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之时,朱棣当着文武百官传下旨意,命解缙,胡广,胡俨,杨士奇以及,率领翰林院以及礼部官员一百四十七人负责编纂一部类书,收藏于文渊阁中。
编纂书籍乃历朝历代文治最为重要之事,一众文官尽皆称善。
朱权闻听朱棣下旨命解缙等一众文官编纂书籍之事,回想历史上记载《永乐大典》的庞大,心中不禁有些狐疑,暗自忖道:《永乐大典》规模之大,远超汉,隋,唐,宋历朝历代类书,岂是区区不足两百人所能编纂?
朱棣站起身來,扫视一众面露欣然之色的文官,沉声说道:“朕决意派遣船队漂洋过海,造访海外番邦异域,以宣扬大明天朝之威。”
朱权听得朱棣言及舰队出海之事,不由自主的转头看了看肃立远处的御书房总管郑和。
一众文武官员闻听皇帝陛下意欲派遣使节船队漂洋过海,不由面面相觑。汉朝博望候张骞,定远侯班超出使西域乃人尽皆知之事,不过这两位先贤都是由陆路出使,海路出使的确闻所未闻。
户部尚书夏元吉皱着眉头出列奏问道:“不知陛下意欲遣使多少出访日本,朝鲜?”他深知朱棣的性子和昔日洪武皇帝陛下颇有不同,说得不好听便是有些好大喜功,讲究排场,而出使船队的人数则关乎户部得拿出多少银子來,岂可等闲视之?
朱权听得夏元吉这般问道,心中不禁有些叹息,暗自忖道:时至今日,自海路造访中国的唯有日本,朝鲜两个近邻小国,当世之人尚不知地球上尚有美洲,非洲,澳洲,欧洲等大陆,不知世界之大,也难怪一说及由海路出使,夏大人眼中便唯有了日本与朝鲜。
“闻听福建,浙江时有倭寇肆虐,大洋之上不乏无恶不作的海贼为患,少则数百,多则数千。若是咱们大明使节船队为倭寇海贼劫掠,岂非弄巧成拙,失了朝廷体统?故此朕的意思是不但遣使出海,亦且调遣上万水师一同出使,以为护持。”朱棣若无其事的微笑言道。原來倭寇之患始于元末,洪武皇帝朱元璋在位三十年,力行禁海之策,反倒适得其反,使得倭寇之患颇有愈演愈烈之势。
夏元吉听得朱棣这般大的口气,连连摇头,劝谏道:“新都北京大兴土木,迁徙人口北上,疏浚南北大运河,哪一件都得花上大把大把的银子,户部已是捉襟见肘,岂有那么多银子造船出海?”
朱棣听闻这个掌管大明朝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如此哭穷,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沉声问道:“朕下旨解缙等人编纂书籍,不也得花银子,如何不见爱卿反对?户部所辖太仓之中,目下还有多少银两库存?”
夏元吉深知朱棣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皇帝,眼见无可推搪之下只得无奈答道:“启奏陛下,太仓之**计存银五百八十四万六千余两,另有铜钱若干,尚有待细细点数。”他之所以对铜钱数量语焉不详,倒不是有心欺瞒,而是因为昔日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在位三十年中,励精图治,躬行节俭,亦且将所杀的勋戚功臣,贪官污吏,甚至包括驸马欧阳伦私自贩卖茶马的家产全数充入太仓,是故当朱元璋驾崩之时,给大明帝国留下了数目庞大的银两,纵然在数年靖难之役中被朱允炆花掉不少,所余依旧甚是可观。时至今日,很多铜钱常年存放于库房中不曾使用,以至于串钱的绳索霉烂,数值不清的铜钱乱作了一团,清点起來异常费时费力。
朱棣呵呵大笑道:“夏元吉,既然太仓充盈,你如何推说户部捉襟见肘?”
夏元吉无可奈何的奏道:“就是有钱不也得省着花么?陛下已然免去北方数府三年赋税,迁都之举耗时长远,营建宫殿,城墙,疏浚运河耗费财力非是一年半载可以测度,目下虽则天下大定,陛下仍需效法先皇躬行节俭为上。”他在洪武时期便位居户部侍郎要职,见惯了朱元璋轻徭薄赋,节俭用度的治国之策,内心之中对于朱棣这般大手大脚的追求建功立业之举,内心之中颇有些不满。
朱棣听闻这个老成持重的户部尚书将自己也不敢公然反对的父皇搬了出來说教,不禁感到有些头疼。
朱权见状缓步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尚书大人老成谋国,用心良苦,不失为节流之策。然则以微臣所想,水师出海虽则耗费银两,却未始不能以此为契机,打开和海外番邦异域的商路,进而为朝廷牟利。昔日微臣和帖木儿国使者交谈所知,目下我大明的一匹上等丝绸在西域价值十两黄金。西域胡商从中获利达数倍之多,对來自大明的丝绸,瓷器趋之若鹜,若是咱们大明的船队漂洋过海,造访异域番邦能吸引他们的商人前來贸易,朝廷在沿海设置市舶司收取商税,岂非又是一条开源的财路?”
