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晚宴之后,月上中天,群臣散去,微醺的韦孝宽红光满面,更显得鹤发童颜。他与小皇帝携手而行,一老一少,年龄是那么的悬殊,身高也是那么的悬殊,都要伸直了手臂才能拉住对方的手。跟着他们身后的长孙晟、司马泳、燕骏、小末等人都无声地相顾感叹。
中秋已近,月未圆,月光却已分外皎洁。两人颇有默契地来到凉亭之上便坐了下来,银白的月光将宇文衍光洁的面容晕染得更加透亮,将韦孝宽满脸的沧桑雕刻得更加深邃。热茶和果盘被迅速摆到了凉亭石案之上,随行众人均在亭外台阶下侍立。
“老将军好酒量啊!千杯不醉!”宇文衍说,心里思量着酒后是不是说正事的时候。
“呵呵,这个老夫到不必自谦。”韦孝宽爽朗地笑着,“也许只有前齐国的斛律光――斛律明月老弟可与我斗酒啊。”
“斛律光,字明月!”宇文衍来了兴趣,“就是那个做歌《敕勒川》的北齐大将军么?”
“陛下也会唱《敕勒歌》?不过此歌乃明月老弟之父斛律金所作。”
“哦!不过朕只会诵读不会吟唱啊……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待老夫唱给陛下听吧。”说罢,韦孝宽站起身来,对着明月唱起了《敕勒歌》。起初他的声音苍老低回,但随着反复的唱诵,声音变得越来越浑厚雄沉。塞外草原的壮阔竟仿佛历历在目,其中又似乎还流露出了一些缅怀和怅惘。
一曲既罢,凉亭内外的人无不抚掌赞叹,宇文衍脸小手都拍红了,将茶杯捧给韦孝宽,说道:“据朕所知,那斛律光生前可是韦老将军的劲敌啊,老将军与他数次交锋曾遭小挫,最终还是老将军您用民谣儿歌成功离间了高纬和斛律光君臣。什么‘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终于借昏君之手除掉了我朝的一大劲敌。但方才老将军的歌声中仿佛带着许多对斛律光的怀念之情,老将军也称其为老弟,莫非你与他之间还有私交?”
此言一出,侍立亭外耳朵尖的人不由心惊,这怎么听上去有问罪之意?
谁知韦孝宽仿佛浑然不觉,长叹一声道:“私交是谈不上的,不过是唯一一个令老夫由衷敬佩、惺惺相惜的对手罢了。陛下说得客气,给老夫留太多面子了,其实老夫在他面前岂止曾遭小挫,简直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也是唯一击败过我的人。听说他的酒量甚豪,只可惜与他对垒经年交锋数次却无缘相对畅饮共谋一醉。唉!若非楚河汉界各为其主,老夫必邀他彻夜畅饮,弹剑抒怀,得此知己,不虚此生啊。”
宇文衍完全能理解这种棋逢对手之间的敬意,是英雄惜英雄啊。他见韦孝宽此刻的状态和情绪,便暂且打消了谈韦静怡的念头,提议道:“老将军如此看重此人,朕对他却知之不详,就请老将军给朕讲讲斛律明月吧。”
韦孝宽果然谈性勃发,将一个击败过自己又被自己设计害死的对手用崇敬的话语描述了出来。
“晋公宇文护把持朝政时,两番伐齐均遭败绩,其中固然有晋公不识兵法不谙戎略之故,但前齐有他斛律光也是要因。”韦孝宽没有介绍斛律光的家世出身,直接就从战争中的斛律光讲起了,“保定三年十月,我朝联合突厥东征伐齐。兵分两路,北路军以老随国公普六茹忠为帅,率军一万,合兵突厥取平城。南路军以老将达奚武为帅,率军三万,进击平阳。原计划两军会师晋阳城下,孰知北路突厥兵畏战不前,被高湛军击溃。而南路军仅被斛律光的一封书信就劝退了……”
“劝退?一封信就能让达奚武老将军退兵?斛律光在信上写了些啥啊?”宇文衍大感好奇。
“仅仅一十五字而已的短笺啊。”
“才一十五字?!”宇文衍瞪大了眼睛。
“鸿鹤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也。”
宇文衍重复着这两句话,思索着其中的含义,鸿鹤早已直上云霄翱翔于苍穹,捕猎者却还在沼泽中搜索窥探。只听韦孝宽接着说:“达奚武和斛律光为两国名将,素知对方威名,也相惜相重。故而斛律光用寥寥数语就向达奚武转达了北路军已遭败绩的消息,齐军既无后顾之忧,达奚武军再孤军深入无异于送死。达奚武一看就明白其意,迅疾撤兵,才不致惨败。”
宇文衍点点头,心想这些老将军们还都是颇有古风啊。
韦孝宽喝了一大口茶继续说:“保定四年十月,晋公倾举国之兵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再次伐齐。此次兵分三路,北路少师杨标攻轵关,中路蜀国公尉迟迥攻洛阳,南路权景宜攻悬瓠。北路杨标轻敌冒进战败降齐,南路军无功撤军,且不去说。中路军则留下了著名的邙山之役,是役,云集了两国名臣良将之多,风云际会堪称一时之盛。我军这边参战的有齐王宇文宪、蜀国公尉迟迥、随国公普六茹忠、庸公王雄,齐军参战的有兰陵王高长恭、大将军斛律光、晋阳刺史段韶……”
