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宋君鸿这六个人组成的团队可以说是正好各有所长:宋君鸿能提供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知道如何借鉴后世戏剧的各类炒作、演出模式;刘羽的锦绣文笔让戏剧的台词更加臻美和帖切;柳丛楠丰富的人脉关系为这戏拉来了不少的参演人员和预约观众;王玉田财大气粗,使得在道具和宣传成本的投入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缺银钱的时侯;李孟春字好心善,写字搭台,样样皆善;方邵为人义气而活泼,热情十足。
有了如此有特色的团队存在,想不成功的完成一部戏剧的各项工作都难,所以在戏剧演出当天,场中更是集满了人。台上演的精彩纷呈,台下看的是热闹拥挤。
宋君鸿在戏台一角的幕布后瞅了一眼台下的人头攒动的观众群,初时还很得意,但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后,禁不住皱起眉头来喃喃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人多还不好吗?”刚卸下装的王玉田闻言走了过来。他刚在剧中客串了一把“史可法”,同时过足了戏瘾和官瘾,直到现在还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之中有点难已自拔。
“人多固然好,但也多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宋君鸿又瞥了眼台下的人群,疑惑的问道:“而且怎么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杂七杂八的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我们书院的师生啊?”
王玉田也往外探头看了一眼,说道:“咱们前几天宣传攻势很成功,书院中的师生来了一大半哩。至于那些外面来的人——”他窃笑了起来:“似乎是冲着看那位露香姑娘来的。”
“露香?”宋君鸿怔了怔,因为这几日他多少看出来这个神秘的露香与刘羽的关系似非同一般,所以对她的来路也便就不好过于打听,却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大的魅力,竟令岳麓山下似乎半座城的男人都跑了过来,从书院借来的戏场空间严重不够用,还有数不清的人架着梯子,坐在院墙上,等着露香的露面。
“我们戏中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啊!”王玉田打趣道。
“多谢王公子夸奖。”不知何时,露香已经俏盈盈站在了宋君鸿和王玉田的身后。
也不知自己二人的谈话让她听去了多少,王玉田脸上一红,借了个由头赶紧离开了。
宋君鸿也有点讷讷,只好讪讪笑道:“露香姑娘演的真好。”
这倒也不全是恭维话,全场戏虽然高朝迭起,台下观众也喝彩不断,但全戏数十号人物,演得最出彩的,还是要数这位露香姑娘了。
不仅长的漂亮,在戏中那念词、那眼色、那一举一止,无不出彩,简直把个李香君都演活了。
这个人简直就像是个天生的演员!
但露香还是谦虚了一下,笑道:“是戏文里的故事好!”
宋君鸿笑道:“这是云飞兄的功劳!”
露香摇了摇头,说道:“我对他是了解的,若说那些台词字句出自他的笔下,我信。但若说想出这等故事来,他却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宋君鸿有点无语,他本还想替刘羽多说几句好话,却不想露香姑娘完全不领情。
宋君鸿只好闭上了嘴,对于他摸不透的女人,他从来不会去乱说话。
不想露香却身子一伏,朝他拜了下去。
“露香姑娘,这却是在作何?”宋君鸿大惊失色。
“谢谢宋相公这场戏!”露香答道。
“姑娘客气了。姑娘能演这部戏,完全是云飞兄的推荐和姑娘自身的才情表现。”宋君鸿赶紧抻手去扶她。
“宋相公误会了,我谢你,不是为了露香自己能上这部戏,而是因为相公这戏为天下红尘中的苦女子出了一口气,正了一把名。”露香坚持着拜完了这一拜,才在宋君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世上这么多戏文,全是说的富家小姐和多情公子的良缘逸闻,只有相公此戏,却是以最为人所不齿的青楼女子的生活为主角,并且把她们的血泪,心肠骨气都描写的栩栩如生。这份悲悯的胸怀,世上几人得具。”露香说道。
宋君鸿暗道一声惭愧,自己这也是贪后人之功吧?
他抬起眼来朝露香那秀美的脸庞瞅了一眼,突然呆了。只见她的眼中竟噙着两朵大大的泪花。
这是这位露香姑娘那超群的才情、神秘的来历和与刘羽奇怪的关系在宋君鸿脑海中一齐泛了上来,心里头的一句话此时竟然是脱口而出:“露香姑娘,你爱云飞兄吗?”
“不,我恨他!”露香怔了怔,却随即又黯然答道。
宋君鸿一愕,刚想再细问,那露香却已经借口接下来还有两幕表演,便匆忙转身离去了。
而她一出台,立刻就湮没在台下雷鸣般的叫好声中了。
宋君鸿排的这部戏本就好,《桃花扇》的时代背景与当时南宋的局势极为相似,更遑论刘羽按宋君鸿的要求把故事情节在家国破碎的悲痛上更加重了渲染的力度,而才子佳人的爱恨纠葛本就为尚处于青春期的广大学员们所喜爱,再加上露香的超级演绎,直接将这部戏的艺术感染效果推到了最顶点。
随着戏中“南日月国”的倾覆,整个戏的演出也到了最后的时刻,突然一名书院的学员高喊道:“不要这个样子结束啊,难道没有再拯救的余地了吗?”
