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在秋翎庄主管和佣人们的眼里,傅秋燃和路遥除了脾气有些古怪,偶尔做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外,却绝对都是好伺候的主儿。例如中秋时分,别的大户人家里都是里外忙碌的紧的时候,傅秋燃倒是给上至管事下至小厮通通放了假,各回各家过节。剩下实在不想回家的或者没家可回的,留在庄里做事,还能拿到一笔颇是不错的赏钱,是以倒有不少人更愿留在庄子里。于是今年中秋纵然一下多了武当四人,倒也不显得忙碌。
中秋一大早,路遥便拉着傅秋燃跑去客院找武当诸人,然后几个人关上门在客院里足足待了一整个早上,且不让任何小厮与主事入内。小厮们早已习惯这种事情,见怪不怪的各司其职做事去了。秋翎庄中秋和年节历来不应酬,故而眼下最清闲的大管家傅洪悠哉游哉的坐在外院中喝茶守门。
待得路遥再次推门出来,已经过了晌午。张松溪和殷梨亭一道出了来。路遥仍兀自对张松溪道:“如今我们再等等范遥,但我觉得他那边希望不大,到时候若是不行,便依此计行事,九成可成事。”
殷梨亭却当先道:“还是能不用便不用这法子吧?我怕……”说着看了看张松溪,又看了看路遥,叹口气道:“小遥,这多少都是有风险的。”
路遥无辜的看着他,无奈的咬牙,握拳道:“这次过后,我若不好好修习武功,从今以后就把路遥两个字倒着写!”
傅秋燃撇她一眼,挑眉道:“几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不当回事。如今怎么样?后悔了吧!”
知他句句说得是实话,路遥一手抚额呻吟一声,“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不过这次,我可以保证绝对没问题。”
张松溪扭头对傅秋燃道:“傅庄主尽可放心,我们兄弟四人定然能护得小路周全。何况彼时各大门派都有人在场,对方便是想做什么,也会有重重顾虑。”
傅秋燃道:“东西是我们两人亲自做出来的,阿遥自己心里有数,我自然信得过她。而这骗人骗鬼的本事,我更信她。”
路遥却知道殷梨亭心中在想什么,轻轻拉了他袖子到:“六哥,难道你信不过我的本事?何况,这委实是最万全且保险得办法了,如今他在明我们在暗,全力一试,未尝不能一举解决。可若是以后,怕就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殷梨亭心下明了路遥所说句句在理,只是却始终放心不下。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小遥,到时候你千万记住得手与否并不重要,万千小心才是要紧。”
路遥笑道:“这是自然,六哥什么时候看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这些日子过来,殷梨亭了解她向来思虑甚是周密,任何事情之前均是极是仔细筹划盘算一番,如今得了她言笑晏晏的保证,虽然仍旧放不下心,但终究是点了头,心下暗自计量到得当然定然全力护她周全才是。
而这厢傅秋燃却拉了路遥,向张殷二人道:“阿遥和我尚有些事情,便先不打扰了。今日中秋,到得晚间,还请诸位花厅一叙,共赏月色。”
张松溪于殷梨亭只道他二人犹如亲生手足,时至中秋,定然有私话要叙,欣然点头。
路遥却是微微惊讶的看向傅秋燃,还没待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傅秋燃直接拉着回了两人的院子。两人一路沿着小径并肩而行,谁都未曾开口,然则多年默契,很多事情,更无须付诸言语。一直到了横塘侧畔,两人随便捡了片草地坐下,傅秋燃方道:“成昆这件事情顺利了结,便是普济医会,今年医会之后,你可要去见济南?”他知晓路遥习惯,每年如若济南的叶殊未来医会,路遥过后定然要找时间拜访,以示尊重。
路遥点头:“今年泉州一事叶前辈周旋颇多,帮了大忙。我若不亲自登门致谢总是不安。”
傅秋燃点略略点头。虽然他已然亲自登门拜访过,但是作为大夫的路遥,上门道谢总是好的。
傅秋燃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已然不再是六年多钱初见时候的小姑娘的稚弱模样,身形清瘦有力,蜜色肌肤不似女儿家的白皙,却别有一番风情。这些年来,她肩头与心上的负担,重新成为一个医者所需要的勇气,淡薄了昔年她身上的天真纯净,却厚重了她身上的坚忍强韧。“阿遥……这些年,辛苦你了。”
路遥一愣,随即明白傅秋燃在指什么,于是浅笑着轻轻摇头道:“秋燃,你我早便是一体,又何必说这些?此心安处是吾乡。但得心安,千里万里,于我来说也不过是弹丸之地。便是辛苦些,又算得了什么?”
