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如刀似剑的目光扫过分立两侧,面上隐露不忍之色的朱权以及军中众将,一字一顿的冷冷说道:“朕告诉你们,输的若是尔等,今日易位而处,照样会是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朱权闻得朱棣这易位而处的言语,脑中忽然闪现过妻子徐瑛,冯萱以及一双儿女的面容,冷汗不知不觉的自额头上津津而下。再眼见黄子澄,方孝孺,齐泰等人不时扫过自己的目光中那令人心寒的无穷恨意,脑中一片登时空白,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颤声说道:“臣弟请陛下尽诛奸佞,永绝后患。”待得“永绝后患”四字说将出來,只觉在耳边回响起的语声是那么的遥远与陌生,浑然不似出自自己口中一般。
朱棣当即颁下旨意:太常卿黄子澄,前兵部尚书齐泰,户部侍郎卓敬,山东布政使铁铉,斩首示众,诛灭三族。方孝孺腰斩弃市于京师聚宝门外,诛灭九族。另黄子澄之妹,铁弦之妻,发送教坊司。(此点有争议,一种说法是身入教坊司即为官妓。另一种说法是古代教坊司并不是妓院,而是官方管理乐籍人员的机构,“妓”与“伎”是不同的。满清鞑虏手下奴才文人所编纂《明史》对明朝皇帝多有污蔑之事,方孝孺被诛十族的事,在包括清朝所修《明史》在内的正史和一些考证严密的私史中并沒有记载。)刑部尚书暴昭,练子宁、毛泰、郭任、卢植、戴德彝、王敬止、王叔英、谢升、丁志方、甘霖、董镛、陈继之、韩永、叶福、刘端、侯泰、茅大芳、陈迪、等一干拒不降顺的建文旧臣皆不能幸免。
朱权遥望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卓敬,铁铉等人泰然远去的背影,脑海中回想的却是数年的靖难之战,双方在真定,北平,白沟河,济南,灵璧,浦子口数番大战动用军队过百万,杀得尸山血海,伤亡难以计数的惨状,只觉得胸口犹如一块大石充塞般喘不过气來,悲叹道:这一干文臣自幼深受孟子所言:威武不能屈的潜移默化,视死如归的气节固然可敬。然则这一场持续数年的大战,致使多少军民家破人亡?朱老四昔日可是将军权交了出去,我也唯求镇守边关便是于愿足矣。若是朱允炆采纳卓敬之计,以迁地之策,稍显柔和的手段削藩,这一场致使大明江山黎民百姓生灵涂炭的战争会必然发生么?同室操戈,绝无英雄。我和朱老四固然罪孽深重,但这一干谏言强力削藩,视死如归的文臣,对于那些莫名其妙便即丧命的千万大明百姓來说,也未必全然无辜。
朱棣遥望被殿前亲军押送出殿的人群背影,口中忽然轻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父皇养士三十载,唯出一卓敬亦。”他心中一清二楚,若是昔年朱允炆采用卓敬之策,以迁地变相削弱自己等一干藩王,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借口起兵靖难。
辣手处死这一干誓死不降的建文遗臣后,朱棣当即传下旨意,恢复周王朱橚,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被朱允炆削去的爵位。一干征战沙场的从龙功臣,叙功赏爵,各赐冠服。
封公二人,追封二人。朱能:成国公,世袭;丘福:淇国公,世袭;张玉:追封荣国公,谥忠显;陈亨:追封泾国公,谥襄敏。朱棣念及自己的老师道衍以出家人身份为由,已然数度坚辞朝中为官,无奈下只得授以太子少师衔,为僧录司左善世。
封侯十三人,追封一人。张武:成阳侯,世袭; 陈圭:泰宁侯,世袭;郑亨:武安侯,世袭;孟善:保定侯,世袭;火真:同安侯,世袭;顾成:镇远侯,世袭;王忠:靖安侯,世袭; 王聪:武城侯,世袭; 徐忠:永康侯,世袭;张信:隆平侯,子孙世袭隆平伯; 李远:安平侯,子孙世袭安平伯;郭亮:成安侯,子孙世袭成安伯;房宽:思恩侯,子孙世袭指挥使;谭渊:追封崇安侯,谥壮节。 另有封伯者若干。
