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场战争,会因为一个个普通生命的逝去而休止。韩梦征死后,战争依旧持续,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越军以摧枯拉朽的速度不断败退。眼看形势不妙,霍信带着残部向东南退却,随着城外驻守越军的败退,建康城终于暴露在魏军的眼前。
历经两年艰辛,南越国破在即,不论是各级将领还是普通士兵,都已将建康城视为囊中之物。然而虽有确切消息得知城中军队所剩无几,直到规定的最后归降期限,城中还是毫无动静,显然赵誊还是没有放弃抵抗。南越朝廷的不识时务,令魏军上下恼怒不已,将领们纷纷在集议时要求与越军决战到底,誓要占领建康,活捉赵誊,令他亲口承认南越战败才肯罢休。
江原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态势,起身道:“既然赵誊不识时务,明日便开始猛攻建康!本太子等着看他如何匍匐在魏国脚下!”我扫了江原一眼,心道什么匍匐脚下,故作狂妄,也不怕惹人反感。没想到江原的话立刻得到将领们响应,更有甚者已经自告奋勇要做先锋,要求第一个闯进皇宫揪出赵誊,说是群情激愤也不为过。我无奈地扫视周围,知道想要说服他们继续谈判已经不可能,索性未发一言。
攻城战就在第二日清晨展开,魏军前赴后继地带着无数攻城工具攻向城头,密密麻麻的士兵几乎可以覆盖掉城墙本来的颜色,场面震骇人心。驻守城头的越军开始不断抛下滚木巨石,拼命挑落攀上城头的魏军,然而即使被击落的士兵尸体不断在城下堆积,却早已不能阻挡魏军攻城的步伐。仅仅过了不到一月,建康防守已经崩溃,即便兵力不断减少的情况下,城内兵粮仍然无以为继,据说连建康普通百姓家中都被搜刮殆尽。而建康之外,越军残部也是节节败退,肃清南越朝廷势力指日可待。
为了保证随时掌握建康形势,江原与我轮流坐镇中军,可是大多数时候都与我一同督战。我睁着酸胀的眼睛趴在一堆军报中间,不断对战场发出指令,抽空看一眼旁边正在睡觉的江原。只是用手支着脑袋,微微在墙边上一靠,不消片刻他就能神采如常,实在令人又恨又妒。
我抬起手中的笔,悄悄走过去,正要往他脸上涂满墨汁。还未落笔,江原就未卜先知地伸个懒腰避开了,闭眼将我拉进怀里亲。我把他拍醒,冷冷道:“你是哪来的妖怪,整天不用睡觉?”
江原听了笑得欢快:“越王殿下,嫉妒了?让我抱着睡,保证你也睡得香甜踏实。”他嘴唇轻碰我的眼皮,恢复正经道,“让凭潮给你煎服安神药睡一觉罢。”
我瞥他,冷哼:“吃不起!”
江原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仿佛忘了此事就是他背后主使,想想笑道:“反正已经欠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多一点。”
我怒:“滚你的!再不叫凭潮给我免债,我把你金印化了拿去卖钱!”
江原装得一脸惊慌:“千万不要,那点金子对你的债务来说杯水车薪,还不如去南越皇宫里拿几件,那里什么最值钱,你一定知道的。”
我来回磨了几遍牙,扑上去掐他脖子:“你听好了,以后我绝不吃凭潮的药,吃了也不给钱!谁再敢跟我要钱,骗我打借条,我就掐死他!”
江原本来歪在椅中,冷不丁被我一扑,咕咚倒栽到地上。我愣了愣,随即大笑,江原满脸愠色地爬起来:“凌悦!”用力扭住我手臂按在桌上,恨恨地道,“看我怎么教训你!”说着就要动手扯开我衣服。
我抢先一步,勾开他的衣领,笑着把手探进去道:“我倒要——”
一名斥候急步闯入:“禀告两位殿下!建康城北门破了!”
我们同时一愣,回过头:“这么快!”
斥候匆匆低头,双手依然保持着行礼姿势:“回殿下,幽州王在水军支援下,亲带鲜卑亲卫强攻南门,分散了越军兵力,虞世宁将军乘机攻破北门!”
江原把衣襟一合,沉声向门外道:“备马出营!”
