵,脱离民生疾苦过着云端上的生活。虽然我们之间还没有大义名分,但既然愿意跟我,就应该有脚踏实地过日子的觉悟!”
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文质彬彬的争论更妥当些。祝英台本就有过人的口头功夫,否则哪能得宰相谢安的当面赞赏?她从国计民生说到典籍制度,侃侃而谈,无不占尽情理。而梁山伯虽然为人木衲,但也能据理力争,用最朴拙的语言反击祝英台,却也是丝毫不落下风。而且这个木头脑袋就是认准了一条死理,绝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困难,去再次求助马文才。
虽说小俩口的争执,不像寻常农夫愚妇那样通街谩骂,闹得街坊邻居无一不闻,但争执就是争执,再文雅的形式,都改变不了夫妻间意见相左的事实。
翁闪华照顾着梁母,一边听着小俩口不停的争论,一边听着梁母深深的叹息,不禁一时想到痴了。
梁祝本是一对天成佳偶,可以为了对方而慨然赴死。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折磨,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怎么却会因为家庭的琐事,开始变得平凡而庸俗起来呢?
到现在为止,翁闪华还没有开始任何有针对性的行动,但是,梁祝之间却已经开始出现了不和的征兆。难道,就像王先生在那纸密信中写的那样,“海誓山盟敌不过柴米油盐”?
小俩口之间的争论,到了最后当然是毫无结果的。梁山伯的木头脑袋自然是“百毒不侵”,但祝英台本身的夸夸其谈在事实面前,也同样站不住脚。
祝英台近段日子以来,工作的效率越来越低,到了梁母病倒之后,她就以照看婆婆为借口,干脆歇了工。这样一来,四个人的吃穿用度,全都压在翁闪华一个人的身上,就算其本人没有叫苦,但以梁山伯的耿直也已经看不过去了。
梁祝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翁闪华可是“功不可没”,在梁山伯看来,这么一个大恩人就应该毕恭毕敬地供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要本钱似的使唤。那都已经不算是丫环,而是奴隶了!
而且,祝英台之所以屡屡要他去接受马文才的援助,只不过是大小姐的惰根性发作了。在梁山伯看来,祝英台想过的,只是她自己臆想中的那种卿卿我我的爱情生活,而不是打算踏踏实实,脚踩实地地做一个贤妻良母。
最终,小俩口的争论不了了之,夫妻俩之间虽然还没有闹翻,但明显已是同床异梦。
第二天,正好马文才差人前来报信,说是因为近来政绩显著,故朝廷特设庆功宴,就在数日之后。届时宰相谢安也将亲自到贺,席间更有赏赐夫人的礼物,所以祝英台不可不出席。
祝英台得此消息,如蒙大赦,告知梁母后,也不等梁山伯回来,就丢下家丁送来的些许财物,径直带着翁闪华进京了。反正情况也算紧急,就算梁山伯回来,也会为了救马文才的急,催促她早点起行的。
“小华,你说,我比起到场的诸位夫人,美不美呢?”宴席过后,祝英台在对镜卸妆。现在她一身珠翠,雍容华贵,比之先前的乡下农妇形象,还真是天差地别。
因为这几天回到马府,天天锦衣玉食,精心调养,所以今天的祝英台,一脸容光焕发,再不见先前的愁苦,回复了原本的绝代才女风姿。在宴席上,祝英台甫一出席,就是技惊四座,艳压全场,再和马文才一唱一和,当场将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这个形容演绎得淋漓尽致。
“今天当然是姐姐最美,还有哪位夫人可以相比呢?”还不等翁闪华搭话,马文才就从门外迈了进来。虽然祝英台在实质上已经嫁给了梁山伯,但马文才也不称呼她做“嫂嫂”,一来可以避免平时说惯了露出马脚,二来也比要叫“娘子”、“夫人”自然些,更可以令祝英台找回些许过去的感觉。
“姐姐,这是我特意差人订的珍珠膏。”马文才递上一个玉匣,“这是用南方海珠所制的极品,据说可以养颜美肤,驻颜不老。我早早就订了一盒,但因为路途遥远,直到现在才送到,结果错过了宴会。”
“文弟你真是太懂人心了,如果山伯有你这机灵的百分之一,那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祝英台美滋滋地接过玉匣。
“大哥那是志向高远,效法亚圣颜回,居于陋巷而其志不缀……”马文才笑着奉上玉匣,然后一转眼,目光落到祝英台的双手上。
“哎呀!姐姐的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马文才心疼地捧起祝英台的一双手,现在那上面不但有新生的老茧,还有不少尚未痊愈的针眼。
“怎么变得这么粗了呢?看来还真是难为姐姐了!”马文才抚摸着祝英台那双变得粗糙的手,径直打开了玉匣,沾了一些珍珠膏,竟亲自涂抹起来。
祝英台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想把手挣脱出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任由马文才一点点地为自己抹拭着双手。
翁闪华把这一幕看着眼里,也默默地不说话。
“大哥也真是的。”马文才自己一个人说着话,“大哥平日劳作惯了,自然不怕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但姐姐原本就身子娇贵,怎经得起那种日晒雨淋的?若我是大哥,娶到了姐姐这样的娘子,定然当作祖宗供起来,绝不让沾手一点活计!”
