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人是斐特拉曼。
不知道他是几时靠近我的,手里一块比铜钱略大,品质极好的羊脂白玉,装在只腐蚀得已经快辩认不出纹理的木匣子里。所以虽然他的举动有些突然,但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他手上这件古物给吸引了去。
从色泽的老化程度来看,这块玉至少在土壤里浸淫了两三千年之久,边缘包金,所谓的金镶玉。金子部分已有磨损,但玉身保存得极完好,中间穿孔,圈以丝线,丝线有点年头,但和玉的年头没得比,至多也就几十年的样子。
就在我还在仔细看着那块玉的时候,小钱在边上嗳了一声,道:“这不是西汉将军珮么。”
“你见过?”有点惊讶于他的见识,我不由得问他。
他点点头:“见过照片,是和那块战国云锦一起影印给我们总部的,同属那座轪侯夫人墓。难道你没见过?”
似乎在某些人眼里,小时候跟父亲去过几次挖掘现场,我就肯定得记住人家坟墓里那么多的陪葬品。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摇摇头:“这么多年,那么小的一样东西,就算见过也早忘记了。”
这回答令斐特拉曼微微皱了下眉。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迅速瞥了他一眼,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朝王教授尸体的方向看了一眼。
尸体的位置离我们并不远,之前因为一时的紧张和恐惧,我并没有好好看过它,此时循着斐特拉曼的视线再次望去,不仅立时吃了一惊,还发现了一些之前完全没有被我注意到过的东西。
尸体整个儿几乎已经被之前那“人”的武器给射烂了,一张背血肉模糊,由于弹孔太大,于是也就看不清所谓的弹孔,只看到一片连着一片的肉沫,仿佛一朵朵仰天绽放的血肉之花。
依稀可辨他手里和它所伏着的那张办公桌上摆着好几件文物,同样也已经被子弹给射烂了,显然,王教授被杀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正在将这些东西往办公桌上放。
而这些文物来源的方向,应该就是我们身后那件暗室,因为它们身上全都挂着只有被归入“合金箱子”后才会被按上的标签。
所以由此意识到,之前当我们看到“合金箱子”门的时候,它并不是锁着的,那是因为王教授刚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并打算过不多久仍将它们归还进去。但没料到的是,才把它们取出来放到桌上,他就遭到了袭击,却也因此给我们留了条生路。
但他把这些东西从“合金箱子”里取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思忖间,小钱朝我摆了下手:“先别管这些,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对了刚才那个……”
想问他刚才袭击我的那“人”上哪儿去了,但刚问出口,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并不确定那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所以下意识住了嘴,小钱倒也反应得快,朝我看了一眼,立刻道:“那东西是机器人,很先进的先遣型战斗武器。在我追到这里的时候它撤了。”
“机器人??”我愣。
“是的,没想到吧,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对方会用这种东西来袭击你。你到底惹了谁,A。”
“联邦调查局探员都不知道的东西,你说我怎么会知道。”
“呵……”这回答令他笑了笑。突然走道处咔啷一声轻响,这令他脸色微微一变,一把拉开枪的保险栓朝门口处瞄准片刻,半晌没再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确定周围尚且安全,他这才抬起手对着朝前一摆,自己先行往外跑了出去。
大楼外此时已被消防车和警车包围得水泄不通,大雨有效阻止了火势的扩张,但滚滚浓烟让这座建筑看起来就像遭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无数记者被拦在警戒线外,镁光灯在夜色里此起彼伏,隐约分辨出那些新闻播报员在即时播报着新闻,听那些内容,似乎是在对外宣布,博物馆这场爆炸和火灾是因为燃气管老化破裂所导致的泄漏而引发的。
“真蹩脚的解释。”上了小钱停在大门外的车,我看着窗外那些继续涌入博物馆的记者随口道。
“但很有效。”
“燃气管泄漏,你觉得博物馆里亲身经历到的那些人会信?”
“当然。”笑了笑,小钱转着方向盘把车驶离这块闹哄哄的地方。“袭击你的人行动很专业,用的爆破手段和燃气管泄漏引发的爆炸很相似,非专业人根本看不出个中的区别。”
我看了看他:“那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那间几十年前储藏珍贵文物用的暗室,还是我?”
“虽然杀了两个博物馆的人,但他们并没有破坏暗室,所以目标显然是你。对了,说起来,你一声不吭丢下我跑到这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再问:“以你的经验,你觉得这些人可能会属于什么组织。”
他透过后视镜朝我看了一眼:“这问题可问倒我了,A。现在只要有钱,哪里都弄得到军用装备,所以你这问题涉及的范围是世界性的。”
“这就是说,即时有你这个FBI的人在,我们也只有被动等他们找上门的份?”