“啊,邙山之役!”宇文衍立即想起了冯风的《兰陵王入阵曲》,这才了解著名的邙山之役竟是斛律光和高肃联袂主演的。
“这次战役中,高长恭只身突破我军围困洛阳重围的故事,想必陛下业已知晓。老夫只说那斛律光,我朝大将王雄极其骁勇,率军突入了斛律光的军阵,马快矛锐直取主帅。斛律光的卫队在慌乱中溃散,他本人则单骑走避,身上只剩了一张弓和一支箭。王雄渐渐追近,按矛不刺,他素知明月威名,更知武帝常叹无此人才,便企图生擒斛律光献与武帝,可得大功一件。谁知斛律光乃是故意放缓让王雄逼近,暗中已张弓搭箭,闻风辩声回身便是一箭。当时二人的坐骑仅有丈余之距,王雄待要躲闪,却已迟了,这一箭射进了他的面颊。王雄也不愧是一员猛将,原本该射入眉心的一箭险些被他避开了,虽重伤之余,仍抱住马颈全身而退。如此也可见斛律光的手段了得,知己知彼艺高胆大才敢诱对手迫近,确保一箭制敌。斛律光从小就精于骑射,素有‘落雕都督’的美称,就他这仅靠一箭反败为胜的本事,老夫就自愧弗如啊。邙山之役我朝中路大军也就在高长恭和斛律光两位英雄的出色表现中落败了……”
宇文衍悠然想象着征尘滚滚的战争场面,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将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呢?他还不曾亲眼见过,战胜的英雄一定立马横枪矗立在尸横遍野的血色残阳之中……
“晋公两度伐齐失败后,天和四年开始两国在宜阳汾北一带又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也就发生在老夫当时驻防的勋州及周边地区。错中复杂犬牙交错的战况经过老夫就不细说了,总之在汾水会战中,老夫的三万步骑是被明月老弟结结实实漂漂亮亮地击溃了,那真是溃不成军啊。”韦孝宽神态和语气中居然全无对战败的痛悔懊丧之意,而是带着微笑,仿佛站在胜利者那边,在为胜利击节叫好似的。
“恕后生斗胆插言!”忽然,站在凉亭石阶之下的长孙晟大声道。
宇文衍惊讶地看着他,问道:“有何话说?”
只听长孙晟朗声道:“汾水之败实非老将军之过,纯系晋公护的战略错误所致!虽然历时十数月的拉锯之后我军占领了宜阳,却丢失了汾北大片领土,根本得不偿失。齐王受命进军宜阳之初,老将军就曾上书晋公,说明了宜阳为轻,汾北为重,一城一池之地争之无益,不如在华谷、长秋一带筑城固守汾北。可晋公却说老将军子孙虽多,却不满一百,在汾北筑城,派谁去守……”
“不要替老夫诿过饰非!”韦孝宽看也没看亭下的长孙晟就喝止了他的话,“战略之误并不能掩盖战术之失,斛律光之所以常胜不败,并非都建立在对手战略错误的基础上。他的战术始终都是以正合,以奇胜,高深莫测。败于其手下的又何止是老夫一人,齐王宪、陈王纯也都是百战之将,深通兵法,也均败于他手,斛律明月的高明与强大,乃是不容置疑的!”
宇文衍看了看亭下哑口无言的长孙晟,便转移话题的重点,问道:“据说我祖武帝也极其欣赏斛律光,老将军当时为何不游说于他,劝其弃暗投明,非要设计将其杀害呢?”
韦孝宽的神色为之一沉,叹道:“陛下是在责怪老夫口口声声惺惺相惜,却对他如此毒辣施计陷害……唉!明月的人品便真这当空的明月一般,高洁无私忠贞不二,去劝其背主,无异于在当面羞辱他。对这样的对手,老夫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战场上将其击破斩于马下,这也是老夫能给他的最高尊崇。只可惜,老夫没能做到,我朝也再无更多的时间和军力让老夫去做到……但做为老夫最尊重的对手,他必须死……”
说到最后,韦孝宽的声音竟带着哽咽,宇文衍呆住了,他没能完全听懂韦孝宽的话,但并非完全不懂。这种战场上立场无法调和的对手,能给对方最大的尊重似乎也只能是拼尽全力治对方于死地,或者被对方治死。
韦孝宽叹息着继续说:“斛律光被齐后主诛戮的消息传来,前线三军欢呼雀跃,武帝如获至宝大赦天下。老夫和军士们喝了很多酒,是武帝御赐的庆功酒,但每一杯也都是祭奠斛律明月亡灵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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