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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没有任何诗情画意,白色的雪原危机四伏,僵卧的人马尸首随处可见。纷纷扬扬的大雪,几乎掩盖了路径与沟壑,西北行营都排阵使药元福率领着四千士兵冒雪北进,他一路急行,来到眼前的这个谷口时立刻挥令部下停下观察。
这里是晋州南边不远处的一处蒙坑。四边高崖壁立,形成一个巨瓮,有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小径与汾河并行穿过峡谷,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
风似乎停了,落雪却更加慷慨了,落地无声,山川静悄悄地,只有战马打着响鼻,呼着热气。药元福略作迟疑,先遣一营人马深入谷中,时间不大,先遣营回报说此处无人防守。
药元福大喜过望,立刻挥师急进,抢占此处军事要地。同时他也颇觉蹊跷,此处乃兵家必争之地,怎会无人把守呢?
“来人,快马向王相公禀报,就说老夫已进占蒙坑,请他速率主力北进。”药元福召来部下,命令道。
药元福并未裹足不前,他只留下一千人据守此处,接应王峻的大军,自己则继续向晋州挺进。沿途到处看到倒毙的人马更多,药元福从死尸服饰上判断应当是辽兵与汉兵,这些人马大多是冻死或者饿死。
沿途山岭上有不少占据险要地形的山寨,那是晋州百姓聚居自保之所,他们是这场惨烈战争中的幸存者。数十年的战争,让这一方百姓养成了聚寨自保的本能习惯。
“真的是朝廷大军吗?”百姓争相上前欢呼。
“是的,我们是大周将士!”药元福自豪地答道。
“天可怜见,终于盼到大队王师来了。”百姓喜极而泣。
“你们不太像。”人群中有孩童道。孩童稚嫩的声音,让药元福开怀大笑起来:
“哪里不像?如假包换!”
“前日我们看到的一支官军,衣衫破旧,没有你们穿的光鲜。”孩童想了想道,“昨日又一支从我们寨前经过,他们一个个都像饿鬼投胎似的,逮到什么吃什么,听说他们连辽人身上的肉都吃!不过,我爷爷说他们自泽州来,都是一等一英雄好汉!”
孩童天真,但不会说谎。药元福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他连忙召来里正:
“还有别的官军从此处经过吗?”
“幼童顽劣,请将军恕罪。”年迈的里正忙着赔不是。
“何罪之有?我问你话呢,但说无妨。”药元福摆了摆手道。
“回将军,前天晚间来的是镇北军,他们在我们这里过了一夜,昨日天还未亮就向晋州去了。昨夜里又来了一队人马,这队衣甲更是不整,像是山里的野人,不过每人齐整整地臂缠着一尺白麻,凶悍的狠,他们抓了二十七八个辽人,就在我们寨子外一刀一刀地割,辽人嚎了一夜才死透。依小老儿见识,这才叫痛快哩,也轮到辽人受罪!”
“那么昨夜这支人马是何番号?可是义勇军?”药元福急问道。
“番号我倒是不晓,不过我看出那为首的将军气度不凡。那将军说他从泽州地界来,要将辽寇逐出晋州,若是抓不住辽人主帅誓不回头。他要老儿替官兵准备干粮,将军明鉴,辽人来犯多日,这寒冬腊月里,我们只有可怜的口粮,哪里有余粮供军哩?那将军见我们可怜,也不为难我们,就给老儿一纸文书,说是从京师来的朝廷大军可以补偿我们。”
里正老汉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药元福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见正是韩奕的署名,他按捺住浮想联翩的心情,对那老汉道:
“既是韩相公的命令,老夫当然照办。”
他回头命部下兵曹道:
“留下五十石粮食!”
“多谢将军!”里正与百姓们见到粮食立刻得到兑现,连忙高声欢呼起来。
药元福面含惭意,对左右部下说道:“我等无能,让百姓受苦了!”
“此非将军之过。韩相公刚去不远,他久战之后必成疲军,若执意北上,恐被敌包围。”左排阵使陈思让道,“我等不如助他一臂之力?或许韩相公已经入了晋州城。”
“就怕王相公不允!”右排阵使康延沼忧道。
药元福哀叹一声,只好率众先趣晋州,再作打算。
王峻得到药元福已经占领蒙坑的消息后,高呼“吾事济也”,一改往日行军缓慢之状,暂时将辎重抛在绛、晋交界地带的临时驻地,轻装冒雪急进,于当天夜里成功抵达晋州。
晋州数万军民盼星星盼月亮般,终于盼来了朝廷大军,晋州城内这一夜如同过年一样热闹。
“来人,制露布,快马急递,向京师告捷!我王峻不辱君令!”
