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城南有座小山,林木苍翠,景色幽深,晴朗之日踞山顶潮音亭遥遥可见君山群峰。这日午后,一群捕快奉命将通往山上的各条道路一起截断,闲杂人等一概挡回。
陈兆丽、杨秀等人来的时候,月色凄迷,山道小径上树影斑驳。钟向义早已等候在山顶潮音亭,他二十出头年纪,相貌清瘦,目光如鹰鹞般精锐。因不见韦素君,脸上就罩上了黑气,冷森森地问:“陈六侠,你我之约,可能兑现?”陈兆丽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侯爷可能让我见见梅儿?”钟向义一挥手,随从就押出了黄梅和肉头和尚,俱是五花大绑,蒙着眼,堵着嘴。
顾青阳冷笑道:“此举可非待客之道啊。”钟向义道:“他们是劫狱的要犯,论罪当死,我念及江湖同道之谊,已是优待。”说过这话,自顾转过身去眺望湖上的点点渔火。
众人只有强按下胸中忿恨,耐心等待。
蓦然,一阵清越的马铃声传来,林中宿鸟四散惊飞。杨秀喜道:“是七姐来了!”只见一匹紫色骏马穿影踏月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长身冷面,双目如电,正是近年来风头无俩的后起之秀“无影剑”韦素君。行走江湖可以说不全中原十绝的名号,却不能没听过韦素君的名。紫阳宫居武林四清门之首,紫阳剑法以“灵动如生,轻快无影”名满江湖,但真正让紫阳宫名噪天下的却是韦素君。
韦素君的“紫电”来到潮音亭前,双蹄高举,稀溜溜的一声长嘶,震的整座山都响。韦素君把缰绳丢给杨秀,提剑来到了潮音亭前,拱手说道:“来迟一步,请侯爷见谅。”钟向义还礼,说道:“无妨,七侠远道而来,先休息片刻。”韦素君道:“不必了,请!”轻移莲步来到潮音亭侧旁的空地。
众人默然退避,一时鸦雀无声。钟向义缓步走到韦素君对面,脚步虽缓慢,每一步却都似移山挪岳般凝重,一股无形的大力压得众人喘息不畅。
钟向义手按剑柄,说道:“在下礼让三招。”韦素君道声“多谢”,长剑陡然出鞘,声如乳虎啸谷,势如苍龙出海。众人齐赞了声:“好!”剑式一开即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冲堤破圩野性中不失天然灵气。钟向义霎时被罩在一片剑光之下,动弹不得。
钟向义号称“江南第一剑”,虽然不免虚妄,但身为拭剑堂堂主金百川的亲传弟子,武功绝非泛泛。众人原想他即便不是韦素君的对手,也在伯仲之间,百招之内应相安无事,这一边倒的架势却是谁也料想不到的。眼见钟向义已无反手之力,韦素君却忽然收了剑,退了三步道:“我也礼让三招。”
罩在钟向义身上的剑网一撤,钟向义长出一口气,道声:“多谢!”不慌不忙将自家剑势展开。众人不由地又赞了声“好”。他的剑势千般雕琢万般锤炼,绵密规矩中不失自然灵动,静如嵩岳耸峙,动似大河滔滔,大开大合之间,一派王者之气。
韦素君随意挥洒的灵气和野性被彻底遏制住,剑势变得凝滞、无力。在钟向义狂风暴雨般的挤压下,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不能自主,一招失先机,步步往后退,看起来她只能苦苦挣扎了。
钟向义反败为胜,韦素君回天乏术,胜负似乎已定。陈兆丽紧锁眉头,杨秀心急如焚,她目视顾青阳求助,顾青阳却转过脸去装做没看见。与杨秀的焦灼不安相反,陈南雁却显得信心十足,她说:“七姐不会输的。”她看到钟向义的额头上已见细汗,气势已是强弩之末,再难有所作为。反观韦素君气定神闲,章法井然,她蓄势已满随时可作最后一击!
