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县官员在崇州住了一夜,到年三十才各自返回,路途遥远的,甚至都赶不上陪家人过年节。到年初五,府衙所属的官吏,都要到崇州来报道,而后都要在崇州署理公务——时间赶得跟催命一样,众人是怨声载道,却不敢表露出来,就怕小辫子给抓住,就是破门灭族的大祸。
对海陵府进行整顿,具体的计划,是林梦得、胡致庸、李书义、李书堂等人负责,不过要林缚出面主持。也是忙碌到年节将至,才歇一口气。
得闲邀林梦得、胡致庸、李书义、李书堂等人到山后的梅园里赏梅。
“李书义负责海陵诸县编丁定亩,他原先在崇州县的事务,该由谁来负责?”林缚问林梦得。
“王成服能够胜任。”林梦得说道。
“那鹤城巡检呢?”林缚问道,“鹤城的担子,不比崇城轻啊!”
“我建议致庸过去,”林梦得说道,“津海粮道西移鹤城,鹤城以后大力发展海港、渔场捕捞、纺织、造船、冶铁等事务,与观音滩有异曲同工之妙,致庸过去最合适!”
林缚看向胡致庸,问道:“你自己觉得如何?”
“大人要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胡致庸答道。
“这算什么回答?”林缚笑问道,又说道,“那就这么定了!不乐意也别怨我。”
“鹤城南屯的朱艾能力颇强,是不是调他随书义做事?”林梦得又说道。
朱艾最初献盐渎捍海堤图,入淮东做工造官,又做屯长,林梦得此时举荐他给李书义当副手——林缚点点头,说道:“行,调他给书义做副手不错。”
“有半年时间,编丁定亩的事情也差不多能做成了,”林梦得说道,“倒是不晓得海陵四县,税粮能增加多少?”
淮东两府,也就崇州、海陵两县好些,其他县的灾害情况都比较严重;便是到后世,苏北地区都是传统的穷困县市,经济要远比苏南地区欠发达。
编丁定亩与减免丁税杂捐,对地方税赋的作用是一加一减。七月中旬,林缚就将诸县举荐吏员,主要是将诸县的情况摸清楚;半年的时间,实际上也只能摸个大概,无法知道确数。
再说真正要去做编丁定亩的工作,阻力还是会非常的大,不比崇州当年全城给屠了个干净——所以具体能取到怎样的成效,还很难估算。
“谁晓得呢!”林缚淡淡一笑,说道,“明年海陵府要是能够顺利的实现改银征粮,使粮赋实征达到四十万石,我就谢天谢地了,不指望更多……”
“那跟今年相比,也增加不了多少啊!”李书堂说道。
今年海陵府除崇州县外,实缴银九万两、粮十八万石;要达到实征四十万石粮的目标,只要削减地方支用就能做到,没有必要大规模的去编丁定亩。
“不一样的概念!”林缚解释道,“我们不应该思维放在能征收多少粮食上,而是要去考虑‘淮东的粮食总供应量能增加多少,除了征粮外,我们能用购买手段,再筹集多少粮食?’”
林缚稍稍停顿,说道:“钱庄对屯寨放印子钱,支持沿海地区垦荒屯种,在五年内,我们不要指望能从各处屯寨获得田税上的直接收入,但是这段时间,因为屯寨大规模垦荒屯种,铁作工场多卖出去多少农具?织纺工场多卖出去多少棉布?淮东新设了多少家砖窑,又新增多少条进入淮东的运石灰木船、运煤木船、运铁砂木船?这些为淮东提供了多少收入?开垦了这么多粮田之后,为淮东多提供了多少多余的粮食?对淮东粮价的平抑有什么作用?政事之大,莫不过在此,当然了,朝廷诸公对这些是不屑一顾的。”
“呵呵,”李书堂摸了摸脑袋,自嘲的笑道,“总是跟不上大人的思路!”
林缚笑了笑,说道:“自古以来,大家都将目光放在田地上。粮食当然重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费尽心机的提高粮产,但是要筹养军的财源,视野就应该更开阔一些……过了年节,军司对今年的各项工作会有一个细致的总结,到时候大家就会对这些问题有更深刻的理解。”
林梦得心里感慨,说道:“就征田赋来说,开垦荒地,远不如编丁定亩来得快。毕竟开荒地、修水利,迁民移居,投入非常大,时间上也慢。编丁定亩,就要快得多,核查出一亩隐瞒的粮田,就增加一亩田赋,不过更重要的,是要让佃农们喘一口气!”