第二日早朝之时,假意降顺的建文旧臣景清不忿朱棣滥杀,怀揣匕首意图刺杀新皇朱棣,奈何势单力孤,寡不敌众,被纪纲等一众殿前卫士拿下。
朱棣铁青着脸传令将景清拖至宫门凌迟处死,诛灭九族,转头看了看一众惊魂未定的文武百官,心中暗自忖道:黄口小儿无能之辈,奈何忠臣倒是不少,思虑及此,当即沉声说道:“朕决意重设天子亲军锦衣卫,亲军千户纪纲上前听旨。”
纪纲自然知晓天子亲军锦衣卫所执掌的权柄,闻言不禁浑身轻颤,强抑内心之中的狂喜,疾步上前跪倒在地。
“纪纲自山东追随朕靖难以來,有勇有谋,屡立大功,特擢升为天子亲军,锦衣卫指挥使。”朱棣淡淡说道。景清刺杀朱棣虽则功败垂成,但却使得他内心之中对于朝中一干降顺自己的文臣心生警惕,故此便将父皇在世之日便已废除的锦衣卫重新设立,以对付那些可能潜藏朝中,如景清一般对自己意图不轨的臣子。
纪纲闻得自己一步登天,被新皇陛下册封为天子亲军首领,不禁大喜若狂,当即叩首谢恩。
朱权看了看不远处纪纲,心中轻叹道:被洪武皇帝朱老爷子废除的锦衣卫,终究还是借着靖难之战的硝烟余烬死灰复燃。
景清的外甥刘固、刘国随舅舅在京,闻知舅舅遇难,明知自己在劫难逃,极度悲愤,自刎而死。凡景姓的族人几乎被锦衣卫斩尽杀绝,其老师、亲戚、朋友、学生牵连数百人之众,是为“瓜蔓抄”。
数日之后,新皇朱棣将建文元、二、三、以及今年改为洪武三十二至三十五年,次年改为永乐元年。取消朱允炆为其父朱标所尊的明兴宗庙号,重称懿文太子,将朱允炆的三个弟弟由亲王降为郡王,凡建文年间贬斥的官员,一律恢复职务,如靖难初期因离间被贬的江阴侯吴高被再次起用,守大同;建文年间的各项改革一律取消;建文年间制定的各项法律规定,凡与太祖相悖的,一律废除。但一些有利于民生的规定也被废除,如建文二年下令减轻洪武年间浙西一带的极重的田赋,至此又变重 。
户部尚书夏元吉谏言数年战乱致使北地百姓民不聊生,恳请减免赋税。
朱棣允之,传旨户部免去北平顺天府,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济南府,顺德府,东昌府等府县三年赋税。
月余之后的一个午后,一辆马车缓缓行走在应天的大街之上,來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官衙前。低垂的布帘掀动下,一个身穿青衫,年约二十余岁,绳捆索绑的青年刚一落车,便被凶神恶煞,负责押送的锦衣卫百户,校尉推搡着步入大门。
身形挺拔,颇显英挺之气的青年士子缓步朝前之际,眼见前方两列手按绣春刀,身穿飞鱼官服的锦衣卫矗立两侧,一派肃杀之气扑面而來,口中轻笑道:“天子亲军锦衣卫,当真好大的威风。”
“死到临头还是这般不识时务,酸儒当真不知死活。”奉指挥使大人之命,远赴山东捉拿此人來京的锦衣卫百户一路之上早已受够了这个腐儒的聒噪,若非念及指挥使大人曾有嘱咐,不得为难此人,只怕一路之上早已不会对这个年轻士子客气。此时眼见这厮步入文武官员谈虎色变的诏狱,竟还这般闲庭信步,终于耐不住性子,一面出声喝骂,一面伸手推搡他向前而去。
青衫士子步入宽敞的官衙,仔细打量了数眼身穿簇新的飞鱼官服,一派凛然之态,端坐两丈之外桌案后,目下在大明朝身为天子亲军,锦衣卫指挥使的纪纲,低头看了看青石地板上那乌黑一团,颇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污之处,对身侧百户的喝骂充耳不闻,竟然优哉游哉的走过数步,在一侧的椅子上落了座。
堂前肃立的数个锦衣卫千户这些时日以來,惯见昔日朝中高官,勋戚子弟在此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何曾见过这般不跪不拜的狂儒?心中有意讨好指挥使大人下个个勃然色变,一拥而上,便要给这个绳捆索绑的青年士子一个下马威,好教他知晓锦衣卫的厉害。