顾青阳忽然飞身上前,张开双臂隔开了二人,笑道:“二位这么打下去,再有千招也难分胜负,今日且算平手,留着力气君山上再争雌雄。”韦素君撤剑退步,笑道:“侯爷未尽全力,是我输了。”钟向义红着脸道:“惭愧,惭愧,是我不如七侠。”他向顾青阳抬了抬手,低着头径直去了。侍从们丢下黄梅和肉头和尚,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看人数竟不下上百人。
黄梅揉了揉被麻绳捆的酸麻的手腕,气的直跺脚,她责问韦素君:“你明明打的过他,为何要手下留情?”又冲顾青阳发火:“你又做什么和事老?”陈兆丽道:“好啦,人平安回来就好。”肉头和尚望着韦素君便磕头,慌的韦素君急闪在一旁。陈兆丽道:“大和尚你这是做什么?要折寿的。快起来!”肉头和尚站起身,笑道:“七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头受得。和尚每日要念一百遍《金刚经》,求佛主保佑韦姑娘。”
顾青阳打趣道:“那《金刚经》你会念吗?倒不如请我们大吃一顿来的实在。”肉头和尚哈哈大笑,定要请众人到庙中一聚。黄梅心中不快,执意不去,杨秀磨了半天,方才答应下来。众人来到福应寺,众沙弥早备下一桌大鱼大肉。言谈间扯到李少冲身上,肉头和尚感慨道:“嫉恶如仇、扶危济困。李公子才配得一个‘侠’字。”
顾青阳道:“可惜人差不多也残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问肉头和尚:“你那“麻姑汤”借他泡一泡如何?”
肉头和尚听了这话张着嘴嘿嘿地笑起来,却不肯搭腔,他半生解不开“色”字真意,为求房中称雄,他遍览医书典籍,访遍天下名医,制成一味“麻姑汤”。内服外泡,能使人精力充盈,筋骨强健,亦可畅通血脉,生肌化瘀。只是这药材得来着实不易,肉头和尚珍如宝贝一般,这会被顾青阳当面挤兑,表情岂是一个尴尬说得尽。
肉头和尚闷了一阵,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招手唤来小沙弥,吩咐:“打开药房,配药!”沙弥张着嘴巴,楞楞地问:“师父,您醉了吧。”话才出口,就挨了一记耳光。肉头和尚痛骂:“叫你配你就配,罗嗦甚么!”抬脚又要去踹,酒醉后立脚未稳,竟摔了一跤,哼哼唧唧的在地上爬不起身来。众沙弥一拥而上,抬起他后堂去了。
杨秀用肘拐了下顾青阳,提醒道:“你这样占他便宜,他酒醒后会记恨你的。”顾青阳笑道:“他酒量大着呢,未必就是真醉,就算醉了也是酒醉心里明,给与不给,他心里明白着呢。”杨秀微微点头,瞄着他的脸说:“哦,原来你们做朋友就是这么做的,我倒是长了见识。”
药水泡好时,恰巧李少冲也接了过来,紫阳宫五人都回避了。顾青阳封了李少冲几处穴道,叮嘱道:“会有些疼痛,你忍耐着些。”李少冲还没明白个所以就被投进了桶里,被药水一激,浑身如万根钢针刺扎,痛苦不可名状。
众沙弥哪管这些,合力抬起一个大木桶兜头盖下去,李少冲眼前一黑,登时被水汽药味呛的昏死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药味已经散去,只觉得耳目清明,全身精力充溢,丹田处恰似藏着一枚火丹,隐隐发热。他轻轻推开头上的木桶,一抹斜阳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已是第二日的拂晓时分。
顾青阳将他全身检查了一遍,欣喜地说道:“李兄,你得新生啦。”
李少冲伸展伸展手臂,活动活动腰腿,由衷地赞道:“果然是好药,一点也不疼了。”随即就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顾青阳朗声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必挂念那些啦。”又将一封荐书交给他,说道:“世上路有千万条,未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李少冲看过那封荐书,一时哽咽难言。顾青阳推荐他入洪湖派穆英门下,穆英乃洪湖名宿,威震荆湖,家大业大,黑白两道俱是呼风唤雨,李少冲晓得这份荐书的分量,不觉朝顾青阳拜了下去。