祝英台听到这话,不禁微微苦笑。
“若山伯能像你这么想,那就好了。再说现在家里境况不好,若我不去劳作,家中以何维生呢?更不说还有卧病在床的婆婆,也是丝毫怠慢不得。”
“所以我就说,大哥的性子太死硬了!”马文才大力摇头,“若是大哥一昧吃苦,我也不会强求其有所改变。但是我之前送去的钱财,也说明了是供养义母和姐姐的,大哥若坚持,自可以不碰,却不能连累了老母娇妻啊!”
“文弟,你这么懂得疼人,将来你娶的娘子,一定会很幸福的。”祝英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娘子?”马文才再摇头,还伴随着苦笑,“现在我们暂时还要把戏演下去,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我自个儿的事都不用想了。不过现在我还算年轻,没有家室之累倒反还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等到事情都挨过去了,那时再重新说婚嫁也不迟。”
“那么长的时间,可是要苦了弟弟你啊。”祝英台再叹气。
“我倒不算什么,真正苦的可是姐姐啊!”马文才抓紧了祝英台的手,“如果姐姐还要再过上十年八年的这种苦日子,那才是真正让我伤心的地方!”
祝英台抽回了自己的手,目光闪烁不定,好一会儿后再低低说道:“夜了,文弟也先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朝呢。”
“姐姐也是。”马文才将玉匣放在案台上,“横竖我也已经派人去侍候义母了,姐姐也不用急着回去,不若在京师多住几天,调养调养身体,顺便也和各位王公夫人们熟络熟络。”
“说起来,刚刚就有好几位大人向我发出邀约,说是自家夫人想和姐姐多亲近亲近,我以要和姐姐商量为由,准备延后再答复他们。”马文才还没舍得走的样子,“如果姐姐不急着回去,那我就可以答应下那些邀约,毕竟现在我们名义上还是夫妻,如果姐姐在夫人圈子里太少露面,也是招人闲话的。不过姐姐多才多艺,一旦和各位夫人有了交情,想来很快就能在这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
是夜,祝英台抚摸着自己的手,叹息连连。
“小华,你说,我当初看上山伯,是不是太轻率太幼稚了?”祝英台穿着一身粗布衣,坐在窗台边,望着天空叹息。
曾几何时,她的天空也是这般的广阔高远,可以任其自由翱翔。但是现在,她却被艰苦的生活牢牢禁锢住了,如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那笼子不是金的也就罢了,更令人绝望的是,那还是个一碰就伤的荆棘之笼。
翁闪华依旧是默默地不说话,继续充当她无声的看客身份,反正现在自言自语也快成了祝英台的一个习惯了。
祝英台这一次去马家,足足住了一个多月才返家。大概还是因为不愿接受马文才的好意,梁山伯将侍候的仆人都赶了回去,但是他为了照顾母亲,不得不荒废了地里的活计。因为梁母卧病,唯一还能织布纺纱,做些针线活的翁闪华又被祝英台带走了,梁家真的是彻底断掉了经济来源。梁山伯又不愿意收马家的财物,就靠着搬家前的那一点家产支撑着,当祝翁两人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了。
梁山伯自然没有好脸色给迟迟不归的妻子,而他的那种冰冷的目光,也让祝英台倍感心悸。如果深爱的丈夫能给自己一个关怀的拥抱,一个温暖的笑容,也许可以让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将京师中那些声色犬马的诱惑抛到脑后。但是,梁山伯没有给予她这些,只有冷漠无声的责备。
祝英台拿出马文才所赠的珠翠,想兑换成银钱给梁母抓药,但梁山伯竟当着她的面,将这些“嗟来之物”统统扔出了门外。祝英台这次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捡回了那些东西。
夫妻俩开始陷入了冷战,他们之间再没有共同语言了。就连一心想要拆散梁祝的翁闪华都不由感到疑惑,那一对曾能为了对方而慨然赴死的恋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变得像现在一样形同路人呢?