傅秋燃闻言,嘴唇微微一挑,话锋一转道:“这回你去济南叶殊老大夫那里,可要殷梨亭陪同前往?”
路遥和他相处两世,自然明白他的话中之意绝非在字面,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想起殷梨亭,一瞬间自望江楼相识,到武当山上泉州城中,杭州西子湖黄山莲花峰,以及那日,就在这里,她所说的那一个“好”字,纷纷扰扰悉数涌上心间,那感觉太过猛烈,让她几乎无法抗拒。然而忽然间昔年间若长的音容笑貌亦是浮现眼前,从幼年时候相依为命,少年时候两小无猜及至年长时的无数安慰鼓励开导,所有的画面纷纷扰扰,几乎让她感觉错乱了时间与空间。
傅秋燃见得路遥神情,便晓得她如今脑中所想,一手搭上路遥肩膀道:“我还以为这两年阿遥你变得更加通透了,没想到反而还是看不开。你如今可还记得,若长告诉过我们什么?”
路遥有些迷惑的眼神听得此语渐渐放得清明了些,听得傅秋燃道:“世事纷扰而多艰,但凡不知何去何从之时,便抛开一切,以自己的心来做决定。如此到得一生结束,至少做得到无愧于心四个字。”
路遥蓦然沉默下来,良久方轻声道:“秋燃,我……对于六哥,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是真实的,还只是这些日子习惯成自然的幻觉……”
傅秋燃好笑得摇头:“若是习惯成自然,又怎么可能是幻觉?阿遥,若长说过,去问问你的心,你能不能感觉到那里沉甸甸的有东西存在。若长在天之灵,若是见得你如今境况,怕是又要叹息着拍你的脑袋了。阿遥,一直以来,你都比我更加勇敢。你敢面对那许多过去,难道,如今不愿去看看自己的心么?不愿去看看殷梨亭的心么?”
便是这一句话,让路遥沉默了足足一刻钟。短短一刻钟,前世今生往昔种种如流水一般清澈而过,发出清亮亮的声响。她曾无数次的鼓起全部的勇气,去面对前世不堪的自己,面对道德与信念的崩塌,而如今,不过是去闭上双眼,感受那种轻柔温暖的情意,又何须这般纠结?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秋燃,你说的不错。世事纷扰看不清明,但是,人心是最真实的,是满是空,绝不会有假。”
“阿遥,你总需记得,信念可以让你的生活盈满,但是,这些还不够填满你的心。我只盼你有一日,心中除了信念,除了我与若长,还有可以让你觉得惦念与留恋的东西。若长说过,要我们一定好好相互照顾对方。我希望,你能够快乐,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发自本心的肆意明亮,而不是努力做给自己看的快乐。”
想起同殷梨亭的这一路同行,路遥心中轻扬起来。半晌微笑道:“若长让我们好好照顾对方,那么,秋燃,你的心呢?我在外面用信念来填满生活,你用你自己的方式来实践着自己的信念。那么,你的生活呢?”
傅秋燃一愣,没想到路遥会忽然提起此事。一瞬间,轮到他沉默下来。
“我那日才见过溪喧。一年多不见,她可是丝毫未变。秋燃,到得如今已经四年了,你不是那种会嫌弃她出身的人。那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试一试?这世上,最最难得的,便是便是真心真情,我也同样要你有一天,除了我和若长,除了那些药材生意,心中是满满的。”
路遥直直望入傅秋燃眼底,眼中光芒万千,包含了太多无法付诸言语的东西。当年若长的离去,是两人最大的噩梦;违背大夫的信念与道德为若长复仇,是两个人一辈子抹不去的烙印;更多纷纷扰扰的事情,其中的痛苦,他曾用烈酒,她曾用毒品想要试图摆脱。可是终究,让他们一点点走出来的,是相依为命,浓于鲜血的骨肉情分。到得如今,是非对错已然不重要了。“秋燃,记得,上天让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让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一句“好好的”反反复复,说得重于千斤,仿佛想要将它刻进傅秋燃的心里。
傅秋燃轻轻将路遥碎发挽到而后,轻声道:“我晓得。阿遥,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的活下去。短短六字,两个人这些年,却是尽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