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昱一是被抬着回来的。李擎跟在人群后面,挨挨蹭蹭看不到。大大小小将军挤在司马昱一的军帐里,殷切地表达慰问。司马昱一昏迷不醒,李昳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李擎站着没动,空荡荡的营房里兀自立着他一人。
军医官一直在忙。司马昱一被箭射中,箭杆被砍了,箭簇依旧在右肩胛骨头里。司马昱一的环卫官在一旁哆哆嗦嗦讲司马昱一被袭的经过。李擎听了半天,司马昱一并没有走原本的路线,但依旧有细作通风报信。出了赤谷十几里便被伏击。硬弩的箭头打穿司马昱一铠甲的缝隙,直接钉进肩胛骨头里。箭簇埋得太深旁边人不敢动,上面有毒,司马昱一自己砍断箭杆,在路上吐过两次,吐到最后全是血。总兵挨到大营前就不行了。
露在外面的整条右手臂焦黑一条。
李昳咬牙切齿,军医低声道:“大都督。司马总兵的右手……够呛了。”
李昳蹙着眉沉默。只能看见他胸膛起伏。半晌,他突然问道:“没别的办法了么?”
几个军医满头的汗。李昳起身解司马昱一的铠甲,一块一块往下卸。右肩上的血洞简直堵不住。司马昱一还昏着,脸上没有血色,连肉色都没了。
“总兵的右臂上箭镞钉得太深。正在筋脉之上,骨髓之中,毒液沿着血脉一路烧下来。到时烧坏五脏,怕是华佗难救。且不说如何祛毒。箭簇若不起出来,总兵的血止不住。若起出来,总兵的右臂即使保住,以后也举不得重物了。”其中一个姓封的尚药奉御叹息道。
最后一件膝甲被解了下来。李昳攥着膝甲,坐在司马昱一身边发愣。司马昱一和他几乎没什么亲缘关系。但跟着李执喊他七叔,喊多了也有了子侄的感情。司马家人丁单薄,司马凉成年的儿子只他一个——据说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但尚未成人,看不出资质。司马昱一天生的将军气概,满腔的折剑报国西破燕支山。骑在马上一手拎着一仗三尺五寸的粗长铁枪,背上背着火铳,对着李昳一笑,傲然如盛夏骄阳。
李昳把手里的铁甲往地上一扔,一堆铁块互相砸在一起,闶阆一声吓人一跳。他声音有些哑:“保命要紧。你……快点吧。”
他刚想站起,手边的司马昱一突然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挣命一般张开嘴,牙齿上还有缕缕的血丝:“叔……”
李昳低声道:“你别动。听话。”
司马昱一抬起乌黑的右手奋力地要抓住李昳,证明自己没事。肩膀处又弥漫出一片血色。他自己看到那骇人的颜色,怔愣住了。李昳硬着心肠不去看他,司马昱一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军医在一旁准备器械。打开箱子全是银质的小刀子小锯子,衬在白布上,有种肃杀的可怖。李擎看着这些锋利的工具,突然觉得自己的肉被扎了,疼。司马昱一缓缓放下右手,闭上眼睛认命。左手不知道攥着什么,发怒似地抖着。
索端初拄着长矛在营房外面听得差不多。李擎还在里面呆着,他就得跟着李擎的环卫官一起等着。本来换了班,突然又被叫了来,心有不甘。他透过营房门口向里瞄了瞄,看见李昳,没瞅见李擎。床上躺着个人,头发披着遮了脸。右肩膀下垫了布,黑黑红红全是血。右手也是黑的,触目惊心。有个老医生在准备锯子,大中小号排了一溜。索端初在军医营帮了忙,他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军营军纪肃整,除了平时操练,便只剩下旌旗翻卷的扑打声。索端初忽然嗳了一声,着实清晰,李昳回头来看他。眼看那个老医生抄着锯子往司马昱一那里去了,索端初索性大声道:“卑职有事要报!”
李昳硬声道:“讲!”
索端初道:“京城的神医,汪大夫在军营里,何不请他来看看?”
李昳一愣,李擎快步夺出来:“哪个王大夫?”