梁母的病情,在这压抑而冷漠的气氛中不住恶化,最后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山伯……”躺在床上的梁母,形貌枯槁。她颤颠颠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儿子的手腕。
“娘有一些话不得不说……”
“娘,您说什么,我都听着!”梁山伯虽然个性耿直倔强,但对母亲从来都没有忤逆过。
“我就直说吧……”梁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你和英台,不配啊!”
“英台是个好娘子,只是你,还有我们家,配不起人家啊……”
“娘,你不要说了……”梁山伯泣不成声。
“不,我要说……”梁母艰难地吐着字,“到了现在……你也该知道了吧?英台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你的性子实在太倔了……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她,也没有为她想过一下……”
“娘每天看到你们这个样,心一直都是揪着的……娘这病,说到底也还是心病啊……”
“娘,儿子错了,求您早点好起来吧……”梁山伯趴在母亲的床头前抽泣。
“是的,是错了……”梁母望着儿子,“所以,要趁着现在还没有一错到底,早点改回来啊!”
“英台……”梁母的目光望向祝英台。
“娘……”祝英台走近床前,与梁山伯一齐跪下。
“好孩子,你来到我们梁家,也着实受了不少苦……”梁母的目光,温温的,绵绵的。
“即没有名分,又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实在是苦了你……”
“娘……”祝英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我也是从书香门第嫁入梁家的,所以你的苦处,我全都理解……”梁母轻轻叹息着,“只可惜,山伯这头倔驴,完全配不起你啊……”
“所以,你们都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梁母望定了儿子和媳妇,“我去了之后,你们就分了吧……”
“娘!”梁山伯悲叫,“您不会有事的!”
“傻孩子,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梁母艰难地笑着,“还好英台在马家那边还有名分,也没有被我们家耽误太久,嫁入豪门,那才是你的归属啊!至于山伯,你应该找一个真正适合你,能理解你,更能降伏你这头倔驴的女子……”
“答应我,你们就这样和和气气地分手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梁母用最后的力气,望向床前的那对人儿,“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梁山伯和祝英台互相望了望,然后对着梁母郑重地点了点头。
墓碑之前,马文才毕恭毕敬地上香。
一番祭拜后,马文才望向一身孝服的梁山伯,还有衣着如常的祝英台。
“大哥,这就是义母的意思吗?”
梁山伯呆滞地点点头,“是的,娘说过了,英台并没有真正嫁到梁家,不算是梁家的媳妇,所以不用她披麻戴孝。既然你来了,就把英台带走吧,不能再让我误了她……”
“大哥!这可不是说笑!”马文才连连摇头,“当初你们经历了一番苦难,才有今天的结果,怎么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结果劳燕分飞了!?”
“文弟,你不懂。”梁山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曾经以为,我们可以天长地久,至死不渝,结果当真正走到一起的时候,才猛地发现,当初所想的一切,其实都只能在梦想中存在。”
“文弟,好好待英台吧。”梁山伯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也许我是木衲,倔强,又不通人情世故。但你就不同,我做不到的,你完全可以做得有声有色!每一次英台去马家回来,脸上洋溢的那种喜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我错了,也是我误了你们。”梁山伯抓起马祝的手,按在一起。
“这是我这个做大哥的,第一次向你们认错,希望你们能原谅我,然后好好的,真正地做一对夫妻。”
“大哥!”
“山伯!”