顾青阳扶住他,抚慰了一番,这才送他出门,门外早备下了马匹盘缠,李少冲上马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去了。送走了李少冲,顾青阳依照前约来到城西码头。夕阳下,湖面上停着的一艘座船甚是招眼,船长二十丈,上下有三层,一杆洪湖派的大旗迎风飘扬。于化龙领一干飞鱼帮帮众身穿道袍列队迎候在栈桥上,顾青阳道:“在下并非掌门人,这船太招摇了。”
于化龙笑道:“顾大侠何须过谦,论武功论资历您都是洪湖派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是江湖上万人敬仰的‘仁义剑’,大英雄岂可没艘像样的座船?”顾青阳思量了一阵,说声:“承蒙厚意了。”
罗婉秋穿了身紫罗纱裙迎在船头,琥珀色的肌肤吹弹可破,晚风吹过衣袂飘飞,恍如仙子在人间。她拱手笑道:“顾大哥,小妹已恭候多时了。”顾青阳慌忙答了礼,两眼竟不敢直视。
船头摆着茶桌藤椅,让座后,罗婉秋执壶布茶,笑问道:“听说顾大哥与紫阳宫有些渊源?”顾青阳陡生警觉,却不动声色地答道:“师祖与余真人几十年的交情,故此常有走动。”罗婉秋道:“既是如此,小妹有件事想劳烦顾大哥。”顾青阳道:“只要能力所及,绝不推辞。”
罗婉秋甜甜地一笑,说道:“这个忙,顾大哥一定帮的上。”顿了一下:“小妹想结识‘无影剑’。”顾青阳略一沉思,便道:“刀剑无眼,难免会有误伤的时候。”罗婉秋听了这话,微微一怔,撅着嘴说:“顾大哥未免太小看人了。”端茶细品,再不提此事。
一抹斜阳慢慢坠入湖中,天青云淡,晚风徐徐吹来。罗婉秋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又好了起来,眺望着水天一色的湖面,悠然一叹:“常说:‘潇湘之美在洞庭’,此话真不假,这般景色,我先前只是在书上读过,在梦里做过,到底不如亲眼见到的真。记得《岳阳楼记》中有这么几句话‘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苍苍’,我一直难解其中妙境,如今才有所悟。”顾青阳道:“潇湘之美在洞庭,洞庭之美在君山。明日到岛上,更有许多美景可以赏玩。”
罗婉秋道:“咱们连夜赶过去岂不更好?”顾青阳笑道:“这几日山上访客甚多,知客不免顾此失彼,此刻过去,乱糟糟的一时也难安顿下来。不如在船上歇一晚,赏赏月,喝喝酒,落得半日清静。”罗婉秋明眸一动,浅浅一笑,转身去了船舱。顾青阳趁机偷偷地瞟了她几眼,心里竟是一阵发紧。
于化龙一面喝令船工扬帆南行,一面对顾青阳说:“婉秋姑娘烹的一手好菜,顾大侠今晚有口福啦。”
座船在离码头三里处停住,一是为安全计,另外也为躲避岸上蚊虫的骚扰。
一炷香的工夫,船工开始往外端菜:一样炒苦瓜,一样凉拌黄瓜,一样清蒸鱼,一样腐乳冬笋,一碗冰糖莲子,一盘酸辣鸡丁。末了,罗婉秋换了身新衣,面带着羞怯的笑容走过来,说道:“湖湘菜博大精深,我只学个皮毛,顾大哥尝尝看吧。”
顾青阳夹起一片黄瓜,放进嘴中轻轻地嚼着,点头说道:“路子对头,功力嘛,还欠些火候。可惜没有酒,不然就无憾了。”
罗婉秋抿唇一笑,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壶醇香的汾酒,顾青阳用手把酒气往鼻子里扇了扇,便知是窖藏了十年的老酒,不禁感慨道:“这等夜色,这等美酒,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举杯一饮而尽,连声称赞:“好酒,一等一的好酒!”
