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凤凰往南望，大火烧着京都墙。凤凰凤凰飞声唱，死死作罢尽哭丧。凤凰凤凰归故乡，李子摘尽树伐光。”
李擎突然惊醒，伸着胳膊一扫，桌上笔墨摔了一地。环卫官匆匆进来：“殿下？”
李擎坐直身体，慌张问道：“你刚才听到个小孩子唱歌么？”
环卫官稀奇道：“刚刚打过锣，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三更半夜，军营里踏踏的都是脚步声，整齐如切菜。巡逻的士兵经过李擎营房，李擎踏实了些。环卫官把笔墨收拾好，李擎捏着鼻梁，连日看军报，看得他发昏。坐着睡着了，做梦梦见一片被砍倒的李子林……只有树冠被伐下，行下一片光秃秃的茎子插在地上，远远看一片树的尸体。
把他吓醒了。
环卫官要退出去。李擎道：“你……把我这里所有的灯都点上。”
所有灯都点着了。李擎用风灯，上面的罩子总是拉出些稀奇古怪的影子。但灯点得多了点，影子也冲淡了。他一闭眼就是一片光光的树杆儿，全死了。
周辽一直在打。不在枭北，战线沿着枭北东西两侧在拉长。司马昱一领人突袭赤谷，去了九天还没有回音。李昳不让他动，他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昨天在大营南边打了一场。伤员剧增，军医营里吵嚷了一整宿。太医院轮值的尚药奉御累昏了两个。
他把枕头压在头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索端初做完午饭便被叫了出去。狼崽子没出去，跟在他身后。帮忙抬伤员，医正给伤员上药截肢的时候压着伤员。或者去洗换掉的绷带。这些活计索端初做得轻车熟路。他旁边一直忙的小医正看着面善，但下半边脸挡着，看不真切。狼崽子牵着索端初衣角，跟进跟出。
那小医正刀锋利落，找穴位快准狠。手指灵活，小刀子小剪子小铲子他耍着玩儿似的。索端初看着他给一个没气儿的人接喉咙，双手飞快地整理着筋脉然后一条一条缝合。看得索端初一愣一愣，他觉得这个小个子的家伙在耍着生死簿玩儿。他可以救的人，绝不会死。
索端初跟在他后面，看他缝内脏缝伤口，接连不停地从阎王手里夺人。
以前柳奉意给人治病他也见过。手法又快又狠，看得人心惊胆战。
这个医正让他想起柳奉意。
“你，能不能给我找点水喝。”医正抬起头来看他，双目通红，声音嘶哑：“我大半天没喝一口水了。”
索端初哦了一声，医正吸了口气，声音尽量不哆嗦：“要茶。酽一点。”
索端初跑到药庐那里找茶水。一片砂锅在煎药，头顶上绷带飞舞着。所有人忙进忙出，索端初在药柜旁边找到个茶壶。有人刚续过水，很热。狼崽子跟在他后面，索端初低头道：“渴不渴？”
狼崽子点点头。
索端初左右瞧瞧没人顾上他们，于是先倒了一小杯，轻轻吹凉了，让狼崽子拿着喝。狼崽子小手拿着杯子慢慢喝掉。大概是不喜欢茶，蹙着小眉尖。
索端初端着茶杯跑到医营里，那小医正靠在门边休息。冲他招招手，身上的医袍全是血。
索端初小跑过去，小医正撸掉口巾。他拿着茶杯对着索端初疲乏地笑：“站了一夜。”
索端初嗯了一声。
狼崽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医正看，索端初奇怪小玩意儿盯着这么专注干什么。他突然跳起来扑上去要咬医正，把那医正吓得呛了茶。索端初拦着狼崽子，大惊道：“小混蛋你干什么？”
狼崽子奋进全力攻击医正，索端初险些保不住他。那医正擦完嘴歪脸看狼崽子，突然笑了。
“你认出我来了。”
索端初吃惊地抬头，小医正指指自己：“忘了没有？跟太子同行，差点砍他一刀那个。”
怪不得面熟。那时候押解自己上京太子车舆里坐了三个人。
“你是……”
“我是汪珺簬。”
“狼崽子是汪珺簬的任务。”
“他是天官之子，他要找你麻烦，你就真麻烦了。”
索端初心里一沉。
汪珺簬个子不高，眼角有点向下塌。笑意温柔，很有悬壶济世的感觉。大概是疲乏至极，笑意懒懒。狼崽子停止挣扎，在索端初怀里气势汹汹地看他。汪珺簬和柳奉意又不同，柳奉意性格尖，他比柳奉意圆软。
“那么记仇。”他笑道。
狼崽子很愤怒地唔噜了一声。
