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傍山临河,乃是千里淮河第一重镇,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康王南渡后此处先是宋金对峙的前哨,而后又是宋元边界。
虽已是初春时节,江淮大地寒意未消,树无新叶,地无寸绿。寿春城西南三十里处,有一涧沟镇,镇南官道边的草亭一早就被人清扫的干干净净,张羽锐安顿了酒食就坐着干等,晌午时分,三骑由西南而来,马上三人:李少冲、雷显声、林玄茂,张羽锐忙捧酒迎出亭外。
少冲勒马笑道:“何劳县主大人远迎?”张羽锐道:“宰辅亲临鄙县,下官岂敢怠慢?”少冲下马接过酒,一饮而尽,道:“看你心情不错,想是一切平安。”张羽锐一面招呼雷显声、林玄茂饮酒,一面答道:“万事平安,只等府主来主持大局。”又道:“李佩红也到了寿春,正在前面十里亭迎候。”
众人稍歇,继续赶路。十里外,拭剑堂副堂主李佩红已捧酒迎在草亭外。寒暄过后,少冲便让雷显声、林玄茂在亭外守护,与李佩红在亭中秘议了一阵。
城西十里亭,修葺一新,刘庸亲率靖淮帮四名副帮主胡汉中、刘仲林、宋士湘、李云唐和十七名当家迎候多时。少冲下马,道:“中剑故去,天地含悲。宵小之徒意图籍此挑拨离间,幸兄明辨是非,不使鬼域伎俩得逞。弟既感且佩。”刘庸道:“江湖宵小拨弄是非,将弟逼入绝境,左右为难,兄肯亲临寿春,弟感激不尽。”
少冲道:“请刘兄邀集各路朋友,在下当众辨明事实真相。”刘庸道:“各路朋友早已云集寿春,江淮武林的朋友并不相信传言,倒是几位江南来的朋友对传言深信不疑。”少冲笑道:“江南人多有书生意气,一时受了蒙骗,待我理清真相,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众人来到寿春东大街州衙对面的靖淮帮总舵。落座献茶,少冲问刘庸:“访查害死刘中剑的凶手可有眉目了?”刘庸道:“此人剑法诡异,不像是中原武林所有,一时毫无眉目。”李佩红插话道:“在下特地请来了厩巡检司最有名的仵作,希望能助刘兄解开这个谜团。”刘庸道:“有劳李兄费心。”
正说时,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艳少妇领着李迎进来,众人得知是刘庸之妻周氏,忙起身见礼,少冲道:“多谢夫人多日照看小女,一些川中特产,聊表心意。”送上一些名贵药材,珠玉宝石之类,周氏让人收了。
刘庸命人摆宴,席散之后,少冲携李迎回客房,询问李迎近况,李迎道:“我初来寿春时,城中谣言四起,传言蒙古大军即将南下,城门每日寅时便关闭,夜间巡守兵卒不下千人。我向刘帮主说明来意,刘帮主深明大义,以礼相待,但也有人暗中捣鬼,围在门外闹事,说要砍我的头来祭奠刘中剑的英灵。后来官军出面弹压,众人这才收敛一些。如今城里城外都骂刘帮主畏惧魔教势力,不敢报仇,是个软蛋,刘帮主都一一忍了。他怕有人对女儿不利,就让夫人整天守着我,形影不离。”
少冲怜爱地看着女儿,问道:“你来了这么久,明白了此事的关节所在吗?”李迎浅浅一笑,道:“无非是想挑拨父亲和刘帮主争斗,搅乱淮南,好火中取栗。”
少冲欣慰地点点头,握着李迎的手,道:“所以你来寿春实在是凶险万端,江湖险恶,人命贱如草芥。你若是有个闪失,让我怎么办。”李迎哽咽一声,眼圈就红了,止不住簌簌往下落泪。李少冲悬着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女儿就真的回到他身边了。
八公山四顶峰玄妙观距寿春城五里地,左右十余间房,一座小院,一个水池,墙外松柏掩映,清幽雅静,南望隐约可见寿春城,北面是连绵不绝的八公山。刘知之本是寿春城中一落魄秀才,怀才八斗,放荡不羁,以戏弄赃官污吏为乐。一年除夕他醉卧街头辱骂州官,遂被逐出寿春。
