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的古木组成了这仿佛没有边际的树海,大片大片的树荫相互重叠,偶尔有纤细的光束穿过浓密的枝桠落下,交织出迷蒙的光影。
既非青松之绿,也非槭枫之红,占据着视野的是比那些更加灿烂夺目的色彩,双圣树之森的别称“梦幻森林”亦是由此而来。
苍白的树皮和枝干上斑驳着金色的花纹,在阳光的映照下,浅金色的叶片蒙上了更加冶艳的色泽,就像黄金打成了叶子的形状,重重叠叠地装饰在树枝上。微风拂过,枝叶摇曳,金色的光辉在叶片上欢快地跳跃着,毫不收敛地展示着自己的辉煌。
这仿如黄金般耀眼的正是日之圣树桑德拉伊尔。
[那是以太阳的光辉作为能量来源的圣树——桑德拉伊尔。它是阳光的集合体,在黑夜中也会发光,给旅人指引方向,带来温暖。]
那句话是真的吗,或者,只是人们传颂的溢美之词?
不然的话,为什么她身处此处,却依然感觉不到温暖?一阵阵冷意不知从何处而来,冻得她的四肢更加冰凉。
乌黑的树干时而走过一道白色的裂纹,或直或斜,纹路之中,浅色的流光若隐若现。银白的枝叶让它有着月光的美感,浅绿色的条纹在树枝上反复弯曲缠绕,疏密错落,充满了自然的灵性和蓬勃的生命力。每当清风拂过枝叶,就会传出似有似无的清幽乐声,令人不自觉地安适下来。
[这是月之圣树——利蒂西亚,集合月亮的光芒,平复人心的创伤,带来甜美的梦境,黑夜里忠实的守望者。]
少年明亮清澈的声音犹在耳畔,仿佛从不曾远离。
她不由得生出那个人随时可能从树后走出来的错觉。
她曾无数次见到双圣树之森。
以往不管什么情况,只要身在这里,她就会安下心来。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安适,仿佛只要在这里,就不会遇到任何危险般。
可是这一次,她……却更加心烦意乱、仓皇无措。
黑发的少女坐在地上,头上、身上落了不少金色的叶片,远远看去,她几乎要和那片金色的海洋融为一体。
她双手抱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空茫,就像完全感受不到外界一样。
一阵风吹过,利蒂西亚发出清幽的乐声,银白的光辉扩散开,融进了风里,轻轻地拂过地上的少女。
[死灵就该去死人的国度——你当初这样说过……所以,别难过,我只是去应该去的地方了……]
她仿佛还能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如同清泉,如同溪流,悠然自得,透着笑意。
黑发少女把头埋了下去。
她看着他消失,霎那间变成了无数的光点飞散,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连挽回的机会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魂飞魄散。
死灵就该去死人的国度……
他若是去了地府,或许她能尝试着从阎罗王手中抢回魂魄。
但是,魂飞魄散,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束手无策——!
她以为……
她以为,她不会再一次看着重要的人在眼前消失而束手无策,她以为她能够保护的了……想要保护的人……
少女的眼睛一片晦暗,不是悲伤,而是空洞和麻木。
为什么?
她有太多的为什么想要问,但是,已经没有意义了,还有谁来回答她的疑问?
又是一阵清风,利蒂西亚舒展着枝桠,摇动着叶片,散发出湛湛清辉,空灵的声音随风传开。
“你果然又犯傻。”
那是有着讥讽和笑意的少年的声音。
黑发少女陡然一惊,刹那间改变了姿势,从静到动只有一瞬间,从坐到站立也不过一霎那。
她一手握着星切,剑身微颤,寒光凛凛。
“谁——?!”
少女怀着警惕看过去,瞬间怔住。
灰白长发的少年站在银白的利蒂西亚之下,墨绿的长袍半敞,额环镶嵌的绿色宝石幽幽发光。
“果然被我猜中了。躲在精神领域不出去,意味着你的身体一直在‘昏睡’,难不成你想在这种无防备的状态下被人杀了?那也未免太丢我的面子了。”
少年勾起嘴角,笑盈盈地看着对面,“说你不是聪明人,你还真的就开始犯傻啊。”
“司徒——”
少女露出狂喜的表情,向着他奔过去,然后,笑容僵在脸上。
刚刚,她穿过了“他”的身影。
那不是实体,只是一个幻影。
心中猝然发凉。
司徒谨站在那里,静静地微笑,没有丝毫动作。
墨北微愕然地站在少年身后,怔怔地看着他。
一个猜测从心中浮上来。
司徒谨依旧温柔地笑着,看着前方。
“这只是我留下的一个投影……有些事情,我想我可能来不及告诉你。假如你真的傻到滞留在精神领域不出去,‘我’就会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我’的时间不多,安静地听我说。”
墨北微顿时感觉到一股揪心的疼痛,双眼忽然有些湿润。
她脚步沉重地走到少年前方,和他面对面站着,凝视着对方,一言不发。
司徒谨的眉宇间有着前所未见的柔和,语调温柔。
“你明知道不对劲,也不来质问我,明知道我隐瞒了太多的东西,也不开口询问,你也知道你去了利贝尔的时候我使用你的身体做了一些事吧,后来还敢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我,你真是胆大包天,蠢得无药可救。只要我有那个意愿,你早就不存在了!”