话音未落,湖面上一人叫道:“兀那小朋友,留两口给老酒鬼。”声如洪钟,余音嗡嗡。顾青阳寻声望去,月白风清,湖面上薄雾似絮随风,并不见人影。罗婉秋警觉地站起身,提着酒壶走到护栏边,望着薄雾袅袅的湖面叫道:“想喝美酒,就出来相见。”说着手一松,酒壶便跌入湖中。顾青阳赞她机灵,刚说个妙字,蓦然见得一条人影形如鬼魅般地出现船舷下,伸手接住酒壶,又如一阵风般踏浪而去。罗婉秋惊呼一声“有鬼”,转身一头扎进顾青阳的怀里。
她温软的身躯微微震颤着,让顾青阳生出了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她的念头。他很快冷静下来,这是一个武功远胜自己的高手,他出现在这仅仅只是路过要讨碗酒喝吗?或许是,或许不是。
一阵风吹开淡淡的水雾,朦胧中顾青阳看见了接走酒壶的高手,那是个头大如斗的白发老丐,周身上下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芦。他斜身立在一块长约三尺宽半尺的木板上,正仰着脖子把酒壶里的酒望嘴里灌。
顾青阳马上想起了一个人,他小心地问道:“前辈可是‘千杯不醉万坛乐’,人称‘南极仙翁’的南宫老帮主?”
老丐哈哈大笑,把大手一挥说道:“名号太长太拗口,不如叫老酒鬼痛快。”顾青阳面露喜色,低声安慰罗婉秋道:“这位是丐帮老帮主,人称酒翁的南宫极乐前辈。”罗婉秋惊魂未定,她刚探出头去,却又惊呼一声缩了回来:她望见南宫极乐身如一片枯叶,驾风飘飘荡荡而来,最后稳稳地落在了船头。
罗婉秋闭着眼睛尖叫道:“你究竟是人是神?”南宫极乐哈哈大笑:“老叫花子轻功虽然不错,可确是真真切切的人。丫头,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我。”罗婉秋这才敢慢慢地扭过头来,她把眼眯成一条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番南宫极乐,蓦然双颊绯红,她含羞推开顾青阳,转过身去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顾青阳倒身欲拜南宫极乐,却被一股大力由下而上将自己托住,想拜也拜不下去,他心惊之余对南宫极乐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南宫极乐摇手笑道:“我虽是前辈,可今晚却有求于你,这头磕不得呀。”顾青阳一阵茫然,略带几分慌乱地说:“前辈但管吩咐,晚辈无所不从……”南宫极乐呵呵地笑着,却不答话。罗婉秋道:“这酒能入神仙之口,也不枉它跟我来江南一趟了。”南宫极乐喜道:“女娃娃脑子快,小嘴像涂了蜜,可真甜,我喜欢!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我一个穷叫花子身无分文。喝你的酒,只怕是白喝。”
罗婉秋让船工搬出三坛汾酒,笑道:“得晤前辈一面,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咱们又不是只认铜铁的生意人,这酒只当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南宫极乐把这话在嘴里咂了咂,品了品,说道:“女娃娃这话里大有古怪,这酒还是不喝了。”摇了摇头作势要走,顾青阳忙赔笑道:“小妹年幼不懂事,说话没有轻重,酒,前辈尽情品尝,临走再将葫芦灌满。”
南宫极乐听了这话转忧为喜,正要动手取酒,忽而想起了什么,招招手唤过顾青阳,附耳低语道:“大好前程啊,莫要委屈了自己。”顾青阳听了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斟酌了一下,小心地问:“请前辈明示。”南宫极乐却拍了拍他的肩,呵呵一笑道:“休要唬我,你俩天生是夫妻相,亲上加亲,必是夫旺妇旺。”说完拎起一坛酒,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入水中木板上,脚尖踩水,木板无帆自动,离弦的箭一般向君山方向而去。
罗婉秋被南宫极乐的那两句混话臊的满面透红,早早地躲了去。顾青阳独坐在船头自斟自饮,心里在想:“他究竟要跟我说什么呢?”