刘知之一去三十年,生死不知。二十四年前他忽然携一六岁幼童返回寿春,隐居城北玄妙观。此时,他已是名满天下的剑术大家,寿春百姓仍呼其旧名:刘秀才。
二年后,寿春靖淮帮为仇家围攻,得八龄童刘庸相助而免于灭顶之灾,此役靖淮帮帮主、副帮主、十当家尽数战死,便推刘庸为帮主。刘庸不孚众望,十年之间便将一个数百人的小帮派变成淮河上的第一大帮,帮众近十万。十年间刘知之声望日隆,俨然已经江淮武林领袖,只是他生性好静,把名利二字看的极淡,一年大半时间都云游在外。
刘知之亡故之后,因死因迷雾重重,刘庸不敢仓促下葬,于是重金购得一副冰棺装殓,暂时停放于玄妙观中。少冲到寿春第三日,江淮英豪数百人齐聚玄妙观,里外挤的水泄不透。刘庸道:“三个月前家师为奸人所害,江湖传言是天火教李府主所为。刘庸本不相信,只因难平众口,无奈请李府主屈尊前来辨明此事,李府主因有要事在身,便由李迎姑娘携亲笔书信前来解释。今日李府主又万里来会,希望当面澄清此事,消除误会。”
一个黄脸汉子冷笑道:“刘帮主不必替他遮掩,这位李迎姑娘原名叫封迎,原是紫阳宫弟子,几时成了他的女儿?不清不楚的,到底是女儿还是侍妾?”众人轰然而笑。林玄茂喝道:“阁下是谁?”黄脸汉子道:“打听我姓名做甚?要杀人灭口吗?”少冲道:“阁下也是英雄,出此污秽之言,是何道理?你当面向我道歉倒也罢了,不然我定取你性命。”
一个白面书生冷笑道:“天下事,天下人说得,李府主不要以势压人?”少冲道:“你又是谁?”书生道:“区区一介书生,姓名不说也罢。”少冲道:“连姓名都不敢说,就不要楞充好汉,面子丢了可就找不回来了。”
书生羞的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少冲又问那黄脸汉子:“你想好了没有?”那汉子冷笑道:“要我向一个魔头道歉,除非我死。”少冲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黄脸汉子也不示弱,大叫:“来来来,只管放马过来。”拔出刀,摆了个夜战八荒藏刀式,架势刚刚摆好,就见一粒白石子由少冲脚下缓缓升起,升到齐人高时,缓缓朝自己眉心移来。
那汉子忙举刀格挡,“当”地一声脆响,石子撞在刀上,黄脸大汉平地里跌出三四丈远,双足在石板地上划出两道硬痕。那汉子正惊讶自己竟有如此功力,猛然间惊得魂飞魄散:自己那柄精钢锻造的刀面上凸出一个豆粒大小的圆包,它的背面竟嵌着一粒白石子
少冲喝道:“不是怕惊扰了刘前辈的在天之灵,我定取你性命。”那黄脸大汉羞惭无比,拱手赔礼,拨开人群就走。白面书生扯他不住,狂笑道:“天下事总大不过一个‘理’字,你李少冲武功再高还能杀经淮英雄?”少冲道:“又是你这书呆子,我且问你,你说我害死刘中剑,是亲眼所见?”书生大笑道:“我若是亲眼所见,你还容我活到现在?那还不是早就杀人灭口了?”少冲道:“那你可是握有其他证据?”书生冷笑嘿嘿:“要什么证据?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你啦”
四下一阵哄笑,有人讥讽他:“那穷酸,无凭无据的休要在这胡说八道。”
书生冷笑道:“你们这些有头没脑的莽夫说你们蠢,你们就真的蠢的没边。天下事左右逃不过一个理字刘中剑德高望重,世人皆敬若神明,除了这魔头,谁肯忍心加害?中剑武功匹世无双,若非他这等蛇蝎心肠的大魔头,用了卑劣的手段,谁又能戕害中剑?试问天下谁的手段比幽冥鬼子更阴毒?你看看你们这些人,成天只知道舞刀弄枪,吃了一肚油空了一颗头,跟个大魔头还去讲什么证据,有证据还不早让他消灭无踪,有证据他还敢来吗?”