王峻喜气洋洋地坐在节度府衙中,宣布着命令。
晋州方面为首的是巡检使王万敢,在晋州被围城中无帅的情况下,他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与龙捷都指挥使史彦超等一道,团结军民固守待援达三个月之久,居功至伟。只不过连月来的操劳,让他脸上多了几十道皱纹。
今夜,王万敢头一次开怀大笑起来:“哈哈,今夜应当痛饮,不醉不归。不知韩帅为何没有来啊?若非他在泽州与敌大部周旋,我等不死怕是也要脱几层皮,我要敬他三大盏!”
热烈欢腾的气氛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这才猛然想起这个众情欢闹的场面缺少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本文转自书书网心头都油然而是生一股羞耻之情。如若不是韩奕在泽、潞的抵抗,吸引着辽汉联兵的大部分注意力,晋州断不能守得如此轻松,堂堂朝廷数万精兵良将,却未能一战,敢不愧吗?
“我过蒙坑后不久,听当地百姓说,韩帅已往晋州来。难道他今日未入晋州吗?我还道临时出城去了呢!”药元福颇为惊讶道。
“怪不得辽人昨日还将我晋州围的像铁桶一般,今日清早便撤围而去。我还以为是朝廷大军赶来的缘故,原来是辽人看到了韩相公帅旗,我听辽人俘兵说,撼山易,撼义勇军难!”史彦超神情一凛。
王峻闻言极是不悦,他今日冒雪急行军,为的就是早韩奕一步入晋州,将晋州解围的功劳算在自己名下,却未料道韩奕偏偏早来一步却不入晋州。
“韩帅或许被什么耽误了呢!”王峻勉强笑道,“我等不如备足美酒,替他接风!”
“辽人围城不果,眼下又会逢大雪,军中乏食,野无所掠,这正是我等乘胜追击之时。”药元福趁机请命道。
“就怕刘崇与辽人诈退呢!”王峻道。
“禀相公,老夫以为,刘崇悉发其众,挟明骑而来,志吞晋、绛。今其气衰力惫,狼狈而遁。若不乘机斩草除根,他日必为后患。请相公三思!”药元福再次请命道。
“请相公三思!”众将尤其是晋州军纷纷请命道。
“滋体事大,且容老夫再斟酌斟酌,以免误中敌伏。”王峻犹豫不决。
或许在此之前,众将对与辽军作战心存畏惧之心,没想到仗还未打上一场,辽人就败退了,趁你病要你命,众人眼下都想趁机多捞一些功劳。
不过,这场盛宴因为药元福再三请战的搅局而草草收场。第二日清晨,王峻拗不过诸将的请命,命药元福率骑兵沿汾水河谷追击。
汾水自晋北而来,两岸多是高山深谷,又逢大雪,沿途饿死、冻死与摔死的辽汉士兵多不可胜数。
药元福率领的这支骑军,吃饱喝足了,杀气腾腾地追杀敌军,恰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净利索。
辽人惊恐地向北奔逃,到处都是被他们抛弃的战马,许多人甚至赤手空拳,这场大雪让他们作战意志彻底崩溃,尤其是他们主帅萧禹厥早在三天前就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药元福纵兵奋击,见部下杀的性起,也忍不住操着铁挝冲入辽兵人群中猛击,一时间几个奔在最后的辽兵脑浆四溅,倒在了雪地里。药元福追的太急,以致于有敌军甚至落在了他身后。
晋州北有一地名曰霍邑,此处更是狭窄险要,县北霍山中有一道著名的关隘,名叫阴地关,自古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唐太宗李世民曾驻军于此,李克用曾在此三战三捷。刘崇每次南寇多是从此关南下。
阴地关下,辽兵与汉兵拥堵在了一起,竟不下三千之众。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辽汉士兵见一时难以通关,索性就地列阵,欲与药元福一决雌雄。对生的渴望,让这些溃兵重燃起战意,周军面对这个形势,迟疑不决,却不知辽人身后便是重伤的萧禹厥。
“快,不要让辽人逃过阴地关!谁敢贪恋战利品,纵敌北去,杀!”药元福急令道。
“将军,王相公刚传来命令,令我军停止追击。”康延沼道。
“敌军毫无反抗之力,为何停止追击?”药元福惊问。
“将军,敌军虽败,不过他们一定在阴地关驻有兵马拒守,我等已经离晋州太远,恐会遭到敌军伏击。况且困兽犹斗,不可轻下。”康延沼道。
“王相公也知兵吗?他要是有胆气,就是打到晋阳城下也未尝不可!”药元福脸色通红,愤怒无比。
“军中无戏言,请药将军自重。我等今日杀敌甚众,予敌重创,有此功劳,见好便收便妥,何必再兵行险招?”康延沼道。
药元福回头,见除了陈思让,众部下们都想见好就收。
“快跑!韩王来了!”