索端初道:“汪……汪珺簬!”
李擎拖着索端初跑出营,急急问他道:“你会骑马么?”
索端初点点头:“会,但骑得不好。”
李擎劈手夺了铁骑兵手里的马绳:“奉大都督之意!快点!”
索端初稀里糊涂跟着他爬上另一匹马。他第一次骑战马,又快又颠。东倒西歪地跟李擎纵穿枭北,跑到军医营,索端初连滚带爬下马,拄着膝盖喘气。李擎一迈腿跳下马来,抓着一个什么人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军医?有点垂眼角,个子不高,缝合伤口快得看不清?”
对方答:“汪医正?你找那疯子干嘛?”
李擎急道:“大都督找他!”
对方一指后面的药庐:“他熬药去了。不过你别去……”
李擎疯跑进药庐,汪珺簬正在切一具尸体。看见李擎跑进来,汪珺簬有点吃惊:“你怎么来了?”
李擎道:“筠哥我还想问你,你怎么混进军医营的?”
汪珺簬吃吃笑:“这有什么难的,你忘我爹是吏部尚书了。”
李擎瞧他眼睛里有血丝,大概是几天没睡。手底下切切缝缝一刻不停。死尸被他摆弄着,引得李擎一阵反胃。他最爱干这种事,李擎总觉得他是疯子:“这种事你也敢做……”
汪珺簬冷声道:“你跑这里来跟我讲伦理纲常?”
李擎道:“……筠哥司马大哥的胳膊中了毒箭,大都督召你过去。”
汪珺簬扔下刀具,解了医袍口巾:“那就去看看吧。”出门看见索端初缓过一口气,靠在马上。汪珺簬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你把我卖了。”
索端初不知所措,他怕汪珺簬,因为他怕柳奉意。汪珺簬和柳奉意是一路人。
李擎让汪珺簬先上马,自己骑在他后面。索端初慌手忙脚爬上马,心里莫名其妙自己跟着李擎一顿折腾。看着李擎和汪珺簬是认识的。
汪珺簬坐在李擎怀里,笑道:“这人是干什么的?”
李擎调转马头:“我的亲兵。”
汪珺簬大笑。
索端初跟着李擎和汪珺簬回到司马昱一的军帐,汪珺簬伸手拉起司马昱一的胳膊。整个胳膊被腐蚀得乌黑。司马昱一疼得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他。
“你要命,还是要手?”
汪珺簬掂量着司马昱一的胳膊,突然冒出一声。司马昱一看汪珺簬,蹙着眉。汪珺簬道:“你要命,截掉胳膊。包管你活到七老八十,你要胳膊,就得用邪法子,减寿,最多活到四十五岁。你怎么选?”
司马昱一左手做了个拉弓射箭的姿势。汪珺簬笑道:“都让你减寿了,当然要保证你还能拉弓射箭,骑马打仗。不过死前两年你会很痛苦。想好再说。”
司马昱一抓住汪珺簬直直盯着他看,一张嘴血又冒了出来。他急切地——火烧着他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嘶声道:“求,求你,司马家……必须有一个能打的……”
血顺着他的脖子淌道枕上,床单上的血渍又厚了一层。汪珺簬起身,拈笔写了个方子,递给李擎:“快去找人熬吊命药。急火熬,熬好了端来。”
李擎出去把方子塞给索端初,命他去熬药。他对他总有种不可理解的——信任。索端初爬上战马,又一次颠着跑去军医营的药庐。汪珺簬清理了一下司马昱一床上的东西,随手在地上捡了根绑盔甲的皮带,让司马昱一咬着。“不用麻药。所以你咬着,要不然你受不了。”