马文才和祝英台一齐叫了起来。
“去吧。”梁山伯摆摆手,回过头,“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再陪母亲多待一会儿吧……”
“大哥,虽然你与姐姐的缘分已尽,但结拜的情意犹在。宰相大人曾多次向我感慨,三贤士不能同朝效力,现在你既放弃了和姐姐在一起,那何不重出江湖,为朝廷效力?”马文才劝说道,“届时我们三贤士一同干出番事业,也不枉我们的一番结拜之情。”
“三年,等我三年。”梁山伯不回头,给出了一个时间,“当三年守孝期满后,我自会去找你们。”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大哥悼念义母了。”马文才和祝英台,双双对着梁山伯施了一礼,然后转身下山。
翁闪华作为祝英台的随嫁丫环,自然是跟着主子,一同返回马家了。
“姐姐,现在说这种话,也许很对不起大哥和义母。”走到马车前时,马文才忽然停了下来,“但这也是义母的遗愿,所以我还是要问一句:姐姐可否愿意委身于我马文才?虽然和大哥将心比心,我不敢再说什么天长地久,至死不渝,但绝对能保证姐姐下半生平平安安,生活无忧!”
“文弟……不,相公。”祝英台脸上的笑容,掩去了之前的悲怆之色,“实实在在的生活,胜过一切承诺,我们都不应该再活在幻想中了,我们无知的年轻,只够经历得起一次教训……”
“姐姐……不,娘子!”
两人拥抱在一起。
从今往后,祝英台就是真正的马夫人了,不管是名分上还是实质上。
翁闪华独自一人默默走开,现在无须再搭理这一对男女,她已经完成任务了。
是的,完成了,虽然完成的方式竟如此荒谬。
虽然翁闪华也曾努力过,但她那时付出的一切辛劳,最后证明了只不过是白打工。当任务真正开始的时候,她没有多费一分力气,多说一句话,结果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种结果。
翁闪华想哭,又想笑,这到底是哪里拍的三流连续剧,如此的狗血,如此的庸俗?
这一切,都要拜那位出主意的王先生所赐。翁闪华当初选择“智慧”作为助缘,果然一点都没错,这样的结果,真的没有费她一分力气。
至于当初王先生给她的那纸密信,其实通篇只有三句话。
第一句是:“鸳鸯本是无情鸟,无须大棒各自飞。”
第二句是:“海誓山盟敌不过柴米油盐。”
第三句就显得很文青,“初恋,或者是在幻想中永生,或者是在现实中夭折。”
三句话的含义其实都指向了同一个道理:现实与幻想的区别。细细咀嚼着这三句话,翁闪华行尸走肉一般行走在那无尽的世界中。
第一句话虽然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却是真相。
鸳鸯本就是一种水性杨花的鸟类,就和大多数发情期的动物一样,热情只存在于一度之中,然后就各自形同陌路,见面而不顾。从生物学角度看,鸳鸯本就不是什么忠贞的象征物,只是人类的幻想,将它们的生理本能无限美化罢了。那些文人骚客在吟诗撰文的时候,何曾想过,那看似成双入对的鸳鸯,过了春天之后,就会立即忘了曾经发情过的对象是谁。
鸳鸯,根本就无须棒打。所以,梁祝,也根本无须拆散。至于原因,就可以看后面两句话。
不管是任何时候,第二句话都是一句真正的生活箴言。
婚姻不是沙上之堡,云上之城,任何婚姻生活归根结底,都是柴米油盐的计较。祝英台也许将爱情想得太美好太伟大了,毕竟这是她的初恋,没有经过任何现实的磨砺,所以,第三句话就在她身上验证了。
祝英台是个千金大小姐,她从来没有下地里干过活,也没有上山砍过柴,就算外出求学,过得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在她的认知中,生活就是轻松写意的吟诗作赋,填词撰文,抚琴绘画,然后再加上爱情的卿卿我我,这就是想象的全部了。至于这样的生活是以什么支撑起来的,那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所以,当来到了梁家,祝英台忽然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到了实地上的时候,她就要为无情的现实付出代价。要一个从来不管钱财账务的千金大小姐,突然对一家三餐的来源负起责任,这自然让祝英台一时懵了。偏偏梁山伯又是一个不懂体贴的榆木疙瘩,只会将祝英台的种种不习惯,视作是大小姐的惰根性。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还可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呢?