纪纲将右手把玩的象牙所制成,代表自己天子亲军首领身份的腰牌在桌案上重重一顿,沉声喝道:“住手,给人犯松绑。”
数个锦衣卫见惯了那些宁折不弯的一众文臣被指挥使大人笑吟吟的施以酷刑,早已明白了纪纲那心狠手辣的性子,此时耳闻他这般传令,不禁都是一愣。唯有一个心思机敏之辈察言观色下看出这个狂儒似乎是指挥使大人的旧相识,拔出腰侧绣春刀,割断了紧紧绑缚青年士子的绳索。
“上茶,尔等退出房外候命。”纪纲看了看这个昔日同窗,沉声下令道。
一众千户虽则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指挥使大人如何会这般礼遇这个狂儒,但月余以來早已耳闻目睹了这个年纪轻轻,却在锦衣卫中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大人的性子,当即远远的退到了院落之中。
原來这个被锦衣卫自山东捉拿而來的青年士子正是纪纲少年时的同窗好友,曾襄助铁铉,盛庸在济南抗击朱棣,朱权麾下二十万大军的高贤宁。他曾在济南面对过飞蝗如雨,血流成河的千军万马厮杀,更曾面对过漫城而來的滔天巨浪,深知锦衣卫捉拿自己來京乃是奉了朱棣的密旨,早已沒有打算生还出这龙潭虎穴的打算。既然内心之中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又何惧于纪纲这帮张牙舞爪的手下?
纪纲将手中腰牌纳入怀中,缓缓起身笑问道:“文青兄别來无恙?”
高贤宁活动了一番被捆得麻木的双手,接过校尉奉上的热茶,润了润早已渴得冒烟的嗓子,淡淡答道:“待罪钦犯,死到临头而已。”
纪纲眼见手下退出后掩上了房门,偌大的堂中唯余自己二人,当即长叹一声后自桌案后步到高贤宁面前,沉声说道:“文青兄一向足智多谋,此次倒是误会了陛下的意思。”说到这里,一面在高贤宁身侧落座,一面接道:“新朝初立,陛下求贤若渴,回想昔日兄长在济南城头射书,《周公辅成王论》一篇锦绣文章,文采斐然,若兄长能抛弃昔日成见,陛下必然提拔重用。兄长报国之志得其所哉,你我兄弟同朝为官,岂非两全其美?”
高贤宁本以为此次入京必然死得惨不堪言,岂料纪纲竟说出这般言语來,不禁颇为意外,脑海中回想起惨死在朱棣手中的铁铉,还是缓缓摇头说道:“吾昔日食朝廷俸禄多亦,实无颜在朝为官,唯愿终老田间。”
纪纲自然知晓,他所说的朝廷乃是昔日朱允炆的那个朝廷,语重心长的劝道:“往事已矣,兄长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之言?”
“士,诚小人也。以高某看來,此话说得便是那些饱读诗书,却毫无气节的败类。明明是屈膝投降,偏要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的狗屁言语,当真是欲盖弥彰。”高贤宁闻言,沒好气的冷冷说道。
纪纲察言观色下心知对方之所以拒不归顺,多半乃是不忿皇帝陛下自登基以來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卓敬等一干在朝野中声名远扬的腐儒尽数诛戮,闻言也不以为忤,轻笑道:“兄长可别忘了,史书上有名的贤臣,唐太宗时的魏征可是曾在太子李建成麾下担任洗马一职,若是玄武门之变后他敢当着满朝文武之面誓死不从,忤逆太宗皇帝,岂有千古所传颂的君臣佳话?”
高贤宁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沉声说道:“高某冥顽不灵,实难在朝为官。心意已决,多言无益,这便送我入宫吧。”说着话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