君山在岳阳城西南三十里处,有四台、五井、三十六亭、七十二峰。峰峦竞秀,古木参天,茂林修竹,溪流潺潺。刘禹锡的一句“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使得君山名声大噪。
顾青阳与罗婉秋赶到君山水寨时恰值正午时分,水寨巡警小艇如众星捧月般簇拥过来,前面引路的,两边护卫的,一路鼓乐喧天。挨近水寨大门,导引和两侧护卫艇上的几十个大汉挺立船头,叉腰大喊:“洪湖派顾大侠驾到!”
聚集在码头上的数百人见此排场,莫不对顾青阳高眼相看。顾青阳心知这都是罗芊芊的安排,一时颇为感动。
人群中有两个白衣道士见顾青阳如此排场,倒生了恨意,一个道:“这也太张狂了,掌门人也没这般铺张,他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另一个在鼻子里哼了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他凭什么跟掌门人比,不过是烧两个钱自抬身价罢了。”前一个道:“咱这就过去给他难堪。”后一个扯住他:“莫要节外生枝,掌门人不是吩咐了吗:要待之以礼。”
因为使用了些银两,顾青阳得了一处背山面湖的居所,取名叫杏园,顾青阳要把正房让给罗婉秋,自己住厦屋,罗婉秋坚持不肯,道:“你江湖上朋友多,应酬也多,来来往往的,难道都要先绕过我么。”顾青阳笑道:“罢了,你住内院,我住厅堂侧房,让于公住中间,但凡有不速之客,皆一概挡回。”罗婉秋抿嘴浅笑,不觉脸就红了一半。于化龙点点头道:“这么安排极是妥当。”
安置停当,顾青阳忽觉精神不济,正待小憩片刻,门房通报有客求见,顾青阳道:“就说我不在。”话刚出口,门外一人朗声笑道:“师兄如今发达啦,就忘了同门之谊吗?”顾青阳闻声,跃起迎出。来者是三个白衣道士,都是顾青阳的同门师兄弟。为首的,姓康名青山,左首的,姓刘名青烈,右首是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名叫阮清秀,是洪湖派青字辈中年龄最小的。
顾青阳与康青山相识多年,与刘青烈更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三人多年未见,自有说不完的话,一时扯到了现任洪湖派掌门人苏清河的身上。说到苏清河,顾青阳不觉微微一叹,一股别样滋味涌上心头。
洪湖立派已有数百年历史,派中枝系庞杂,以长江为界大体可分为南三族北五家,五家实力远胜三族,洪湖派掌门例由五家家长轮流担任,这五家分别为江陵刘家,襄阳阮家,洪湖穆家,均州贺家和常山佟家。近世常山佟家人才辈出,长期霸占掌门之位,借此欲吞并其他四家,统一洪湖。不想一场瘟疫却使佟家实力大损,均州贺家趁机取而代之,贺家家长贺通海出任掌门。
为了消弭派系纷争,贺通海创设“议事盟”,凡大事由各家长共同裁决,又邀各家名宿至小平山,组建“研剑盟”,收集、整理、校勘洪湖派武功典籍,重振洪湖派在江湖上的声威。各家挑选资质优良的少年才俊送入“研剑盟”,由名家高手亲自传授武功。顾青阳和苏清河一同出自“研剑盟”。