他脸色微微一红,轻轻揉了下鼻子:“也不是,至少那台机器人可以看出些端倪。它是美方去年才投入使用的F-88型。”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它在私人销售上应该还没被普及很广。”
“那可以查出可能开始销售使用的那些名单么?”
“难,能最先买到这种货色的,一般不止财力,阶级地位也不简单,即使是联邦调查局,也未必能有权利去搜集关于他们的情报。”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不以为然。“也有不需要特意去搜集情报就能知道的对象。”
“谁?”
“美国政府。”
“美国政府?”他再次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为什么要把它列入你的怀疑名单?”
“因为美方是率先使用它的不是么。”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来杀你,A?如果他们真的要杀你,又为什么派我来找你。”
这问题问住了我。
是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只能沉默,转头看向车窗,窗玻璃上倒映着斐特拉曼的脸,侧对着我,闭着眼,抿着唇,似乎是在打着盹。“你还好么。”于是我问了他一声。
也不知道是汽车发动机太响,还是我声音太轻,他依旧闭着眼,在车身微微的振荡中保持着寂静的沉默。
这时车身突地转弯,令我身体不由自主一斜,胳膊一下子撞到斐特拉曼,被他膝盖上摆放着的一样硬东西撞得隐隐作痛。
“你把这个带出来了?!”一眼认出那东西是装着西汉玉珮的木盒,我吃了一惊。
而听我这么问,斐特拉曼终于睁开了眼,并在我试图抽出那只木盒的时候一把按住了我的手。
“你把它带出来做什么。”于是我再问他。
他侧过头朝我看了一眼:“它不属于那个地方。”
“它属于什么地方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有。”
这反问令我愣了愣。
按在我手背上的手慢慢松开,他又道:“你真的没见过它么。”
“没有。”
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一小会,然后点点头:“那就算了。”
“你失望了?”
“我说算了。”
“呵……”算了?我忍不住冷笑。
但见到小钱从后视镜望向我们的眼睛,我忍着没有继续吭声,只收回手仰头靠到车座背上。直到小钱的目光从我们这边移开,被前方有点拥堵的交通状况吸引去了注意力,我才在四周的嘈杂声里侧过头,压低声音对他道:“别告诉我你的艾伊塔曾经见过它,斐特拉曼。无论时间还是国家,他们都不可能碰到一起。”
这话令斐特拉曼的嘴角微微朝上扬了扬,我不确定那是笑还是什么。但他并没有回应我,甚至没有因此而朝我看上一眼,只是低下头在那只腐朽的盒子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将它打开,从里头取出那枚白润如脂的玉珮。“刚才你说它叫什么,将军珮?”
隔了老半天,小钱才反应过来,斐特拉曼那句话是在问他。当下脸再次红了起来,几乎有些匆忙地点了下头:“……是的,将军珮。”
真是个特别容易腼腆害羞的男人,不禁让人有些奇怪这样一个人是怎么被他混进FBI的。或许因为他有某种常人所不能有的特长,不过,该人的缺点极可能盖过特长的锋芒。
“为什么叫它将军珮。”将玉佩在手指间翻了个个儿,斐特拉曼再问。
“因为,你仔细看看它上面,正面还不知道反面,有字,那是汉武帝的御笔亲批。”
听小钱这么一说,我倒来了兴趣。汉武帝的御笔亲批么?是批给谁的。
于是慢慢凑到斐特拉曼的身边,可巧他将玉珮再次翻了个身,这时由于是特别留心了的,所以我很快凭我的直觉在玉珮边缘处看到了一枚浅小的龙纹印章,以及一行几乎不易察觉的小纂体:‘御赐去病元狩五年’
“是汉武帝赐给霍去病的东西??”我脱口而出。
小钱点点头:“是的,所以给命名为西汉将军珮。”
“但霍去病的玉佩怎么会在轪侯夫人的墓里?”
小钱耸耸肩:“我不是史学家,小姐。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问我可就问错对象了。”
说得也是,小钱知道得再多,也不过是从他手头的资料上知道个大概。真想要了解个中的原因,只有去找对此深有研究的那些人,比如我爸爸,比如王教授。
但他们都死了……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深吸了口气,小钱在后视镜里朝我笑笑,一言不发将车停了下来:“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