也许,“门当户对”这种婚姻思想,在新时代要招不少人唾弃,但某些时候还真的是至理名言。没有共同生活背景的两个人,突然凑到了一块,那就只能冲突连连,最后不得不分开了。
如果祝英台能更成熟些,或者再多经历过几次恋爱,那就不会那么简单将对幻想的要求强在现实中。只要认清了现实,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也不是不可能挨过磨合期的。但她对梁山伯的感情,偏偏是不折不扣的初恋。
任何少女在第一次发现自己心头鹿窜的时候,都是盲目的。对于未来那无比美好的幻想,使她们看不清前路,看不到现实,然后在幻想中越走越远,直到因为和现实彻底背离而破灭。
很少有女人,能从自己的初恋中找到真爱。统计学的巨大数字证明,能从最初的暗恋发展成真正恋爱关系的,所占比例就已经很小了,更不用说还能走入婚姻的殿堂,再到携手相伴一生的。但对于很多少女而言,没有迈出那一步的暗恋,却是所有恋爱经历中,最美好的记忆。
因为没有结果,只有幻想中的延续,所以初恋才会显得无比美丽。一旦真的迈出了那一步,和幻想中的人儿亲密接触了,反而很容易生出“怎么会这样”的失落感。
所以,综合这两个原因,祝英台可以在生活无忧的书院中爱上梁山伯,然后就为了一页血书而死去活来。但是,在真正的和梁山伯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却败退了,空有一番海誓山盟的承诺,终敌不过柴米油盐的压力。
这不是纳兰性德笔下的“情到浓时情转薄”,仅仅只是“海誓山盟敌不过柴米油盐”,就这么简单。但是初恋的脆弱,却让这段感情死活没有迈过那道坎子。
所以,梁祝的爱情,可以因为悲剧而美丽,可以因为绝望而获得了有冠绝史书的辉煌。但是当他们真的走到了一块,就会变成八点档的狗血连续剧,平凡而庸俗,最后默默消失于历史长河中,没有激起一朵浪花。
当然,这只是波旬编造出来的一个剧本,也只是梁祝之间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另一个人演绎的版本中,梁祝就可以天长地久,和和美美呢?不过,那就不是翁闪华的任务了,而且这一个狗血的剧本,正好击中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个缺口。
我心中曾经的那一个影子,也只是初恋的幻想所勾描出的一个造物吗?
翁闪华茫然地行走在一片空无的世界中。
如果他真的活了下来,我对他的感情,还会升华到现在的这种地步吗?逝去的事物无法再重新评价,但确实真的有这种可能:我们之间再见面的时候,只是礼貌地笑一笑,然后彼此擦肩而过,不再回头。
翁闪华如同发痴了一般,仰头哈哈傻笑,心中的念头却一点一滴清明了起来。
过去的,就让它们全部过去吧,不但成烟,成灰,还要彻底斩灭!因为,现在不再需要幻想。
“哗啦!”整个世界一震,翁闪华从一片迷茫之中,走到了六道法轮之前。
“我只想问一句,这是谁写的剧本?”翁闪华扫了在座的人一眼。
封烨一句话也不说,直接传了一段记忆过去,让翁闪华立即了解发生过的一切。
“原来如此啊,这么狗血的剧情,确实是他的风格。”翁闪华笑了笑,望向黎萍,“而且还是两次!”
“波旬!”翁闪华再望向魔王,“我现在也很想打你一顿,或者毁掉你的一件法宝出气。不过,我的能力可不能浪费你身上。”
“我的……‘转眼成空’!”
说着,翁闪华望向遥远的天际,“梅菲斯托的否定,从来都不存在!”
“隆!”整个空间微微一震,有无数逻辑被更改,无数因果被重写,这变化竟波及了整个多元宇宙!
波旬一愕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每一条逻辑都有无数的后续,每一道因果都有无数的关联,你只抽出一根线,就毁了整张网,有时因果律的能力,还真是令人感到恐惧。”
“我的能力,同样不能对实物起效,仅仅只能将某一条微不足道的因果逻辑归空而已。”翁闪华淡淡地扫了波旬一眼,“不过,也许可以对你实验看看,因为我自己也想试试效果,毕竟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不用说笑了,还是留着你的力量去找你的男人吧。”波旬打了个哈哈,“当然,还要再等剩下两人完成任务后。”
“我确实没空理你。”翁闪华坐到黎萍身边,“因为我要全心全意地去爱他了。”
“然后,你呢?”翁闪华看着身边的黎萍笑了笑。
“我?”黎萍回以一笑,“你不妨给我介绍一下,你说的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