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赃助饷之事其实三月底就传到了山海关,京师离山海关六百里,说近也近,说远也远。若慢慢走,要走十几天,若快马日夜赶路,不过二、三天的路程。
当消息传到山海关时,吴三桂、刘肇基、范志完、黎玉田等人都是惊疑不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更多的消息传来,这事情确定是真的,立时山海关的文臣武将个个惶恐惊惧,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是此时身在山海关,更早一步投降,负有招降重任的定西伯唐通都感到惊惧不定,心下一片茫然。
四月初二日,平西伯吴三桂站在镇东楼上呆呆出神,山海关极为宏伟,它是一片龙凤复合城堡防线,除了关城外,又有东罗城、西罗城、南翼城、北翼城、威远城、宁海城等七座城堡相连。
而且关城还与长城连在一起,包括关城长城、南翼长城、北翼长城、老龙头长城、角山长城、三道关长城及九门口长城(一片石)等地段,全长五十多里。
关城位于平原中段,它东面城墙既是关城的东面部分,又是长城的一部分,一身兼二职,此时吴三桂站立处便是东门箭楼“镇东楼”,又称“天下第一关箭楼”。
吴三桂抽出千里镜眺望,他往箭楼外看了良久,透过瓮城,可以看到对面的东罗城,这是关城东门的第一屏障,也是入关第一孔道。城池周五百多丈,略带弧形的延伸,西墙与关城东城墙、长城连为一体,东南城墙与关城东门相连一起,连接处以临闾楼及牧营楼镇守。
再透过东罗城看去,就见数里外布满了清军营帐,特别欢喜岭之上,更是旌旗招展。吴三桂往那边看了良久,他曾见奴酋多尔衮的黄龙大伞在威远堡上出现过,或许此时清国皇帝的行营,就驻扎在那一片山岭之中。
再往西北的角山看去,巨石嵯岈如龙首戴角,角山长城东北面的长寿山、燕山峻岭中同样聚满了密集的清军营帐,浩荡的营寨与旌旗似乎望不到边。
吴三桂担忧而茫然的看了良久,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吴三桂回过头去,却见他一个亲卫正急急赶来。
……
总督行辕内,吴三桂才刚步入大堂,就听东平伯、山海关总兵刘肇基欢喜而爽朗的声音响起:“哈哈,这真是大喜啊,太子安然无恙,这真是天佑我大明啊。”
吴三桂一怔,随后心中一喜:“太子安然无恙?”
他步入大堂,就见刘肇基魁伟的身形站着,他哈哈大笑着,一边挥舞手中一封书信,脸上极度的喜悦。
在他身边,蓟辽总督范志完与关门巡抚黎玉田坐着,正在交头接耳什么,不过脸上均带喜色。
还有一人尴尬的坐着,却是已经投靠大顺,前密云总兵,定西伯唐通。
见到吴三桂进来,众人都是看来,刘肇基大步过来,唤道:“长伯,快来看,这是杨帅送来的书信,言太子已由永宁侯迎入宣府,我大明气数未尽啊,哈哈哈……”
吴三桂先对刘肇基、范志完、黎玉田几人沉稳施礼:“刘帅,两位军门。”
他举止客气,礼仪周到,一举一动尽显世家子弟的风范,范志完与黎玉田脸上都露出柔和的笑容,唐通眼中则闪过嫉妒的神情。
然后吴三桂接过刘肇基递来的书信仔细观看,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上月二十八日,太子由义士搭救,逃入宣府镇中。现永宁侯王斗、宣大总督纪世维、原兵部尚书陈新甲,镇守太监杜勋等已迎之安顿,这……这消息真确吗?”
刘肇基哈哈大笑道:“这是永宁侯亲笔书信给杨帅,然后杨帅急急告知我等,哪能不真确?”
他大笑道:“太子安然,想必不久后就会与永宁侯发兵讨伐,流贼末日就到了。”
范志完与黎玉田都是抚须微笑,唐通则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特别听到流贼两个字的时候。
他干笑一声道:“刘帅,吴帅,两位军门,咱们现在可是大顺臣子,这流贼二字……”
刘肇基厉声喝道:“大顺?什么大顺?毒拷官员士绅的大顺?挨家挨户破门索财的大顺?酷掠妇女金钱的大顺?某刘肇基投靠新朝,是为了护佑江山百姓,不是为了让贼子挨家挨户破门掳掠!……此些贼辈,惯会花言巧语,欺蒙百姓,只是贼子毕竟是贼子,这才几天,就忍不住现形了。可恶,某家差点被此贼辈欺骗!”
范志完与黎玉田看向唐通的目光也有些阴冷,从知道追赃助饷起,特别听闻官员勋贵多遭拷掠死,他们心下就与大顺划清界限。又听闻太子安然尚在,那就更与流贼誓不两立了。
他们不能想象那种后果,前一天自己还宣布效忠,后一天就被抓去拷掠,然后与家人被活活打死,人财两尽,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黎玉田淡淡道:“拷掠士绅百姓,索掠金钱妇女,这岂是新朝气象?依然流贼矣!大顺二字,再也休提!”