说的众人都生了一肚子气,几个性急的捋开袖子就要打他。那书生见势不妙转身便走,嘴里还是骂骂咧咧,众人哈哈大笑,无人再去理睬他。
少冲道:“这厮虽然口出无状,其实也道出了大家的疑惑。中原武林视我为邪魔外道已三百余年。既是邪教,天下所有无耻下作之事皆可算到我教头上。李某一人之口怎辩过天下人?且不说当日在华山李某与刘帮主歃血立誓是否出自真心。单是一样,诸位请想:靖淮帮乃江淮大帮,帮中兄弟不下十万,在下加害刘中剑得罪靖淮帮究竟能有何好处?
“刘中剑成名数十载,剑法修为早已通神,又岂是杨连古真之辈能比拟的?在下在华山虽力挫杨连古真,其间也是凶险万端,胜的侥幸。李某并非武痴,每日练剑不过两个时辰。我放着荣华富贵、娇妾美人不享,放着意气权柄不用,却要提着自己性命来害刘中剑?诸位,我是何苦来呢?”
说到这李少冲深吸了一口气,向刘庸深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开棺检验中剑遗体。”有人窃窃私语:“到底还是邪魔外道的手段。”少冲凛然道:“若无真凭实据,只凭一句流言便让在下背负这不白之冤,岂是正教所为?”众人闻言都不说话。
刘庸道:“家师仙逝后,因真凶未明,遗体暂存于冰棺之内,并未下葬,此事关系重大,相信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会答应的。”李佩红道:“单凭一句流言便让李府主背负戕害中剑之名,实让中原同道蒙羞。验尸找出线索,拿获真凶,为中剑报仇才是正道。”
有人质疑:“话虽如此,让疑凶自己去验尸,李副堂主以为合适吗?”
李佩红道:“这位朋友所言极是。如蒙不弃,佩红请与三位江淮朋友为监证。再由刑部正四品断刑大使张宝航大人为中剑检验。大家以为是否公道?”众人纷纷点头。原来这张宝航乃是断狱大家名臣宋慈的再传弟子,为人不畏权贵,公正不私,断狱数十年,平冤无数,久为世人所称道。
众人又推选了三个老成有德望的江淮同道,与李佩红同为监证。四人守在寝殿前,无论是谁一律不让靠近。半个时辰后,张宝航擦着手走出门来。众人上前询问。张宝航道:“我只能对苦主一人说。”众人道:“这是什么话?事关刘中剑生死真情,我们便不能听吗?”张宝航道:“这是咱这一行的规矩,报官长,报苦主,不报闲人。”众人恨他轻视,都叫嚷起来。
李佩红恳求道:“此事关系重大,就请张大人破一次例吧。”张宝航道:“这个就要问苦主了。”刘庸道:“请张大人直说吧。”
张宝航这才清清嗓子,亮声说道:“死者年约七旬,死于三个月前,因有冰棺保存,尸状无损。死者生前曾与人争斗,颈、胸、腹、背、腿、臂共有伤口七十二处,皆为利器所伤,由创伤深浅着力不同,判知凶手约有五人。一人伤三处,两臂与左腿,伤口平滑且浅;一人伤二十五处,伤口深且平滑,其中颈部三处,胸部十八处,背部三处,裆部一处;一人伤十一处,左臂一处,左腿六处,前胸四处,伤口深,有撕裂;一人伤十六处,颈部一处,背部九处,双腿各三处,创口深,有撕裂;一人伤十七处,颈部一处,腹部三处,背部十二处、裆部一处,创口深,有撕裂。所用凶器皆涂抹剧毒中创后血液不能凝固,死者因血尽而亡。”
众人听来无不惊骇。一人悲愤地问道:“凶手到底是谁?”张宝航冷笑道:“我怎知凶手是谁?”把黄铜包角的小木箱背上肩,便要告辞。众人拦住不放。李佩红解劝道:“诸位不要误会。张大人是仵作,不是捕快。”众人这才放张宝航去了。
刘庸捶胸嚎啕:“师父定是死于‘幽冥五绝阵’。”此言一出四下寒光耀耀,江淮群雄不容分说把少冲围困起来。原来刘庸所说的五绝阵正是天火教三百年来镇教之宝、不传之秘,三百年来死于五绝阵下的中原英豪,有名有姓的一等一高手就不下千人。俗谚“中原树高千千丈,难过天火一棒烧。菁华育养三十载,五绝阵中焚身丧。”
李佩红急忙拦在少冲身前,说道:“刘兄何出此言?”刘庸道:“事到如今,李兄就不要再维护他了。师父生前一直想去落髻山走一趟,会会继昌老院主。他说天下武功除了五绝阵再没能入他眼的,能在临死前会会五绝阵,他死而无怨。”有人激问少冲:“继昌是不是你们的人?”