李擎和李昳在营房外面等着。几个老军医在在里面帮忙,营房门一关,咣当切断视线。李擎急得上火,在李昳面前又不敢造次,只好生憋着,胸腔里装了只煎锅。李昳一直负着手,面无表情。从早上一直到晚上,营地升起火把篝火,日暮西沉。中间索端初送过一次药。没敢骑马,端在手里用棉袱罩着,一路小跑。跑得要断气,进营房瞧见白森森一根臂骨……索端初胃里翻腾着,差点吐出来。汪珺簬把司马昱一的右臂给拆了。房子里都是血腥味,司马昱一不知道是不是昏过去了,头发盖着半面脸,眼皮抽动,嘴里咬着皮带。把皮带拿下来,撕下一层嘴唇上的干皮。咬得太狠,皮带上牙印快要透了。汪珺簬撬开司马昱一的嘴,索端初硬给他往里灌。几个大医官都在忙,司马昱一的环卫官忙着更换清水,簌簌地满地脚步声。索端初尽量不去看司马昱一的右臂。他得有几天吃不下肉了。
李擎不走,索端初不敢走。站在他身后陪着等。一面着急,一天没见着狼崽子,不知道他去哪里,怎么吃东西。营房里面点起一片蜡烛油灯,仿佛烧着了。等到二更,各营均熄灯休息,唯独司马昱一的营房光亮冲天。
汪珺簬开门,站着几乎哆嗦。背对着盛光,看不清脸。索端初眯了眯眼。李擎上去扶他,他累得睁不开眼:“好,往下好好调养了。”想了想,又仰脸笑道:“我救你哥哥的本事,就是在尸体上练出来的。”
李擎无奈道:“筠哥我错了。”
李昳抬脚进去。司马昱一的床单被人换过了,血味一直不退。右臂被包了起来,有血透出来。
“昱哥儿。”李昳低声道。
司马昱一睁开眼,看看李昳。
索端初背着汪珺簬回医营。入夜之后军营里不得骑马驾车,汪珺簬站都站不住。软绵绵趴在索端初背上,哼哼两声。
索端初也累,因此走得不快。汪珺簬屈起手指悄悄索端初的皮甲:“太硬了。”
索端初没吭声。
汪珺簬笑道:“我要是你,才不去救司马昱一。”
索端初还是不吭声。
汪珺簬拍他一下:“他要杀你家的小家伙。你这一下等于是救了他,可别指望他能改变主意。”
索端初恍然大悟道:“哦……是他啊。”
汪珺簬趴在他背上大笑。笑了半天,他蹭蹭索端初的铠甲:“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师兄的事情?”
索端初道:“哪个师兄……哦柳奉意。”
汪珺簬道:“讲嘛讲嘛。”
索端初叹道:“也没什么好讲的。你们俩……差不多。”
汪珺簬道:“差远了。他算的上是个天才。”
索端初沉默。
汪珺簬笑道:“论行医,他比我有天赋多了。可是师父选他去杀人欸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索端初只听他絮叨。
“因为我爹是天官,还是皇上的妹夫。他是师父捡的孤儿。”汪珺簬笑得前仰后合,“你绝对想不到虚怀若谷的金寅先生当年是怎么巴结我爹的。”
索端初嗯了一声。
司马昱一完全没了动静。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左手微微松开,露出白色的布片一角。李昳拎着一角抽出来,是条布帕子,被汗浸透了,红红黄黄不知道绣的什么东西,乱七八糟。李擎凑上来一看,隐约是个鸟。
李昳叹口气,把布帕子塞进司马昱一怀里。这帕子他倒认识,是司马昱一闺女的第一幅绣品。他天天揣在身上,舍不得离开。偶尔拿出来看看,宝贝得紧。李擎有点稀奇:“这绣的什么?”
李昳声音里带点笑:“凤凰。”
李擎一愣:“什么?”
李昳站起来,领着李擎离开司马昱一的营房。临走前嘱咐环卫官小心看着他,这几天司马昱一的营房可以彻夜不熄灯。
紧张一天松弛下来,李昳心情平顺了些。他慢慢地溜达着,沿路一直有巡防军队向大都督致礼。李擎跟在他身后,听他随口聊着:“司马家远祖是凤夷,族徽是凤凰。不过归华多少朝代了,都没大有人提了。只有司马家坚持着,陛下算默许。”
凤凰。
李擎耳边忽然又响起小孩子嫩声嫩气地唱儿歌。欢快地,热烈地,诅咒地。
凤凰凤凰,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