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同车1
迎着初升的朝阳,韩奕不知不觉在太子少师杨凝式的府门前驻足。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春日烂漫,朝阳将他身影投向了街边高高的墙壁上,斜斜的,长长的,如一支梭枪。
已经是耄耋老者的杨凝式,一袭布衣站在自己的府门前,笑眯眯地看着韩奕在自己面前停下。门与侧门齐齐敞开,他府内的家仆从身边匆匆进进出出,往停在府门前的马车上搬运着财物家什。
“杨公,您这是要搬家,另择居处吗?”韩奕站在台阶下施了一礼。
“北海侯,陛下已经恩准老夫返西京洛阳养老,从此了无牵挂。蒙陛下隆恩,昨日下旨让我以左仆射之职致仕,今日正巧见着你,就此与你长别吧?”杨凝式还礼道。
杨凝式虽然不关心朝政,也不打听外面的是非,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韩奕这一大早是从何处而来。
“嗯,杨公这一别,晚辈不知何时才能在您面前请求教益。”韩奕听杨凝式这么说,心头油然而生一种伤感。
这或许是自己的“失意”吧?原来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之类的话,并非仅仅是嘴上说一说那般简单。
自颜真卿、柳公权之后,墨笔书法衰绝,加上唐末乱世,人物凋零,采风流扫地。待杨凝式出,笔力雄起,极得二王、颜、柳真髓,称得上是当世书法第一人。韩奕自从罢了使相,闲居京城,就时常上门请教,这既是因为韩奕爱好使然,同时也是因为他们二人都喜欢王右军与颜鲁公书法的缘故。
杨凝式爱韩奕的恭敬与赤诚,不是没有别人愿跟他学书法,只是大多数人要么资质太差,要么只是为了搏名而已,再就是打着拜师的名义来求墨宝的,唯有韩奕才是为了兴趣而上门请教。
杨凝式将韩奕引进了书房。
书房内已经大半搬空,地上一片狼籍,只剩下书案上一堆装帧考究的卷轴。杨凝式指着自己的墨宝,对韩奕道:
“老夫老了。你我难得相交一场,此番一别,恐怕只会是永别。北海侯若不嫌老夫字拙,请你任选两幅,聊以纪念。我知道,你喜欢收集名家字画,老夫姑且算上一家吧。”
“尊敬不如从命”韩奕也不客气。
韩奕心地打开最上面的一幅,跃入眼帘的字令他大吃一惊:
“这是杨公的《韭花贴》?”
《韭花帖》是杨凝式最得意之作,是用行书书写的信札,叙述午睡醒来,恰逢有人馈赠韭花,非常可口,遂执笔以表示谢意。此帖的字体介于行书和楷书之间,布白舒朗,清秀洒脱,深得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笔意。
韩奕虽然与杨凝式的交情不错,虽未正式拜师,但也有师徒的情份在,即便如此,韩奕也从未真正见过真迹,杨凝式将这份作品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这次分别,杨凝式居然以此相赠,让韩奕极为惊讶。
“此礼太重,晚辈不敢接受”韩奕连忙推辞道。
杨凝式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似乎仍然恋恋不舍,末了决断道:
“老夫既然已经说过,让你任选两幅,岂能反悔?此帖虽是老夫得意之作,但终究只是个物件,待老夫百年之后,无论老夫喜不喜欢,它总会落入他人之手一要是落到了一个守财奴的手,真是暴殄天物了。北海侯,你我也算是有缘之人,从今往后,它归你所有了”
“这………这……”韩奕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激动的心情。只是他不知道,这《韭花帖》原本是杨凝式答谢别人的信札,怎会又回到杨凝式的手。难道他一时技痒兴起,曾乘兴写过两份?