数个文官眼见宁王胆大妄为,竟敢从海上出使说到了破除先皇施行三十年的海禁,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出列驳斥朱权。这个理直气壮,说祖制岂可轻废?那个慷慨陈词,言大海茫茫,风波险恶,人力难以胜天,船队出海实有天大的风险,岂能草率行事?更有一个御史指斥朱权动辄言利,直似商贾蝇营狗苟之辈,将皇帝陛下意欲遣使出海,宣扬国威的举动说成了意图出海发财的庸俗之事。
朱权面带冷笑,心中暗自腹诽忖道:夏元吉劝谏朱老四效法朱老爷子节俭之风,个个颔首赞同,本王想借出海之事拓展商路,便是蝇营狗苟。感情你们一个个吃穿用度都不是朝廷发下的银子,当真是腐儒不足与谋。
朱棣眼见朱权说到借海路出使之事,效法宋朝市舶司向中外海商收取税赋,反倒惹來一众文臣激烈反对,心中顿感不悦,沉声说道:“海路出使之事事关重大,且容后议。”
午后时分,朱权独坐王府书房之中,闭目沉思之际回想早朝之时一众文臣反对出海之事,不禁甚是烦恼。
耳际传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朱权不由自主睁开眼來,只见得一个身穿紫色绸衫,容貌极是秀丽的少妇轻摆莲步,來到身前,正是冯萱。
朱权接过冯萱递过的茶盏,眼见儿子朱汉民不在爱妻身边,忍不住问道:“汉民呢?”
“两个小家伙在府中关得气闷,今儿好不容易得你允准,午膳后早已急吼吼的缠着姐姐带他们去夫子庙游玩。”冯萱看了看朱权,忍不住柔声问道:“自打你朝议归來,便是满腹心事,可是出了什么事么?”原來她本欲携儿子出府游玩,回想朱权回府之后独坐书房,心中甚是关切,特意留在了府中。
朱权“哦”了一声,伸手将冯萱拉到身侧坐下,细说了今日早朝朱棣言及遣使出海,自己谏言重开市舶司遭遇一众文臣激烈反对之事。
冯萱闻及御史斥责夫君乃商贾蝇营狗苟之辈时,不禁哑然失笑,柔声说道:“朝廷大计本非妾身一介女流所深知,然出使海外之事未定,夫君便言及以此开拓海外商路,是否过于操切?试想开国皇帝陛下为杜绝沿海倭寇之患,厉行禁海三十载,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轻易动摇?”
朱权回想朱棣朝议之时的态度,不禁微微叹息言道:“皇帝陛下自登基以來,将朱老爷子的法度尽数恢复,岂能陡然间改弦易辙。破除海禁,我的确还是过于心急了些。”说到这里,伸手轻握冯萱左手,脑海中陡然间回想起爱妻妙解音律,自打她回转南京以來,还未曾听闻其弹奏一曲,忍不住笑道:“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你且弹奏一曲,让为夫一饱耳福。”
冯萱乃是大明开国功臣冯胜之女,自幼精善瑶琴,自打生了儿子朱汉民以后,每日里一门心思便是系在爱子身上,也是许久未曾奏曲,内心之中甚是技痒,今日给朱权提醒之下登时难以抑制,兴致勃勃的站起身來,转身出房吩咐丫鬟去取瑶琴。
待得将搁置已久的瑶琴琴弦挑弄一番之后,冯萱端坐桌前,转头对朱权巧笑嫣然道:“不知夫君想听个什么曲儿?”