我和江原带了几名贴身护卫,策马飞奔上建康城南的山丘,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城门的战况。只见魏军潮水一样突破越军防线,不断冲进建康城中,耳中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席卷而来,惊天动地。无数的旗帜刀矟被士兵们握在手中,好像能向上刺破苍穹。我激动看着眼前景象,一时恍如也被席卷入奔涌的人流中。一个转身,险些站立不稳,居然跌进江原怀里,这才发觉双脚竟已有些僵硬。我用力抓住江原的双臂,望着他嘴唇轻颤良久,才用微微发抖的声音道:“结束了……”
江原扶住我,双目深沉如海,只轻声回:“你累了。”
城破后,越军多数归降,少数退入宫城之中,虞世宁奉命约束进城的魏军,很快稳住城中局面,开始围攻皇宫。我着急进城,江原却先喊了凭潮来诊脉。凭潮自洛阳归来后沉默了很多,但是威风不减,把过脉后只说了一句“我记得曾叫殿下不要太劳心劳力”,便让我打破了不再喝他药的豪言。
我被强制留在石头城中休息一日,夜半醒来,浑身轻松地重新找江原商议进城事宜。临到主帅房前,突觉气氛有些异常,守卫在附近的燕骑军似乎比平时要多,而且也没有像往常般随时有武将进进出出。我带着一丝疑惑推门,江原倒没什么反常,还是照旧坐在桌边,只是手边的油灯拨暗了许多。察觉我进门,他微微一动,抬起头来:“醒了?来得正好。”
我正待问出了什么事,却见江原身侧的屏风后转出一人,此人手持符节,显然是国君密使。待他走到灯影下,我大吃一惊,这密使竟是江德身边的贴身内侍张余儿。张余儿面色肃然,将尖细的声音压得很低,看看我二人道:“小人奉皇上密令前来传谕,请太子、越王接旨罢。”
江原未发一言,站起来与我并肩行礼,然后跪地接旨。张余儿宣道:“皇上口谕,命太子暂将南越战事交由越王负责,太子即刻返回洛阳,不得有片刻延误!”
我闻言,震惊地向江原看了一眼。江原却没有什么表情,目不斜视地从容地下拜:“臣领旨。”起身后对张余儿道,“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越王,可否请密使门外稍待。”
张余儿会意:“殿下请便。”转身出了房门。
江原慢慢将深邃的目光投到我脸上,目光交织,彼此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君王如此秘密急切地传召储君,也只能是为一件事。只听江原问我:“你一个人进建康,可以么?”
我笑:“有什么不可以?”
他点头,神色里终于显出些许迫切:“我必须马上赶回去,迟了恐怕朝中生变。”
我与他心照不宣:“嗯,越快越好,此事不能让任何人提早知道,尤其是韩王。”
江原用力将我抱住,很快放开,低低道:“等我。”我抬起头,只是用眼神与他道了声珍重。
比起江原为即将到来的事情焦虑,我在想的是另一件事。由我来攻破建康宫门,指挥占领建康,本就是我期待的最好结果,毕竟那座庞大宫殿倾颓时的沉重理应由我一人背负。
江原走得隐秘匆忙,我为掩人耳目,在建康情势稍稳后迅速率精兵进入城中,把原越凌王府邸当做主帅行辕,并以保存机密为名,严禁普通将领出入。然后命虞世宁负责统筹建康全城,严厉约束军队不得侵扰百姓,派裴潜和燕七顶替他率军包围皇宫,力争迅速生擒赵誊。同时,又派军队追堵霍信等残余越军,防止他们与其他地区的越军集结后增援建康。
宫城的守卫在魏军的猛攻下不堪一击。攻破皇宫那日,我将于景庭留在帅帐,亲自率箕豹军陈兵正门。皇宫前的双阙高大依旧,我身披黑色的铠甲,按辔停留在宫门之前。身后箕豹军手中的斫刀闪烁着锐利的锋芒,威武严整、斗志昂扬,像极了我加封越凌王那一日的南越士兵。
轻轻仰起头,看着昔日曾无数次进出的宫门,眼前一下子重叠起无数场景,当年的鼓乐喧嚣似乎就在耳边遥遥回响。当年,我率领军队从这道门下奔赴战场,只为保护眼前的壮丽;如今,我带着军队来到门前,为的却是亲手将它毁灭。
勒马回头,再一次严厉叮嘱入宫后不得滥杀滥抢,接着微微抬起手臂,两千箕豹军无声地从大敞的宫门冲入宫中。
深秋的黎明照亮了每一座宫殿的檐角,虽然没有秋风萧瑟,却依然透出肃杀的味道。到处是淋漓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被血浸染的宫殿内外一片狼藉,早已攻入宫中的魏军还在与依然坚守宫殿的越军交战,多处宫门前的空地成为最后的战场。我踏着或鲜艳或暗沉的血迹迈进一道道宫门,不断有瑟缩的宫女太监以及赵誊嫔妃们被从藏身的地方发现,立刻便被魏军拘禁起来。
赵誊的寝殿昭阳殿与皇后所在的延春殿防守最为严密,仅剩的禁军精锐几乎全在两座宫殿周围防守,魏军至今没能攻破并进入其中搜寻。我猜测赵誊很可能在那里,带领箕豹军直奔帝后寝殿。比起寻找赵誊,我更希望能看到刘敏安然无恙。即将到达之时,却有一名奉命监视军队行动的斥候飞骑来报:“殿下,幽州王攻破南门,带兵从华林园冲入后宫寑区,与南越太后及身边护卫兵戈相向。幽州王不听劝阻,不但对越军大开杀戒,还手刃数名宫人,意欲斩尽杀绝!”