范志完也笑呵呵道:“定西伯世受皇恩,大行皇帝恩重如山,今我大明气数未尽,人思效忠,定西伯当早为计。”
唐通坐立不安,最初时他意气风发,在吴三桂、刘肇基、范志完等人面前洋洋得意,现在气势已经萎靡了一大截。
京师等地追赃助饷的消息传来后,他心中一样暗暗后悔,觉得这大顺朝不靠谱,自己早前的决定草率了。良禽择木而栖,显然这大顺不是什么理想的树木。
不过他心中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干笑道:“果然顺国天怒人怨的话,通自当弃暗投明,重新效忠回我大明。只是……这消息会不会有误,还得多加探听才是。”
刘肇基冷笑,范志完与黎玉田也是沉吟,唐通这话也有道理,传言多不可信,会不会京中传来的消息不实夸大?
毕竟追赃助饷,索掠百姓,这事太骇人听闻,任何一个明智的君王,新兴的皇朝,都不会干这种蠢事。确实还要再探听一下为好,也省得自己再次作出艰难的命运抉择。
特别范志完其人贪懦,除了捞财之外,就是讲究一团和气,能不生事,还是不要生事为好。
吴三桂一直静静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这时他正要说话,又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是总督府一个家人急急进来,给堂中各人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什么,平西伯家中有人从京中逃出,内中还有一知交好友?”
范志完等人猛的站了起来。
……
几个人被带进议事大堂来,吴三桂迟疑看去,一人被吴府两个仆从搀扶着,行走艰难,看上去极为眼熟,似乎是……
又还有一人。
“长伯……”
“廷献兄。”
这人原来是自己的好友方光琛,字廷献,原礼部尚书方一藻之子,当年方一藻以大学士巡抚辽东时,自己曾拜其门下,又与其子方光琛缔盟为忘形交,眼下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招呼一声后,就退到一边去,露出中间那被搀扶着的人。这人伤痕屡屡,手脚哆嗦,若不是有人搀扶,他定然萎缩在地。吴三桂迟疑看着,越看越眼熟,最后他惊醒过来,这个面目全非之人,赫然是自己大哥吴三凤。
就见吴三凤哆嗦颤抖着,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他的嘴唇哆嗦着,猛然扑到吴三桂的脚下,凄厉叫道:“弟弟!”
他抱着吴三桂的脚,嘶心裂肺的嚎哭,声音尤如杜鹃啼血。
吴三桂跪了下去,他颤抖道:“大哥,你……你怎么成这样?”
眼前这人,他简直不敢相认,只看他的手脚,就知道他承受了多少惨无人道的酷刑。
吴三凤嚎哭道:“应麒……应麒没了,还有你嫂子她们,全都死了!……活活被夹死啊……”
吴三桂道:“夹……夹死……那……那爹呢?”
吴三凤嚎哭道:“爹也快死了,他被施了炮烙……”
吴三桂猛然一个踉跄,他脸色惨白若灰,他喃喃道:“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就敢……”
他喃喃说着,他不明白,他是边关重将啊,李自成、刘宗敏等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该对他的家人下手,他们怎么就全然不顾?他们是怎么想的,如此的肆无忌惮?
“啊!”
他猛然发出一阵咆哮,声音惨烈,充满无比的怨毒,看他神情狰狞的样子,堂内静默一片,不说范志完与黎玉田噤若寒蝉,便是刘肇基都是叹息坐着。
“我誓不与贼俱生!”咆哮怒吼中,吴三桂猛然抽出自己的利剑,一剑将面前的桌椅劈翻。听他口中发出的疯狂声音,唐通不知觉将自己身子缩小一些,免得引起吴三桂的注意。
忽然吴三桂想起什么,将利剑指向他,吓得唐通慌忙站起来,他一手按在自己剑上,一边慌张道:“吴帅,小弟已经弃暗投明,重新效忠回大明了,非流贼一方,你不要误会……”
他更大声骂道:“可恨的流贼,某唐通与彼辈誓不两立。”
范志完与黎玉田等人也慌忙劝说,吴三桂只是冷冷道:“我问你,你投靠流贼后,闯贼曾言山海关、蓟镇等处防守由你主理,又言我等需领兵进京,那后续可有贼将前来防守蓟镇、山海关等处边墙?”
唐通想了想,摇了摇头:“好象没有!”
“什么?”
范志完等人都是大惊失色,刘肇基猛的站起来,对唐通喝道:“就凭你唐通,也能守住这两处关防?”
范志完喃喃道:“他们,他们行的是哪门子章法?”
范志完当时也没想那么多,现在吴三桂问起来,才赫然惊觉,此事荒唐无比。关外鞑子几十万,这么多良臣猛将坐镇仍然困难重重,唐通何德何能,可以比杨国柱,吴三桂,刘肇基等人更高明?
闯贼是怎么想的,还是他以为,这关墙外一直都是太平无事,几十万鞑子一直都是不存在这个世界的?
吴三桂还剑入鞘,他心中雪亮,不论闯贼等行事多么的荒唐无稽,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招抚之事就是一场骗局!
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自己人等骗入京,然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吴三桂不敢想象自己被拷掠会是怎么样,想想那种场景,一股难以形容的惊恐浮现心神,最后他心中更是前所未有的恐惧骇然。
幸好,自己没有自投罗网。
幸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