“下面那幅是《神仙起居法帖》。老夫三十临摹颜鲁公之法,至六十岁方有此作,此番一并送给你了。我见你原习王右军,近来又酷爱颜鲁公书法,技法虽然雄浑有余,但失之于造作模仿。你是武将,老夫听说你惯于进攻与剑走偏锋,奈何于,太过拘谨。颜鲁公虽是人,但亦是武帅,他那传世名作《祭侄稿悲痛欲绝之时,率意而为,枯笔飞白,险劲求平正,顿郁见慷慨,却绝无半分雕琢之意,这岂是你我俗人能够模仿的?就是颜鲁公本人重生,怕也难再写出第二幅来”
“多谢杨公告诫,晚辈格局太,徒具其形罢了。”韩奕点头称是。他心地将这两幅称得上杨凝式最佳作品,交给郑宝捧在怀里。
“北海侯也莫要灰心,遥想老夫幼时习,家父曾告诉我一句话,至今仍觉这是人生真言金句,临别时愿赠给北海侯知道。”杨凝式想了想道。
“请杨公赐教”
“欲学其书,必先为其人。非为其人,苟为其书乎?”
杨凝式的意思是说,字如其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品质与性格,就决定了一个人在书法上的风格与成就。这话虽然有些绝对,但却也是真知灼见。晋人追求和平淡之美,所以书法上讲究飘逸俊秀,唐初气度日益森严,所以表现在书法上就讲究严谨法度,而至如今离乱之际,杨凝式本人身上也体现了这一个定论。
杨凝式出生在晚唐,其父便是唐王朝的宰相杨涉,这个宰相在群雄并起的年代,着实不是一个好差事。朱温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大权时,杨涉曾被迫向他移交唐天子的印信,杨凝式认为这会给杨家带来遗世骂名,劝其父推辞,但杨涉更担心儿子的话传到朱温的耳,引来满门诛杀之灾。
杨凝式被逼无奈,只得装疯,从此便得了一个“杨疯子”的名声。身经唐亡之后的历朝历代,杨凝式屡次装疯,借以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危机,在这一点上他与冯道殊路同归。他无心仕途,且大多是闲差,久而久之,倒让他养成了随遇而安时而恣意狂肆的性格,这直接影响到他在书法上的成就。
相较之下,韩奕也酷爱书法,也很有水平,但绝没有达到杨凝式这种“疯狂”的地步,这更准确一种戎马倥偬之余的爱好罢了,谨守先贤法度,称不上直抒胸意,更谈不上率意挥洒,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压制着他。杨凝式说他工于模仿,这话实在是太精确了。
见韩奕心有戚戚,杨凝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故意问道:“听说你昨日随驾郊猎了?”
“杨公见笑了,晚辈猖狂,冒犯了陛下。”韩奕面露惭色。
“人们说,你为武将时,是沙场之上茹毛饮血的疯汉。如今看来,你身上倒真有一股疯劲。”杨凝式继而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疯又如何?狂又如何?但留心一片淡泊宁静足矣,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因为看不穿,才落得个可悲的下场”
“是”韩奕愣了愣,垂手称谢。
杨凝式颌道:“子仲回去吧,就此诀别,恕老夫不远送。”
“杨公厚赠,晚辈无以回礼,临别送杨公吉言一句,愿杨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韩奕答谢道。
“好句”
告别了杨凝式,韩奕与郑宝、曹十三走在街上。
整座城市早已经从晨曦醒来,立刻变得喧闹,郭威在汴梁城登基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这汴梁城的人口日渐增多。城内市坊布局反而显得有些局促。
三人低着头穿过人群,与周遭热闹的街头恍若隔世。郑宝似乎故意打破这难言的宁静,开玩笑道:
“这下好了。要是将来我们兄弟穷的揭不开锅,就将这两幅杨少师的墨宝典当了,一定不愁吃穿了。”
听郑宝如此说,韩奕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宝说的极有道理,要不咱们兄弟二人每人一幅,各自当作传家宝?”