“现在想明白了?”林缚笑问道。
“想明白了,”林梦得说道,“特别是这时候,粮食给大田户、大富绅抓在手里,他们只会拿出少量粮食出来卖,去换绸罗丝锻等奢侈品,更多的粮食会给囤积起来。要是粮食多分一些给佃户,他们吃饱饭,地方稳定是一方面。他们还将更有力气干活,能更用心的伺候粮田,来年粮食产出会更高——有多余粮食,他们用来牲口,也会拿出来卖,买农具、买布匹、盖新房、打橱柜等等,唯有这时候,冶铁工场、纺织工场以及征收工矿税、商税,才有大利可图……”
“虽说浅显,差不多也就是这个道理吧!”林缚说道。
林梦得当初也不赞同完全放弃对屯寨的租税收入,只是没有办法才同意。
钱庄放出印子钱来,钱息高达一分五厘。屯寨要归还本息,淮东再向开荒田征租税,屯寨要维持屯户的生计会十分的困难。
另一方面,这边不对开荒地征租税,对江宁及盐铁司的质疑跟刁难,也方便推脱:淮东一钱银子的租税都不收,指责淮东侵占盐区土地的质疑总要弱些。
沿捍海堤共设十一处屯寨,迄今为止,安置包括工辎营家属在内共十七万人,计有五万户,在十一处屯寨下共编农社五百余。以每家农社向钱庄支借两千两银计,钱庄共向淮东垦荒屯种事发放印子钱超过一百万两银。
有了淮东钱庄的参与,垦荒屯种的速度得到极大的提高。
截止到这时,共在堤内筑围拢屋一百八十座,开垦荒地三十六万亩。
虽说垦荒屯种最大的意义,在于安置工辎营家属、安置流民,为淮东军保证充足而稳定、可靠的兵员。
但是,就算是最直接的,淮东从里面并非无利可图。
虽说屯寨三五年内还不能给淮东提供租税收,然而这五万屯户,在过去一年,共消耗了淮东冶铁工场所生产的近一半铁。仅靠这一部分的收入,淮东冶铁工场就维持了全年的成本支出。
也是如此,淮东军司才能不用花什么代价,就从冶铁工场获得二十万斤精铁用于兵甲、战船及其他战械的制造上。
当然了,淮东钱庄的钱息收入,厘金局首先要征收一成五的钱税。如今淮东钱庄向屯寨放贷规模超过一百万两银。理论上,厘金局每年可以据此向钱庄征收两万两千五两银的钱税。
此时,过去一年,从崇州转运的石灰、煤、铁砂、桐油、木料、棉丝等,都比以往增加了一倍有余;相比较林缚来崇州之前,数量更是激增加数十倍、上百倍不等。
海东商路暂时还由军司垄断,收入不计入厘金局;在扣除津海粮道的商税收入之后,厘金局在过去一年里,其他商税厘金及工矿税等收入就高达二十万两银。
其实这些收入,并不能令人惊喜;即使从盐银保粮及津海粮道上所得的银子都用去修捍海堤外,淮东也不缺银子。
淮东诸多工造,林缚最重视冶铁及造船,一来这是淮东基地的根本,二来这两桩工造,对淮东军的战斗力水平提高,有最直接的促进作用。
相比较之下,垄断海东生丝贸易,才是淮东最丰厚的利润来源。
过去一年,淮东自产生丝加上从海虞陈家及海陵等地收购生丝运往海东贩卖,共计三千担。三千担生丝,为淮东提供约七十万两银的净利。
要是将这个数字透露出去,保管能吓掉许多人的大牙。
淮东就是靠着垄断海东生丝贸易的利润,除了支付海东行营在济州的驻军所需,今年正式建筑了周四里的济州城,在济州城修筑一座年产铁三十万斤的冶铁工场外,还从海东运入五十万石米粮、两万六千余张皮料,铜二十万斤、煤六百万斤、铁砂两百万斤等物资。
此外,大量的茶叶、棉布、蔗糖、瓷器等,运往海东贩售,都给淮东提供了丰厚的利润。也唯有此,林缚才能不计成本的去试造“林政君号”那样的超大型海域,才有资本将观音滩船场八成的造船能力都用去造战船。
也唯有如此,靖海水营才能从容扩编到一万五千人,并且能保证战船规模同等扩大,战斗力水平不下滑。
也唯有如此,仅淮东军械监所直辖的工匠才能在腊月上旬突破六千人。不算船场,仅军械监每月所耗精铁就超过四万斤才不会让人心疼。
在财源上,林缚并不担心什么,他担心的还是粮食。特别是在乱世,粮铁盐及布匹,粮食永远是排在第一位。
海东偏北、山多田少,虽有一千多万人口,粮食并不十分富足,每年能从海东地区运往一百万石米粮,林缚就相当满足了。
一百万石粮食看上去很多,实际上很少。
而给陈芝虎所部、长淮军困在淮阳的流民军及家属及难民,差不多有四五十万人。
仅这部分人,想要他们熬过粮荒,要熬过一年的垦荒期,至少要投入一百五十万石米粮。
平江府缺粮、嘉杭湖三府缺粮,徽南缺粮,淮西缺粮、淮泗缺粮,淮东的粮食也仅能自给自足。林缚此次争海陵知府,就是抢时间对海陵进行编丁定亩。
编丁定亩倒不是指望能一下子提高多少粮赋,而且要保证普通佃户、农户能从耕作中获益,提高积极性参与到地方水利兴修与田亩改良、农具改良、垦荒屯种等事务上来。争取在一到两年的短时间里,能让淮东地区的粮食总产量,有一个飞跃性的提高。
东虏的丁口不多,能征善战的精锐不过十余万,就算将燕西诸胡的兵马也算上,能战精兵不超过二十万。但历次异族入侵,给异族打先锋的,恰恰是抵抗不力、转身杀自家人却异常凶猛的投降军。
到那时,要将战场控制淮河以北,淮东手里光有银子不够的,还要有足够的粮食跟人口。
陈芝虎如此残暴,貌似为朝廷诛杀乱民。他的凶残,在使晋中南部受摧残之后,又整个河南地区的抵抗力完全丧失。东虏一旦南侵,河北、晋中、河南等地,将没有多少抵抗力。
曹家会出潼关吗?指望梁家吗?与其指望曹家、梁家,还不如指望红袄军在淮泗能多撑一段时间!
急骤的马蹄声仿佛要将院墙上的卧雪震下来,林缚听着马蹄声,眉头微蹙,抱怨道:“大过年的,怎么就不让人安生的过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