少冲如实回答:“继昌老院主辞世已有九年。”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有人大叫道:“到底是幽冥鬼子,说死就死,个个死的都是时候。”少冲苦笑一声,还有何话说?张羽锐、林玄茂唯恐有失,紧紧护卫在身侧。此时玄妙观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是淮东赫赫有名的大盐枭邱永志,同行的却是于家剑唯一的传人于重。
二人一路走来,谈笑风生,把群豪当做空气一般。邱永志说:“据在下所知,害死刘中剑的正是天下最诡奇的幽冥‘五绝阵’。”于重道:“可恨幽冥教又欠下一笔血债。好在今日江淮英雄皆聚于此,他李少冲武功再高,怕也难逃一死吧。”邱永志道:“于兄此言差矣,刘中剑之死与幽冥教毫无关联。”于重道声不解。
邱永志道:“譬如有人死于刀下,你是找这刀索命还是找拿刀之人索命呢。”于重道:“自然是拿刀之人了。只是……邱兄,五绝阵乃幽冥教不传之秘,这刀上刻着他家名字,不找他家找谁?”邱永志笑道:“天下不传之秘只有你于家铁剑,旁的都是虚的。”
于重道:“邱兄说的太吓人,堂堂幽冥教镇教之宝,岂可随意外传。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小弟绝不能信。”
邱永志道:“你不信那是人之常情,这等诡奇的事,不说出个一二三,谁肯信?你且听我慢慢道来。话说九年前,幽冥教主杨博离世,遗训传位圣女杨清。彼时杨清正游历高丽,得报星夜回川。中原各派得知消息,齐聚中州准备劫杀她。幽冥教自不能坐视不理,尽遣教中精锐下山迎奉。就在开封城外,曾发誓永不踏入中原的继昌老院主和他的三个亲传弟子,与中原九大顶尖高手狭路相逢,登时打的个天翻地覆。此役,西川一方全军覆没,继昌院主自尽,他的三个弟子被杀;中原九大高手,金福堂老先生不幸罹难,唐大侠、段爵爷身负重伤。可算得是两败俱伤呀。”
于重笑道:“邱兄此言有误,五绝阵是五个人,继昌院主加三位弟子才四个人,如何能成五绝阵?”邱永志道:“于兄只知世上有五绝阵,却不知还有个四灯阵,四灯脱胎于五绝,虽说威力远不及五绝阵,却也惊世骇俗。三十年前,陆秉章老庄主与继昌在通天洞外驻马川定有城下之盟,盟军撤回,继昌和五绝阵从此不踏足江湖。继昌老院主是守信之人,说不下山就不下山,三十年来五绝阵绝迹江湖。这一回他为了接应圣女回山,不得不下山。却终不肯破旧日誓言,遇敌时弃五绝阵而用四灯。”
于重道:“这等大事,于某怎地一毫也不知情?”