紧接着台下也有很多人七嘴八舍的开始接口:
“是啊,华夏贵胄,最后怎么可以全部沦于蛮夷铁蹄践踏之下呢?”
“这么多的热忱和牺牲,为什么阻止不了华夏的沦陷?”
“覆巢之下无完卵,亡国之后的人们太惨了!”
…………
很快戏已经演完了,台下的观众却并没有散去,各种议论声响成一片。
宋君鸿在幕后瞄了一眼台下的情景开始窃笑,怎么样?你们感到痛心了吧?感到难以接受了吧?以往你们看的的那戏曲为了取悦于看客,大多都是描写个花好月圆的美好结局,可我的不同,我要演给你们看的是悲剧!而悲剧,就是要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们看!这样你们才会痛心,才会不甘!
看来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慢慢达到,宋君鸿立刻向其他诸人一起丢了个眼色,诸人会意,立刻肩并着肩出现在了戏台之下,戏演完后却久没有进行的谢幕终于要开始了。
一般这时演出人员应该作揖鞠躬说上一些感谢莅临多多捧场之类的客套话,却不想宋君鸿突然振臂高声喝道:“日月汉国即便在颠覆下仍有不屈服的硬骨头,有血洒扬州的史督师,有救亡图存的复社,我们大宋难道就没有好男儿了吗?”
台下的众人一愣!有几个人已经不忿的回答道:“当然有!”
“河山破碎,岂能苟且偷安?我们宁做战死鬼,不作亡国奴!”刘羽、柳丛楠、方邵、王玉田、李孟春,甚至露香也一起在台上齐声高喝道。
台下早已让戏情感动的群情难抑,这时台上有人振臂高呼,台下立刻也是一起跟着喊了起来:“对!我们大宋也有好男儿!我们宁做战死鬼,不作亡国奴!”
宋君鸿他们在台上继续引领着呐喊之声,场中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只有在人群的后面中,站着三名老人,他们目睹着身边这些师生和从山下来的看客们的齐声呐喊,兀自还能保持着几分镇定轻声的窃语着。
“怎么样?是否想起了当年你叩阕递抗金誓表时的情景?”一名灰衣老者向身边的鲁如惠含笑问道?
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悔痴。一代一代的人,都是这么的痴傻!
鲁如惠的脸上肌肉一连抽动了几下,今日场中的情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有点难以抑制的激动。
“哈哈,看看你的志向后继有人了啊!怎么样,这时可要上台去也喊上几句?”灰衣老者继续说道。
鲁如惠远远望着台上那些昂扬起来的激动而骄傲的年青面孔,突然叹息了一声:“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老了,这份壮怀激烈,还是留给后来之人吧!”
说罢,他猛得转过了身,离开了这个群情如沸的喧嚣戏场。
在他身后,响彻云霄的呼喊声依然是此起彼伏:“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岳麓书院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宋君鸿才戏场中从脱身出来。
“君鸿!”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宋君鸿一回头,却见身后的老树旁立着一个人,他急忙快步走上前去,恭谨的执了一个弟子礼:“鲁山长!”
“我和程夫子都去看过你了戏了!”鲁如惠笑眯眯的说道。
“啊,学生如何没有看到?”宋君鸿吃了一惊,虽说话剧正式演出前,宋君鸿曾专门给鲁如惠和程会送去请帖,并且还特意叮嘱柳丛楠在最前排为他们留好了坐位,但直至最后戏完散场,那些预留的坐位处也没有看到鲁如惠他们的身影。宋君鸿还以为他们不愿意去戏场看戏,怕跌了身份呢。
“我是和几个老友在后面看的。”鲁如惠解释了一下。又接着夸奖了一句:“戏演的不错!好的都出乎我的所料了。”
尽管已经有了现场观众那种热捧的表现,但能听到作为书院领导和当时名士的鲁如惠的夸奖,宋君鸿还是感到很高兴。
“这是同窗们一起协作的成果。”宋君鸿谦虚了一下,又赶紧说道:“尤其是刘羽,在这次戏文的编写中出力不少!”好在宋君鸿没有忘记他排这场戏的主要目的。
“呵呵,你还怕老夫食言不成?”鲁如惠轻笑了两声说道:“你去告诉刘羽,他的禁闭我解除了!”
宋君鸿脸上一红,赶紧又是一礼:“学生先替云飞兄谢过山长了。”
“这是你们这次的成绩换来的。”鲁如惠笑了笑:“不过我没有想到你的整场戏都是铺垫,最后的用意却在戏后!”
宋君鸿只好诞着脸笑了一笑,从选择《桃花扇》这戏剧曲目,再到剧本情节的改编,直至最后演出现场的气氛调动,全都是冲着一个目的去的,那就是讨好鲁如惠。
一般人想讨好别人时,通常采用拍马屁或干脆送礼行贿的举动来完成,但宋君鸿却知道这些对鲁如惠这样的“清流”完全都不管用,那他就来个更绝的:
你不是对金国囤兵边境朝庭却不在意的事情忧心憧憧吗?那我就排一场被异族侵略而亡国的戏来警言醒听;你不是对上表抗金却不被采纳而心有不甘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我们的观众们同样的矢志抗金的呼声。
我想你之所想,言你之欲言!