“那怎么行?咱们兄弟虽然萍水相逢,但胜似亲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哪有分家当的道理?”郑宝反对道。
“我现在落了职,只有一个有名无权的爵位,宝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你不如和你的‘追风十三骑’去滑州找呼延大哥,就在他那里多历练一番,免得在我身边无所事事,空耗时光。”韩奕忽然道。
“兄长这是何意?”郑宝奇道。
“杨少师说的对,我因为太有,所以就乱了方寸,顾虑又太多,我不如就此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理由,说不定会是海阔天空任鸟飞呢世人都说杨少师是位疯子,却不知道这是他的处世之道,没有人去为难一个疯子,也没有人愿去跟一个疯子计较道理。”韩奕道,顿了顿又道,“义勇军的兄弟们都在滑州驻扎,你去了那里,务必叮嘱陈二哥与冯三哥,让他们二位务必安抚住众位兄弟们,千万别节外生枝。”
郑宝见韩奕心意已决,便问道:“那兄长准备留在京城里做寓公?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们兄弟的去处?”
“我先将你婉姐姐娶进家门。家?这偌大的京城,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青州。”韩奕眼角有些湿润,颇有提剑四顾两茫茫之慨,“想当年我与你五哥携角弓离家从军,身为人子,已有数年未能亲至双亲坟前祭拜,心愧疚难当。此番我正好无官一身轻,不如回家祭拜双亲,以尽人子之道。”
“长兄为父,弟自当遵行”郑宝答应道。
回到自家宅第,韩奕赫然看到李婉正端坐在厅堂沉思。只见那飞云髻梳的高高,因为没有细心打理,而垂下一绺青丝,她秀眸惺忪,有些憔悴,更增添了一份柔弱之美。
“二郎回来了”李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猛然抬起头来,迎了过来,像是一位妻子迎接自己从远方归来的丈夫。
韩奕见她似乎是来了很久,神情有些憔悴,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嗯,我回来了。”
“二郎饿了吧,我亲手煮了一锅汤饼,二郎不如尝尝?”李婉将韩奕扶到交椅前坐下,张罗着侍女银玲奉上自己亲煮的一碗汤饼。
韩奕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累又饿,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军伍,习惯于餐风宿露与艰难跋涉,怕是经不起这一夜的折腾。
这注定是韩奕一生吃的最难忘的一餐之一。
“二郎,可还对你胃口?”李婉面带希冀之色。
“婉的厨艺不错。”韩奕挤出一丝微笑,在李婉的注视下,将碗的汤汤水水吃的一干二净。
银铃连忙又去厨房端出了一碗,韩奕面露苦色,急唤道:“银铃,我已经吃饱了。”
“胡说,就一碗汤饼,怎够你吃呢?”李婉嗔道,“你不是因为刚丢了官,怕家无余粮吧?”
“那好吧我再吃一碗,就一碗”韩奕无奈,只好又吃了一碗。李婉见他吃完,脸上露出满足的喜色,将昨日以来的牵挂一扫而空,她那一双包含柔情的眼睛让韩奕感到无比温暖。
“哎,我总是让你不省心。”韩奕满心歉疚道。
“人们常说,夫妻本是同命鸟。我们就要成为夫妻了,哪里还分彼此,你就是成了平民百姓,我也只愿嫁给你,你是赶不走我的。”李婉扬着脸道。淡淡倦倦的笑意,缠绵在她的嘴角,让韩奕有亲吻的冲动。
这一切都从当年逃难时的仓皇就注定了。
可就在这时,偏院厨房处传来郑宝杀猎似的吼声,大煞风景:
“吕福,这是你煮的汤饼?咱家的盐不花钱?天杀的,咸死我了”
李婉脸色剧变。韩奕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安慰道:
“这汤饼,盐放的稍多了些。不过,一般人还没福气消受。”
“都怨我我不该做汤饼时走神,许是我多撒了一把盐。”李婉既羞又恼,如乳燕归巢,扑到韩奕怀,几乎要哭了起来,“二郎,你怎能如此傻气,硬是吃下这两碗?”
“这是你的一片心意,纵是毒药,我也能吃下。”韩奕笑道,他轻揽着李婉的娇软的身子,爱抚着她柔顺的秀,心头一片柔情蜜意。
“二郎,你快娶我过门吧?”李婉抬起精致的笑颜,脸上闪着晶莹的泪光,“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