邱永志道:“事关中原武林的颜面,自是秘而不宣。不过有件事你一定知晓:天蚕雪夜破紫阳。你道小小的天蚕教为何能扳倒紫阳宫?”于重道:“此事早有定论,一是紫阳宫大意失荆州,二是有余已己做内应,里应外合。”
邱永志摇头大笑:“非也,非也,于兄请想,紫阳宫乃武林四清门,天蚕教不过是一不入流的邪魔小道。余已己在紫阳宫已混的人五人六,叛投天蚕教对她有何好处?说余百花大意失荆州、阴沟里翻船,更是无稽之谈,她就是躺在那,蓝少英也奈何不得。”
于重哈哈大笑,道:“就请邱兄指点迷津。”
邱永志道:“那是幽冥教在中州吃了亏,要拿紫阳宫出气。幽冥教可不是只会撒欢的小猫,惹恼了它那是要吃人的。不过它要吃人,余百花也不会躺着让它吃,真正让紫阳宫一败涂地的是另有其人,有人嫌余百花不听话,存心要敲打她。明里亲兄弟,暗里下刀子,你在我家布子我在你家插针,都是知根知底的,一淡起脸来,那岂有不败之理”
于重笑道:“邱兄后话吃前话了。紫阳宫并未参与堵截杨清,杨清要报仇,也该找那九大高手才对嘛。”
邱永志道:“老弟不闻‘柿子要拣软的捏’?你去堵人家,就不怕人家黑你?自然是有了防备。紫阳宫就是吃了这个亏。”
于重点点头道:“邱兄高见,我原想堂堂上清门的紫阳宫怎么就栽在了天蚕教的手里,那天蚕教是什么东西,蓝少英除了卖屁股扮小丑还能做甚。原来如此。只是,邱兄,这跟幽冥五绝阵外传有什么关联?”
邱永志笑道:“我问你九年前继昌下山时带了几个徒弟?”
于重哑然失笑道:“是了,带了四个徒弟,死了三个,还剩一个。又是同行,定是落入中原九大高手手里了。”
二人正说的兴高采烈,一旁李佩红忍不住了,冷声说道:“当年,是家师邀请几位前辈在洛阳城外截滋昌的。在下有幸也曾目睹这长战。继昌院主自裁后,那位活着的弟子,也自杀殉葬。此事乃我亲眼所见,何来五绝阵外传之说。”
邱永志打个哈哈道:“我是听别人说的,比不得李副堂主亲眼所见。权当我没说好了。”就问刘庸道:“刘中剑不幸罹难,在下万分悲痛,虽说如今已断定是死于五绝阵下,但此事应与李府主无关。刘兄不知,这五绝阵原是用来护卫教主出行的,是防身之盾而不是杀人之矛。若有人说那是过去的规矩,如今他李少冲掌了大权可以改改规矩,既用以防身又用来杀人,或专用来杀人。说这话的人若非居心叵测就是不明事理,一教一派,祖先定下的规矩是说改就能改的吗?天火教虽是一教实同一国,规矩更是森严。他李府主也只刚刚接掌风衣府,需知落髻山上除了风衣府,还有育生院、内务院、清议院、中宫监,哪家是省油的灯,就说这育生院,下面又有多少枝枝蔓蔓,是说接过来就能接过来的吗?前面李府主已经说的很清楚,害死中剑对天火教有百害无一利,无利谁起早呢?”
于重道:“若说有利,中剑之死只对鞑子有利。”
众人大惊。于重解释道:“诸位请想,若今日认定是李府主害了刘中剑,江淮武林势必不能让李府主活着离开。天火教与靖淮帮势成水火,打是免不了要打,寿春乱起,岂不正给了蒙古人以可趁之机吗?寿春若失,淮南不保。淮南若失,江南危矣。此事虽无十分证据,依在下判断,十之和刺马营有关。”一席话说的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山门处又有人和声道:“于二这话有见识切不可着了鞑子的道。”那声音清晰圆润,数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少冲暗赞个“好”字,遥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缓步而来,步踏方圆兼踩阴阳,气度极是不凡。少冲暗问来者是谁,张羽锐小声答道:“钟离人朱明。靖淮帮三老之首,刘庸之前曾任帮主。”说话时果见刘庸跨前两步陪侍在朱明身侧,举止神情极为恭敬。
朱明在刘知之灵前拜祭一番,对刘庸说道:“你虽办事精干,却总昧于大势。中剑罹难,李府主遣女儿为质,又不远千里来此辩明心机,耐着性子跟你们好说歹说,足见诚心诚意。你却为那什么五绝阵所惑,竟没了主见。若非永志和于二前来说项,只怕你要一误再误。我只后悔当初为何让你来接这帮主。”一席话说得刘庸冷汗淋淋,片言不敢多发。
朱明又道:“说句实话,当日老夫听闻中剑罹难的噩耗时心中也颇觉蹊跷,后又听闻天火教卷入此事,更觉此事的诡异。不过今日李府主亲临寿春,老夫心中的疑团便豁然开解:这必是有人在栽害李府主诸位试想:李府主若是元凶,何苦来此白费口舌,他自可坐镇落髻山等着靖淮帮远涉千山万水前去自投罗网,何苦车马劳顿呢?”