蓦的,从背后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这嘈杂的喊声带着恐惧的颤音,盖过了阴地关前一切声响。
只见不知从哪里跑出的一队汉兵在雪地里疯狂地奔逃。
茫茫的雪原尽出,陡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线条,如黑色的闪电急奔而来,就在药元福等人观望的刹那间,就将溃逃的汉军碾落在地。
“……”
阴地关下的辽人们也在叫喊着,药元福不知道他们在咸叫什么,只知道方才还准备放手一搏的辽人迅速地崩溃,仿佛一股神秘的力量令他们放弃了任何抵抗的意志。
那杀奔而来的一支人马,踩着汉兵的尸体,从容不迫地来到了跟前。
他们不足三百人,衣甲褴褛,面色哀伤,左臂上缠着一尺麻布,一个个仿佛来自地狱的孤魂,令人不寒而栗。周军不禁后退了七步。
两面破烂的旗帜在寒风中顽强地招展着,一面绣着“周”字,一面则绣着“韩”字。
“在下乃大周西北行营都排仗使药元福,不知贵军是否是韩相公部曲?”药元福隔着百步远,中气十足地吼道。
对面的骑军队伍中,走出一位满脸胡髯的汉子。
“你便是药老将军?”那汉子说道,并无要下马的样子,“将军来的正好,随我入关杀敌!”
“你是谁?休要如此对药将军如此使唤!”康延沼道。
“我姓韩!”
那汉子不带任何情感地答道,却字字如千钧之重,撞在康延沼胸口上。来人正是韩奕。
“参见韩相公!”
药元福等闻言,全体飞快下马,以军礼参拜。
“您真的是韩帅吗?您……受苦了!”陈思让几乎不敢相信韩奕如今成了这个模样。
“众军免礼。”韩奕皱着眉头,“宜将乘胜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药老将军,带着你的人,随我攻击!”
“愿听相公号令!”药元福与陈思让二人慨然应诺。
“韩帅,王相公有令,禁止穷追!”康延沼急道。
韩奕手中的铁枪一抖,闪电般地将康延沼刺了个对穿。康延沼不可思议地指着韩奕道:
“你……你……竟敢……擅杀大将!”
康延沼死的不明不白。
“药将军,可敢与韩某走上这一遭?”韩奕冷漠地将死尸踢倒在地,回首对目瞪口呆的药元福说道。
药元福叹了口气,道:“相公着实有些过了!康将军虽然胆小,但也是一员大将啊,又得王相公重用,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两军合兵一处,继续追击。辽人兵败如山倒,他们听说韩奕亲自追来,全都撒腿北撤,却不料义勇军呼延弘义与镇北军向训等早就绕过阴地关,乘机截杀,斩首无数。辽帅萧禹厥在惊惧中死去,就连他的尸首都成了战利品。
“药将军,王相公命你不可深入!”信使再一次传来王峻的命令。
药元福将目光投向韩奕。
韩奕神情寂寥,回答只有一个字:“追!”
“追!”药元福早有此意,听到韩奕的命令,将王峻的命令当作耳边风。
在面对如孙辈年纪的韩奕时,药元福既敬又服,这是对强者的敬服。
战马长嘶一声,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将韩奕抛了下来。
“相公!”
“兄长!”
曹十三与郑宝抢了过来。马卧在雪地里吐着白沫,韩奕则平躺在雪地里,连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瞪着天空,脑海里仍在回荡着结义兄弟李武临死前的呢喃:
破虏!破虏!
王峻要求停止追击的命令再一次送到,这是他的第七次命令。这个命令是直接下给韩奕的。
“药老将军,我真的累了!”韩奕哀伤地说道。
药元福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