贺通海做了十年掌门后,便带着顾青阳云游四海去了。长子贺复主被各家公推为掌门,贺复主做了五年掌门也飘然离去,襄阳阮家家长阮阳被公推为掌门,只一年,便一病不起,临终传掌门位于苏清河。正因苏清河的掌门之位并非各家公推,各家颇有些怨言。
为收服人心,苏清河先将阮阳爱子阮清秀送入“研剑盟”,借与阮家结盟,又重用江陵刘家刘青烈、刘青发兄弟,再请贺复主外甥也是亲传弟子康青山上山执掌财务,他自己则娶了佟家嫡亲女子为妻,江北五家一时都服。
为平息江南三族的非议,苏清河借衡阳谭氏族长谭允在川东被竹帮暗杀入题,于继任掌门后的第二年发下门帖,尽起洪湖派精锐,大张复仇旗帜浩浩荡荡杀奔川东。事关洪湖派颜面,各家虽心里极不情愿,却无人敢反对。苏清河行前又与各家家长在谭允灵位前发下重誓,不成功誓不还山。平日里你争我夺,各怀心思,大敌当前,也只能齐心协力。对那些贪生怕死的,苏清河不问亲疏执法极严,上上下下既怕又服。
竹帮是川东大帮,立家百年,支系庞杂人心不齐,眼见洪湖派浩浩荡荡杀来,竟捆献元凶,向洪湖求和。苏清河在竹帮总坛设下祭坛,将元凶割首开膛,报了仇,扬了威。经此一役,洪湖派声名大振,俨然荆楚一霸。江北五家由此真心拥戴,衡阳谭氏、郴州李氏也俯首称臣。
提起这些往事顾青阳不胜感慨,说道:“清河师兄长我六岁,当是我去见他才是。算起来我们也有十年没见了。想当年,我们同住后院,他在东楼,我住西楼,中间隔着花圃,每日清早,师父都要骂我们:‘苏清河练功都冒一身汗了,你们这些小懒猫,等着太阳晒屁股吗。’呵呵,东楼、西楼现在还在吗?”
“在,在!”康青山连声答道,“你随师祖走后,那儿就一直没人住,前年小平山大兴土木,旧房子差不多都拆了,只留这两座小楼没动,掌门师兄说你是个念旧的人,新房子你不一定喜欢。”
顾青阳不觉眼圈发红,鼻腔生涩,真诚地说道:“洪湖弟子十万,掌门师兄能将人心聚到一处,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忽话锋一转,又问:“听说潭州金师叔出事了?”
刘青烈哀叹道:“我们这位金师叔不知受了什么人的蛊惑,竟迷信起采阴补阳之术来,祸害了数百良家女子,潭州民怨沸腾,一百零八户百姓联名告上小平山。各家都说要清理门户,掌门师兄迫不得已才动用了家法。”
阮清秀插嘴说:“师兄他是杀了不少人,可顾师兄您也想想,金家在潭州经营上百年,根深叶茂,不下重手,如何能成事呢?那些心怀衔恨的漏网之鱼,处处造谣诋毁。唉,那些话岂能真信呀?”他说话语调尖细,兰花指微翘,形容姿态多有女子气象。
潭州金氏灭门血案的来龙去脉顾青阳其实是一清二楚,金同茂为炼制返老还童丹,残害十四五岁的少女一百零八人,当地官府受贿不理,苦主便联名告上小平山。为抗拒苏清河执行家法,金同茂曾重金贿赂鄂州官府,诬苏清河聚众谋反,欲血洗小平山,苏清河这才痛下杀手,率数十弟子夜袭潭州,将金同茂家小弟子三百余口全部诛杀。
顾青阳见阮、刘二人极力为苏清河辩护,康青山却一言不发只是喝茶,便岔话问他:“去岁我在鄂州遇见穆师兄府里的肖天海,他告诉我小平山的宫观如今营造的整齐壮阔。早已去了当年的寒酸像。这应该都是康师兄的功劳吧。”康青山谦和地笑了笑,阮清秀翘着他的兰花指,抢话说道:“那可不嘛。顾师兄,你猜猜,康师兄手上的田庄、客栈、商铺、山林加起来价值几何?”