少冲深施一礼,答谢了,朱明回了礼,又转向刘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笔账就记在刺马营的头上。”刘庸唯唯应诺。朱明扶棺瞻仰了遗容,又拜了三拜,忽发感慨道:“临了临了,还不得清静。你既早厌弃了世间俗礼,又何苦让孩子们作难?早去早了。”于是嘱咐刘庸早日安葬刘知之,又指名让靖淮帮副帮主李云唐帮办。
众人拜祭了刘知之,回还寿春城,途中,朱明就渐渐显出龙钟疲态来,原本灼灼放光的双眸骤然黯淡下来,与先前竟判若两人。
过淝水时,于重与少冲同船,于重之兄于化龙曾与少冲有过一面之缘,少冲又感激他方才相助之意,便和他攀谈了几句。将上岸时,于重忽道:“令妹出阁可别忘了请于某喝杯喜酒啊。”少冲愕然,笑问道:“于兄何出此言?李某孤身一人,并无姐妹。”于重道:“有位叫金菱儿的姑娘,不是府主的义妹吗?前些日子于某在川北当阳山庄做客,见她和西隐一脉的钟白山双宿双飞,岂不是大婚将近了?”
林玄茂喝道:“你什么意思?”于重正错愕,邱永志一把扯过他,低声说道:“于兄你好冒失菱儿姑娘是李府主的侍妾,钟白山是她义兄,兄妹之间稍显亲密有何不妥?你这么张冠李戴一气,让好事者怎想?让李府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于重大惊失色,拱手作揖道:“于某并非存心,万望府主见谅。”四下里早已是嘿嘿笑成一片。少冲只做不知。
当晚刘庸设宴款待各路英豪,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闹到夜深才散。是夜月色皎白,清风拂面,众人都无睡意。邱永志道:“弟闻城西东禅寺始建于贞观,布局宏大又不失工巧,向称淮西第一。今夜风清月明,刘兄何不领我等前去见识一番。”众人纷纷附和,刘庸亦不推辞。
刘庸府邸距东禅寺不多一里多地,众人沿街踏月而行,见靖淮帮众十人成队五人成伍,往来巡查,秩序井然。少冲道:“寿春自古乃兵家必争地,刘兄拥众十万,如何能不招致朝廷猜忌?”刘庸道:“靖淮帮虽有十万之众,但散居江淮,每县均分下来也不过一两千人。帮中弟子都是生意人,遵守法纪,绝少有啸聚闹事之举。再者,官府那边每年都有打点,故此无人猜忌。”
于重插话道:“寿春城内贵帮弟子不下万人,粗略一算竟是每四人中就有一人是贵帮弟子。如此也能相安无事?”刘庸道:“靖淮帮是生意帮,诸弟子平日都在各处照管买卖,又不是整日聚集在一起舞刀弄剑,与官府无害,官府自然不禁止。况且这几十年来帮中弟子协助官家屡次抗击北兵侵犯,已成了防守寿春城的中流砥柱,但凡那些为将的不是傻子,就不敢拿我靖淮帮怎样。不是刘某夸口,只要我一声令下,半个时辰就能招来两万弟兄”
少冲听了这话,知他酒醉,恐他言多有失故意将话引开。走过一条幽僻街巷,面前就是东禅寺,绕过照壁迈入山门,院内苍松翠柏郁郁葱葱,两株千年银杏枝繁叶茂,如两条强有力的手臂将正殿环抱在怀中。众人正观赏殿门前长廊内的乌木浮雕,猛地一声巨响,院门被人撞开,上百铁甲军端枪执盾闯了进来。众皆惊恐,刀剑一起出鞘。
刘庸大呼:“且莫动手,是自己人”话音未落,一个尖细的声音就怪笑道:“刘帮主好大的口气,天子钦差几时成了你刘家的人?”一个干瘦的中官奉着一道金牌,在四个锦衣侍女的护卫下旁若无人地走了来。
中官瞥了众人一眼,尖着嗓子问:“李佩红何在?”李佩红道:“桂公公有何贵干?”中官鹞子眼一番,说道:“太后口谕:近闻李少冲、刘庸、邱永志一干豪强聚会寿春,着拭剑堂李佩红即刻将相干人等带来临安觐见,钦此。李副堂主,太后为此事焦心劳神,茶饭不思,您掂量着办吧。”
此言既出,一片哗然。李佩红急问中官:“太后怎知此事?”中官冷笑道:“自然是拭剑堂禀报的呀。天下间的事瞒不了你拭剑堂,又怎瞒得过太后?”林玄茂出言讥讽道:“她老人家日理万机还嫌不够烦?江湖上的事也要她来操心,未必手伸的太长了吧?”桂公公闻言大怒,指着林玄茂的脸破口大骂:“你这是大不敬之罪,你,你想造反吗?”