汪珺簬伸出修长的手指钳住狼崽子的下巴，迫他张开嘴。狼崽子又要挣扎，汪珺簬皱着眉喝了一声：“别动！”
倒把小东西唬住了。汪珺簬看了看，伸手摸小东西的喉咙，摸了半天，轻笑道：“你这小家伙，长得倒奇特。喉咙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他是不是说不出话？”
索端初低声道：“简单的音节还可以。”
“那就挺好的了。”汪珺簬半跪在狼崽子面前，拎着他的手腕号脉，又从上摸到下。
“柳奉意守着这么奇特的小娃娃，倒忍得住不动手。”汪珺簬笑道：“太罕见了。”
索端初护着狼崽子，想把他拨到自己身后。汪珺簬瞧他那样，乐道：“我现在想害他都没劲儿。不用紧张。”
关于他的传闻，索端初听到点。在京城的时候。他是有名的神医。但现在看来，似乎只是个医正？
汪珺簬缓了一口气儿，活动活动筋骨要走。索端初略略疑惑，汪珺簬望闻问切这么多年，猜人心思最拿手。他笑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名医神医气死扁鹊赛华佗最重要的是什么？”
索端初搂着狼崽子，没打算接话。
“最重要的是一双千锤百炼的手啊。”汪珺簬挥了挥修长的手指，圆润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我都不记得我写过多少医案看过多少病人了。手上的活儿忘一刻就要生疏。”
汪珺簬重新戴上口巾，缝针上药，一刻不停。
索端初忙了一下午，晚上时放他回去过夜。狼崽子在医营里闻了一天药味儿，心里不痛快。医营在枭北的范围内，要回伙房得穿过整个民夫营地。
傍晚时分天空的颜色浓重起来。饱饱的赤金色，化在天边的云层里。伙房已经开火，焦香飘了过来。烧柴禾的味道。
索端初领着狼崽子往回走。狼崽子一蹦一跳地走，看见新鲜玩意儿啊呀惊讶一下，再指给索端初看。偶尔冒出一声初初，然后没了下文。索端初心里难得安逸一会。
快要回营，枭北方向不知怎么闹腾起来。一片喧哗，听脚步声竟然是冲到民夫营来了。索端初领着狼崽子加快脚步往回赶，狼崽子跟着他颠颠地跑。身后不知道谁惊叫一声，小东西一推他，他觉得脸边一阵风吹过去。
先是痒。然后是痛。
索端初被小东西推到地上，摔得懵了一刹那。伸手一抹脸，一手血。狼崽子把一个什么人撞出好远，那人爬起来，铁塔一样手里还拎着刀冲过来。
狼崽子转头看见索端初坐在地上半边脸上是血，眼睛突然发红了。
他发怒了。
索端初只在一个瞬间内看到小小的黑影扑了上去，然后是惨叫声。
他没能制止。
那个男人捂着空荡荡的喉咙翻滚两下，不动弹了。血从他的脖子里迅速蔓延出来。狼崽子嘴里叼着鲜血淋漓的肉，滴滴答答淌血。他把那男人的喉咙整个咬了下来。肉块里切着他那白森森的牙。尖利的，狼的牙。
到处都是血。
索端初爬过去抱着他慌乱地亲吻他，那块带着血脉白筋的人肉还在他嘴里。索端初几乎吐出来。他压低嗓音，像是哄狼崽子睡觉一样反复地说：“好孩子，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不要嚼，也不要咽。求你。好孩子，吐出来……”
他捏着狼崽子的下颌。小孩子再不张嘴，他就要去抠了。他亲吻他的脸，两个手上都是血。他几乎到了极限，他想吐。
“不要吃人肉。不要吃。乖……”
“吐出来……”
狼崽子一张嘴，哇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呕了出来。小孩子用手摸摸索端初的脸，哇哇大哭起来。他以为他要死了。
索端初坐在地上搂着小孩儿。四周都是寂静。所有人都在看他们。
狼崽子杀人了。
怎么办。
索端初迅速地在想如果狼崽子逃跑的话跑不跑的出去。他冷静下来，脑中回忆着平时在营地里活动的路线。小孩能跑出去就好。
枭北大营里冲出来的人也看愣了，寂寂无声地闪出一条道。李擎走出来，看着满地血液狼藉，惊愕道：“你怎么……”
索端初抬起头来，不停地拍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孩子的背。他表情冷峻，几乎是认真了。他看着李擎，一字一句道：“人是我杀的。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