顾青阳略一沉吟,叉开五指说:“五十万。”阮清秀摇摇头,顾青阳又猜:“八十万?”阮清秀还是摇头,顾青阳惊道:“竟有一百万?”阮清秀哈哈大笑道:“整整一百八十万!这还不算入股在各家的。要是都加起来只怕三百万也不止呢。”顾青阳惊道:“那可当真是富可敌国喽!”又拱手作揖道:“小弟日后手头紧,康师兄定要周济则个。”
康青山道:“何必要等以后呢?难道咱们人微言轻请不动师兄回山吗?”顾青阳道:“我自幼跟师祖在外面闲逛惯了,回山去只怕一天也待不住,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请转告掌门师兄:无论青阳身在何处,绝不敢忘本。”
康青山笑对阮清秀、刘青烈说:“看来咱们是白费一番口舌了,事情办不成,也没脸回去吃饭,就在这蹭一顿吧。”顾青阳大喜,忙让人准备酒席,四人畅饮至黄昏才散。
散席后,顾青阳心头忽生一股莫名的愁闷,坐卧不宁,便走出杏园沿着山道小径信步而行,路过一片茶园,忽听一阵清越的琴声,如雨打芭蕉,声声愁闷。顾青阳心下苦笑:“天下愁苦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循声走去,半山坡上一亭翼然若飞,一青衣女子面朝空谷忘神抚琴。顾青阳认出是罗婉秋,揪心一叹:“这半日冷落了她。”
离亭还有十余步,罗婉秋忽按弦不奏,笑道:“听琴不语真君子,顾大哥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哟。”
顾青阳笑道:“你我之间,也不知是谁先说的话。”罗婉秋道:“你嘴上没说,却满腹愁闷,一样搅扰了我,我说的对吗。”顾青阳扶着青石凳坐下,自嘲道:“一场美梦骤然被惊醒,心里有些不自在罢了。”罗婉秋道:“是梦总归要醒的,早醒胜过晚醒。你该庆幸才对呀。”顾青阳默思良久,苦笑不迭,自言自语道:“是啊,醒来也好……”
罗婉秋推琴而起,如一团香雾到了顾青阳面前,说道:“你原先说到了君山要陪我看风景的,如今这话还算不算数?”
顾青阳本懒得动弹,被她逼住,只得起身来,陪着她往山上走。山顶面湖一侧,一石突出,上下左右皆悬空,石上修一石亭,建筑粗糙,然对面万顷洞庭水,左耳晓风过林,右耳渔歌唱晚,便是俗人也要朗诵吟诗了。罗婉秋四下看了一圈,叹道:“可惜了满岛的江湖莽汉,这等好去处竟是空落无人。”顾青阳笑道:“好在还有你我这对文人雅士。”
罗婉秋眼中闪过一丝羞涩,她侧过脸去,面容在霞光的衬映下,显得格外娇美动人。顾青阳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的手,她轻轻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又稍稍用了点力,顾青阳就松开了手。
罗婉秋正要走开,顾青阳却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几乎是同时她也拧身捧住了他的脸……
武林中向来有“四门、八派、三十六家”之说,紫阳宫、少林寺、孤梅山庄、九鸣山庄并称武林四大清门,地位极为尊崇,洪湖派排位在三十六家之末,若在平日就是掌门苏清河想见四清门当家一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顾青阳却莫名地得到了这样的礼遇,那晚他与罗婉秋手挽着手回到杏园时,门房里迎出两个人,杨秀和黄梅,她们带着紫阳宫的拜帖,请顾青阳前往赴宴。
紫阳真人亲派座下两位弟子来请自己赴宴,这份荣光,让顾青阳呆呆地怔了半晌,直到罗婉秋在一旁提醒道:“早去早回,莫让两位姐姐久等。”顾青阳“哦”了一声,攥着罗婉秋的手却有些不舍,黄杨二人看到这一幕,便不动声色地避了出去。顾青阳还想柔言蜜语温存一会儿,罗婉秋竖起一根手臂,贴在他嘴唇上,又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巾。她的身体大胆地靠向他,丝毫也不避讳,顾青阳瞧了瞧门外的杨秀和黄梅,终于感到了有些不自在。