锦衣侍卫齐刷刷拔出腰刀要往上冲,又见楼梯口窄,恐中了埋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竟都不敢动弹。惹得众人笑声如雷。桂公公又气又怕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佩红。
李佩红趁机安抚他:“这些都是江湖上的粗人,吃软不吃硬,公公先请退下,待我与他们说道说道。”桂公公哭丧着脸道:“太后命我当面,看着你拿人。咱家岂敢抗旨?”话音虽压的极低,仍被邱永志听到,厉声呵斥道:“那钦差,张某犯了何罪,你要拿我?”众人也一齐鼓噪。桂公公慌乱中喊了句:“城中有三千禁军,你们敢造反,谁也活不了……”
这话更似火上浇油,邱永志拔刀大呼:“我先宰了你”纵身跳下风铃阁,作势要杀桂公公,李佩红抱住他,好言相劝。邱永志冷笑嘿嘿:“你李副堂主敢抗旨保我吗?”李佩红道:“太后她老人家用意只是询情,并非要加害诸位,李佩红愿以性命担保,此去临安诸位定然平安无事。”众人闻言都是不信。
李少冲道:“国母召见,不去便是抗旨,抗旨便是造反寿春乱天下难安我在华山时就说过,天火教愿与中原武林化敌为友,止息干戈。今国母将李某与刘帮主、邱先生相提并论,足见朝廷也有止息干戈的诚意。为示我教和好之诚意,本座愿与各位同去临安。”邱永志道:“罢了罢了,邱某的身家都托付给李副堂,相信佩红兄定能帮你我洗清罪名。”众皆目视刘庸。于重道:“刘帮主,您的大名想必太后也是知道的。”刘庸道:“太后召见,刘庸敢不从命。”余者再无异议。
刘庸留副帮主胡汉中主持帮务,又安置了周氏,遂与众人出了宾阳门,登小艇北上,靖淮门外的河面上泊着九艘船,八艘装了火炮的兵舰夹着一艘客船,名为护航,实为押送。恰逢初夏涨水季节,顺风顺水,船行的又稳又快。
客船装饰华美,好酒好茶随手可得,底舱设了一座赌场,骨牌,骰子,牌九,应有尽有,又有四个歌姬,唱着些温柔绵软的江南小曲助兴。众人都是刀头舔血,粗野惯了,狂饮滥赌后,将四个歌姬的衣裳扯碎,肆意调戏起来。
少冲与林玄茂在外厅喝茶,见状都蹙了眉头,林玄茂道:“一人为虎,十人是虫,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属下至今也不明白,府主为何要涉险去临安?邱永志和于重分明是故意设局害您。”少冲笑道:“无妨,有李佩红当众做保,此行必然平安无事。”林玄茂道:“只怕到了临安就由不得他了。这些人虽粗鄙,却都是一方豪强,杀之则江北屏障尽失。如此浅显的道理当政者为何就看不透。”
少冲道:“天下将亡,乱象横生。执权柄者昏聩颟顸,直士避世自清,有野心的苟且卖国,贪婪辈正在杀鸡取卵,愤世者冷眼缄口,普罗大众浑浑噩噩竟不知大祸已临头。大宋朝已如危楼,风雨不兴,或可苟延残喘,如今北风正强劲,那有不败的。”林玄茂遥望南岸那千里沃野,以拳擂拳痛骂道:“大好河山就这么没了,可恨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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