你还能不感动吗?你还能不放了为这事跑前跑后操心出力的刘羽吗?
“你有心了!”鲁如惠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可你光是感动我又有什么用呢?举世昏昏,如果不能感动全天下人,终不过是投我鲁如惠一人所好的小把戏。”
“山长所言甚是。可您也未免太小瞧学生们排这幕戏的苦心了。”宋君鸿应道:“老实话,学生排这戏的初衷虽然只是为了捞人,但不管是我、还或刘羽、亦或是其他的同窗,在排这部戏时都是全力而为,为什么?因为我们同样不想像戏中那样去遭逢灭国之痛。”
宋君鸿指着几个从戏场中走出来的学生说道:“他们今天能在书院中做此呐喊,他日就能在庙堂上同样呐喊;这个小戏今天在书院中演出能让师生们呐喊,他日在外面演出就能让天下人也随之去呐喊!”
“你想让这戏流传到天下去?”鲁如惠恍然心惊。
“山长能帮我吗?”宋君鸿笑了笑。
鲁如惠想了想,笑道:“可以。不过——”他趋前两步,低头看着宋君鸿的脸笑眯眯的说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或许也闯了大祸了!”
“什么?”宋君鸿惊问:“山长此言何意?”
“你就不怕有人说你这是在指桑骂槐?”鲁如惠突然压低了声音喝问道:“你这孩子真是不知死活!你还在这戏文中写道日月汉国的朝庭吏治,在抗击外患问题上大臣们无法齐心戮力,你可知若是有人说你影射、诋毁当今朝庭又该怎么办?若是有人想要追究你的麻烦你可躲的过去?我就好奇了,你又有几个胆子敢这么写!”
宋君鸿再大也只有十六岁,所以在鲁如惠的眼中,可能仍是个有点小才华,但仍然不是很懂事的半大孩子。
“我大宋朝庭何时明颁律文禁止仕林评议朝政了?”宋君鸿梗着脖子顶道:“何况学生写的也不是当世,而是那莫须有的日月国和后金国。”
鲁如惠望向天上一片远远浮来的阴云说道:“不错,我大宋朝是从来不曾明禁过仕林的清议,但朝庭上现在是何人当权你也不会一点不知道吧?他们对于民间物议的处理方法你难道就没有听说过?我大宋的太祖太宗和历代先帝可能不怕,但现在有人可是对你嘴中的‘仕林清议’恨之入骨,磨刀霍霍了啊!”
“亏你还敢跟我提‘莫须有’三字。”鲁如惠哭笑不得:“你难道不知岳元帅是怎么死的?”
“哦?那山长是认为我们这些每天里读圣贤书的人应该对之屈服吗?”宋君鸿反问了一句。
“子烨,你是我老友的得意弟子,我不欲你出任何的事,否则我无法向郑危舟交待。”鲁如惠叹了一口气:“人老了,所以锐气可能差了些,但平安是福这四个字却是愈加在意的紧,你想为刘羽说项的事情我已经帮你达成,至于让戏文流传出去的事情,你真的不需要再考虑下吗?”
宋君鸿默了一下:“没关系。如果这大宋朝连部戏都容不下,那又有什么希望呢?”
“你不后悔?”鲁如惠的眼睛眯了起来。
“山长,君鸿记得郑师也曾教习过在下《过泰论》。其中言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郑师曾对此句感概良久,并嘱咐君鸿务必时刻谨记。”宋君鸿肃容回道:“君鸿想自己若真能当得郑师‘得意弟子’四字高誉,那便不是仅安于做个老死病榻的长命翁,而是应该把郑师的教诲发扬出去,学而有知,学而有为!这戏文本只是学生一时游戏之作,本也当不得多大的真。即便是有朝一日让某些人恐惧了,那么能够雷霆一啸、振聋发聩,君鸿亦九死其不悔也!”
鲁如惠不言语了,似在沉思着其中的得失与决断。
“山长,不知你可注意到了这戏里最后的结局没有。那日月之国——”宋君鸿慨然一声长叹:“亡了!”
鲁如惠的身子猛的抖了几下,似有因抑止不住的情绪在身体里窜动而让他多年老成沉着的面容上也显现出了几分激动之色。
对于这个一生都奉献给了“忠君报国”之志的老人,“亡国”绝对是他所不能承受之痛!
他握起拳头狠狠的捶了一下身边的老树:“我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但你不愧是郑兄和我的弟子!”
他冷硬的哼了一声:“将来若真的有什么事情,老夫也和你一起担着。”
说罢他头也不回,大步的离去了。
宋君鸿瞅着他的背影失神的张望了老半天,他一直以为这个鲁山长性情温润甚至有点小油滑,与自己的最初授业恩师郑知庆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两种人,现在他才知道在这两个人的骨子里,原本是有着相同的一样东西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