罗婉秋却没有罢手的意思,整理好顾青阳的头巾,她又弯腰为他拉平衣摆上的褶皱。一直保持镇定的杨秀终于扭过脸,大步走向一边眺望天边晚霞去了,倒是黄梅环抱双臂,饶有兴致又颇具耐心地盯着二人。
三个人一道下山时,冷冷清清的,连一向话多的黄梅也始终未吭一声。
紫阳宫此次共有十六人来参加英雄大会,占据着一座五进五出的院落,大小房间上百处,家具器皿一应用物皆高出别家一等。
紫阳真人俗名余百花,年过五旬,银发慈目,长徒谢清仪也年近五旬,高高瘦瘦的,此刻正侍坐在一旁陪紫阳说闲话,她原是余百花的随身侍女,自紫阳宫创立时起便是宫中说一不二的大管家。余百花的六弟子陈兆丽、七弟子韦素君等人分班侍立在两侧。
余百花看见顾青阳进门,便从座上站了起来。顾青阳诚惶诚拜倒在地。余百花探手扶起他,说道:“顾世兄不必多礼。”安置顾青阳坐在自己身侧,又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叹道:“都长成大人了,今年有二十二岁了吧?”顾青阳欠身答道:“正是。”余百花道:“要是通海兄能活到今日,看到他亲手调教的弟子这样出息,不知该有多高兴。”陈兆丽插话道:“贺师叔若还在世,说不定今日咱们就不在君山了呢。”
紫阳愕然道:“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陈兆丽道:“师父请想,贺师叔若还在世,今年的英雄大会是不是该在小平山呢。”紫阳恍然大悟道:“那可不是吗?十四年前我提议本届英雄大会由洪湖派承办,通海兄怪我不该乱说话,他说:‘要我办也行,你们都要掏银子凑份子,我洪湖人穷志短可没排场’,十几年前的事历历在目,如在眼前啊。”
众人唏嘘了两声,谢清仪道:“顾师兄有十年没回小平山了吧,君山大会后,准备回去吗?”顾青阳道:“如今有清河师兄掌门,不想再回去横生枝节。”谢清仪笑道:“傻孩子,你回去怎是横生枝节呢?洪湖派这几年风生水起,你若能再回去帮你苏师兄一把,岂不更好?”顾青阳道:“我是个散漫性子,回去只怕呆不住。”余百花笑道:“年轻人嘛,总不免心浮气躁,磨炼磨炼就好啦。”顾青阳说道:“师祖最大的心愿是晚辈能名列小十杰,晚辈也曾发过誓,若不能完成他老人家的心愿,至死不回小平山。”
余百花默然点头,拉着顾青阳的手,叹道:“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不枉通海兄一番苦心。”说话间,陈南雁捧来一只紫檀木的剑盒,余百花按动盒上机关暗扣,取出一柄松纹古剑,抚摸了一把,说道:“这是陆老庄主旧时赠我的,我年轻时用过,如今老了,用不动了。就转送给你吧。”顾青阳惊道:“如此重礼,晚辈万万承受不起。”余百花笑道:“傻孩子,都拿出来了,还要我收回去吗?”顾青阳这才拜谢收下。
这时晚饭摆上,余百花仍拉顾青阳坐在自己身边,席间又特许弟子们饮了几杯酒。席散,顾青阳回到杏园,关闭门窗,就灯下仔细端详那口松纹古剑,只觉得寒气逼人,知道确是件世上罕有的宝物,一时爱不释手。正把玩时,窗外忽有条人影闪过。顾青阳不动声色,出门查看,见得一个白衣书生越过房顶进了罗婉秋居住的内院。顾青阳也纵身上了屋顶,刚走两步,身后忽有人干咳了一声,回头看时,于化龙正乐呵呵地冲着自己笑。
顾青阳说道:“多喝了两杯,上来透透气,于公一直守在这吗?”于化龙道:“婉秋姑娘不会武功,顾大侠又常有应酬,老夫岂敢掉以轻心?”顾青阳瞥了眼黑沉沉的后院,问:“姑娘晚上吃的好吗?”于化龙答:“姑娘嫌天热,只进了碗米粥就歇下了。”顾青阳点点头,敷衍了两句便下了房顶。他没有回屋,取了一壶酒,坐在院中乘凉。
二更天将尽,露湿重衫,一壶酒将尽,仍没等出那个白衣书生,顾青阳忽而自嘲道:“想是我看花了眼,谁会身穿白衣夜行呢。”他手扶石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眼前又是一花,一条白影悠忽窜上房顶,一纵一跳就出了杏园。顾青阳木愣愣地呆在那,想起去追赶时却发现全身没了一丝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