朱权眼见她漆黑的双目中闪烁着由衷的喜悦之情,回想数年自己跟随朱棣数年靖难之战,将她们母子置于大宁之地,不得时时相见,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愧疚之情,略一沉吟下当即笑道:“來一首汉代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吧,有劳萱妹将词曲写出。”言罢置身冯萱身侧,取过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卷起袖子磨起墨來,轻笑言道:“想昔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伴之时该当多由文君磨墨,愚夫不敢与司马相如相提并论,唯有给萱妹伺候笔墨了。”
冯萱眼见丈夫并肩坐于身侧,耳闻他这般软玉温言,心中芳心中如饮醇酒,恍惚之间持笔的纤手微颤之下,起手一笔竟是写得略微歪曲,眼见朱权微微皱眉这才省悟过來,左手轻轻在朱权肩膀上“狠狠”捶了一拳,似嗔实喜道:“都怪你害我失了心神。”言罢另取一纸,抑制住内心中的心猿意马,凝神挥毫而书。
片刻之后,冯萱芊芊十指拨弄之下,旖旎婉转的琴曲随着轻颤的琴弦飘荡开來。
朱权眼见洁白的宣纸上曲词琅琅上口,心有所感下情不自禁的随声唱和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暇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想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汉唐之时,男女大防礼教,不如后世宋明远胜,故此这一首诉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男女情事的《凤求凰》,不但旖旎婉转,亦且曲词大胆直白,冯萱为自身所奏琴曲所感染,再闻得夫君情真意切得唱到“何缘交颈为鸳鸯”这一句时,芳心之中欢喜犹如清泉般涌动而出,只觉得双颊火热,一双秋波偷看丈夫之时,尽是似水柔情。
一曲终了,冯萱终于难以抑制的扑到朱权怀中。
朱权伸手抱住爱妻娇躯,眼见她粉颊晕红,终于忍不住在其脸颊上轻轻一吻,又伸手捏了捏她尖翘的瑶鼻。
冯萱正自娇羞无限之际,眼见丈夫眼中的戏谑笑意,正自不明所以之时陡然闻得鼻端传來的墨香,登时醒悟过來,一面牢牢抱住朱权腰际,一面在丈夫肩头衣衫上擦拭数下。
朱权眼见她变作了大花猫一般,登时笑不可抑。原來他有心捉弄之下,将磨墨时不慎沾上的墨汁涂抹在冯萱鼻端,再给这般胡乱擦拭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冯萱眼见丈夫这般捉弄自己,不禁小性子发作,左手牢牢揽住朱权腰际,右手疾伸之下在砚台中沾上墨汁,朝朱权面上不依不饶的抹去。
两人正自歪缠之时,只听得一阵脚步之声,一个男童蹦蹦跳跳的來到书房之内,朱,冯二人面前,赫然正是两人的儿子朱汉民。原來他午后和姐姐随着徐瑛出府游玩,回到家來遍寻母亲不见,待得从王府下人处知晓母亲在书房奏琴后,便亟不可待的前來相寻。
朱权,冯萱两人胡闹之际陡然见得儿子出现,不禁大感手足无措。
朱汉民陡然见得这两个大花脸出现在面前,凝神细看之下这才发觉时父母二人,惊得将口中的糖葫芦吐了出來,惊呼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个嘛,你母亲今日偶得一词曲,特意写下,让为父点评一二。”朱权毕竟曾身为千军万马的统帅之人,一面整了整身上衣衫,一面缓步來到书桌后正襟危坐,满面肃然的淡淡说道。
朱汉民怡然自得的咀嚼着口中的冰糖葫芦,看了看故作镇定的父亲,又转过头去歪着小脑袋看了看局促不安,面上犹有墨迹的母亲,狐疑问道:“娘写的字比爹强得多,何用你來指点?你二人不在纸上写字,反倒在脸上写?”
冯萱和丈夫亲热胡闹之时被儿子撞见,芳心本已慌乱不堪,此时眼见得丈夫的谎言被机灵的儿子当场拆穿,登时羞不可仰,掩面疾步而出,朝自己房中逃去。
朱权耳闻儿子童言无忌,直指自己的字不如爱妻远胜,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心中暗自气苦忖道:这个人小鬼大的兔崽子。念及于此,当即转过话头沉声问道:“今日得遐,为父便要好好考校一下你的马步功夫练得如何,说着话來到儿子身前,不由分说的揪着他的衣领朝外间花园而去。
朱汉民虽不明白父母先前在书房中搞什么名堂,此时眼见母亲逃走的情状甚是狼狈,心中甚觉有趣,此时闻听父亲突然要考校那个站得人双腿发颤,极不好受的马步功夫,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愁眉苦脸的将嘴里的冰糖葫芦囫囵咽入了腹中,适才拆穿父母谎言的小小得意之情刹那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