墨北微抿了抿唇,握起了双手。
是的,她知道,别人对她的态度忽然改变,她怎么会不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司徒谨弯起了眉眼,笑了起来。
“我的傻丫头,你要好好地活着,一直活到觉得厌烦为止。太麻烦的事情不用去想,聪明人总是死得早的,你的导师瑟尔纳特总长说的很正确。保持现状就好……”
他凝望着对面,眸中却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诺丽丝、北微,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尤其是‘契约者’,要不是我的灵魂根基受创,绝不可能复原,我恐怕难以忍住利用你的念头……”
墨北微被“灵魂根基受创”几个字狠狠地砸中了。
她猜对了,对灵魂的持续伤害……是谁伤了他?
司徒谨微笑着叹了口气。
“好好照顾自己。对敌人不用客气,这方面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也不担心。我只怕你被人骗了也不知道。傻丫头,别难过,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唯一遗憾的是,终究没办法‘回家’了……如果有机会,你替我回一趟家吧,告诉我家人,我过得很好……”
他停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会儿,他才继续说下去。
“我本以为能来得及给你授予异术资格证明,可惜,我等不到了。你若是完成了修行,找时间去一次法艾尔汀。法艾尔汀大陆,金星历,一一零四年,十二月四日,安德鲁瑟王国,贤者之城,去那里找我的老师‘月之聆听者’帮你主持结业考试,我的弟子可能也在那里……我的[宝具]迪瑞莫指环送给你。”
司徒谨的手忽然动了动,很快又放了回去。
他笑望着前方,神色温柔,带着眷恋和祝福。
“北微,你是个让人喜欢的女孩。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说完这句话,少年的幻影忽然消失。
墨北微惊叫一声抢上前,只碰到无形的空气。
她愣愣地看着利蒂西亚,不知过了多久,她抱着肩膀,发出一声尖啸。
那叫声凄厉而高亢——就像想要把心中满溢的情绪全部释放出去一般。
利蒂西亚摇动着枝叶,挥洒着银白的光辉,安抚着树下精神混乱的少女。
墨北微颓然跪坐在地,双手抠进土里,手臂上青筋暴露。
竟然再一次让她遇到相同的情形。
无法挽留的失去。
无法忘记……
司徒谨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场景……
她本以为,那是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
她不在意他去了哪里,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因为他只能依附着自己而存在,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一直都在,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突然不见了。
习惯身边有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
她已经习惯他就在她身边,习惯了两年半,三十个月……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她呼唤他,一定会得到回应。
他是和她一样的契约者,和她来自同样的地方,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不同,无法用语言去形容那种若有若无的联系。
几年来,她早就习惯了两人在一起,似朋友、似师徒、似亲人……
可是,他居然不在了?
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不复存在。
“死灵就该去死人的国度——你当初这样说过……所以,别难过,我只是去应该去的地方了……”
她当初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啊——!
别难过?怎么可能不难过——!
锥心刺骨般的疼痛,就像从她心里剜去一块血肉,鲜血淋漓,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只有冰一般的寒冷、无止无尽的疼痛。
痛悔和悲伤淹没了她……
为什么他能笑得那么轻松?
那一幕牢牢地印在她心底,成了她无法淡忘的梦魇。
一闭眼就会看到灰白长发的少年温柔地笑着化为光点消失。
一睁眼就会看到血红色淹没了一切。
她什么也看不见。
铺天盖地的,都是两人过往相处的一幕一幕……
那一双沉静悠远的漆黑眼眸,她再也看不到了。
那一道明澈熏人的悦耳声音,她再也听不到了。
那一副悠然自若的优雅举止,她再也看不到了。
……
什么也没有了……
她看着他消失,却无能为力……
她是守护骑士,为什么她保护不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她是女神之剑,为什么她竟然束手无策?!
一定是因为她还不够强……
因为她不够强大,所以才会失去……
因为她不够强大,所以才要靠着别人的牺牲苟存!
司徒谨……
如果她更强一些,也许那个宝具就不会对她有多大的影响,她就不会无法行动!
诺丽丝狠狠地握紧了双拳。
手心有什么磕到了她。
她展开右手,一枚乌黑的指环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乌黑的指环上雕刻着枝叶交错的花纹,细细的藤蔓缠绕着指环,银色和浅绿的光芒交织盘旋,有着呼吸般的节律。
这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属于他的宝具,竟然成为他唯一的遗物。
诺丽丝凝望着手心里的指环,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一滴泪水滴落,打湿了指环。
又是一滴泪花溅开。
墨北微咬着牙不想发出哭声,却止不住泪水。
压抑许久的悲伤一下子爆发出来,泪水几乎将她的手完全浸湿。
不知道哭了多久,诺丽丝渐渐平静下来。
她抽噎着伸出左手,拿起指环,套进了自己的右手中指。
她绝对不会忘记司徒谨。
就算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即使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她也绝对不会忘记他!
司徒谨曾经存在过。她永远都会记得。
她不会辜负他的心意……
她会活着,好好地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司徒谨存在过的证据就不会消失……
天空灰蒙蒙的,纷纷扬扬地落着大雪。
冰天雪地中,安静地睡在雪地里的黑发少女睁开了眼睛。
印入眼中的是一片雪白。
她听到狂风呼啸,隐隐夹杂着其他的声音。
墨北微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的东西是不是都在。
项链在,导力器和宝具都在。右手的黑色指环在。
身上穿的竟然还是那一套巫师袍?
她低头看看,这才发现自己似乎维持着“十三岁”的模样,只是所在的地点变了。
这是哪里?
墨北微下意识地取出星切,忽然想起少了什么。
左手的白色手环不见了!
西虎——!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虎啸由远及近。
白色的老虎踏着积雪飞奔而来,动作轻捷,根本没有受到冰雪的影响,它的脚印只在积雪的表层而已。
[主人——你终于醒了!]
西虎仰头长嘶,冲着墨北微扑过来。
墨北微一时不防,被西虎扑倒在地。
[……西虎,你很重。]
[主人,我好担心你!我真怕你不会醒过来。]
西虎两只前爪搭在墨北微肩膀上,虎头蹭着墨北微的脸。
[西虎好想主人啊!]
[……你给我下去!]
墨北微怒吼,这么大的老虎压死人了——!
西虎感觉到主人的怒气,这才慌慌张张地跳开,[主人,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墨北微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看着白老虎可怜兮兮的脸,不知怎的,似乎轻松了一些。
她伸手揉了揉西虎的头,“我们这是在哪儿?”
西虎叫了几声,听在墨北微耳中成了男孩的声音,[不知道。但是,这个地方有很多危险的东西。]
[危险?]墨北微正想追问,感知范围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一个两米多高的黑影飞快地跑过来,似乎是四蹄生物,边跑边发出怪声,看起来非常凶悍,就像魔兽和妖怪之类的生物。
西虎嘶吼着就要出去迎战。
墨北微拦下西虎,“让我来,西虎。”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想要变强,她需要力量,她需要战斗——!
一个月后。
墨北微和西虎落入陷阱,被上百的妖魔包围,她硬是没解放圣痕,只凭着剑术和魔法跟妖魔们周旋。
这一仗打了很久,不时有妖魔聚集过来,到后来,墨北微几乎耗尽了灵力,仍是苦苦支撑着。
她不想依赖圣痕……
依赖圣痕的后果,她已经经历过了。
她想要的是更加稳定而可靠的力量,而不是一时的爆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蓝光飞出,横扫全场,所向披靡,妖魔们顷刻死伤大半。
蓝光飞回墨北微身前,她愕然发现那是望舒剑。
望舒剑浮在空中,闪动着蓝色的光晕,就像在呼唤什么一般。
墨北微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望舒剑。
之后,墨北微再也没有把望舒剑收回宝具里。
她尝试着习惯它,她想要炼化它,她想要望舒剑的力量。
冰原最不缺少的,就是妖魔鬼怪。
墨北微不断寻找新的敌人,几乎没有停歇地战斗,不分日夜。
两个月后。
虎啸传来。
墨北微抬头望去,看见西虎跑得格外欢腾。
[西虎,怎么了?]
[主人,我看到了人类——!那边有人类的村庄!]
西虎飞快地跑来,不等墨北微拒绝就用头把她拱起,甩到了背上。
[主人,你不是一直想找到活人吗?我们马上就过去吧——!]西虎欢快地说着,撒腿狂奔。
墨北微揪着西虎背上的毛皮,头上蹦出几个青筋。
她说了多少次不愿意骑乘西虎了!西虎长大了,现在比她还要高不少,她没法像以前那样正坐在西虎背上,只能侧骑,但是,她不喜欢侧骑的姿势,总觉得难受。
西虎这手先斩后奏跟谁学的啊?!
墨北微咬牙调整姿势,免得被颠下去,那就太丢脸了。
墨北微想着想着还是气不过,狠狠地给了西虎脑袋一拳。
然后,她听到了西虎欢欣的声音。
[主人,可以再摸摸我的头吗?我好高兴哦——]
同时,一个声音传到墨北微脑中。
[时限,五十年。]
“五十年——?!”墨北微失声叫了出来,“开什么玩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