我一惊,厉声道:“你速去向燕七传话,命他带人将宇文念请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放任何将领进宫!”说罢,留一千箕豹军先行前往帝后寝殿,自己带人赶往太后宫。
赵誊篡位后,银贵妃俨然已是后宫之首,住所极尽富丽铺张,侍者数量更是后妃之冠,且都身怀武艺。此刻太后居住的曦祥殿前,皇宫禁军与她身边的百名侍者手执兵器与宇文念的军队对抗。宇文念挥舞兵器左右砍杀,如入无人之境,他身边都是自己的鲜卑亲卫,冲杀起来异常凶悍。我迅速指挥箕豹军向前围拢,策马冲到宇文念身侧,挥矟架住他的长刀,喝道:“没有主帅命令,幽州王为何擅自闯入?”
宇文念圆睁的双眼掩藏在浓密的须发中,好像一头正在发威的狮子:“老夫奉君命行事,越王不必阻拦!”口中说着,粗健的双臂猛握住刀柄,向我手中长矟力压下来。
我感到一股如山般沉重的内力正在压来,几乎要招架不住,矟柄一偏,从侧方滑开,冷冷道:“幽州王可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上已将帅权交予太子,不能随便支配军中行动!”
宇文念大笑,立刻翻转手腕,将大刀劈砍而下,一名越军的手臂应声而落:“老夫便是受了君命,越王又能如何?你架得住老夫手中的刀么!太子若不同意,你叫他来亲自向老夫下令!”
我沉声道:“宇文念,我看在阿干面上敬你几分,你不要拿君命作抗令借口!若非破城紧要关头,本帅定将你当场处以军棍!”
宇文念却似不服,冷笑道:“除了自己亲信军队,越王不放任何人进宫诛灭暴君,居心叵测!你抢功在先,企图独霸功劳,还凭什么向别人问罪?皇上和太子面前,老夫也不怕与你对质!”
我大怒:“你敢信口雌黄,诬蔑本王!”将长矟在地上一撑,足尖脱开马镫,飞身而上,对着宇文念腰间就是一刺。宇文念以力量见长,见我突然发难,只来得及回身格挡,“锵”然一声巨响,两件重兵在半空相交。
这一次我用了十成内力,手臂被震得发麻,身体顺势弹回,落在燕骝背上。回头见宇文念却也倒退几步才稳住坐骑,他脸上露出惊讶表情,半晌才沉沉道:“老夫一时大意,越王若要阻止,不妨再来比过!”
我哼一声,见燕七正带人马赶来,立刻下令:“燕七,拦住宇文念的人,他再敢无故滥杀,不用手下留情!”燕七带来的有数千人,很快与箕豹军一起将宇文念及其亲兵团团包围,宇文念对我咬牙诅咒,毕竟不敢与自己人死战,渐渐被逼远。
混战终于停止,大多数禁军和宫人都被生擒,银贵妃身边只剩了数十名护卫。她本人身穿箭袍,手握一柄长剑,尽管逐渐被越军围住,依旧毫无惧色地站在宫殿高高的台阶上,看上去竟颇有几分英姿。我骑着燕骝缓步走到阶下,突然有些理解为何江原会说父皇娶她是为了我的母亲。
银贵妃看见我走近,眼中射出无比怨毒的怒火:“赵彦你这畜生!悔不该当初没抓住机会将你除去!你给我听着,今日就算杀不了你,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平静道:“银贵妃,多说无益,皇宫已经攻破,无谓抵抗只能徒增伤亡。魏国君主早有承诺,赵氏皇族归降后可以永享富贵。赵彦也在此声明,虽然我一向记仇,但是复仇有度,你已经失去权位,也算罪有应得,过去蓄意陷害的事可以就此一笔勾销。”
银贵妃发出一阵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稀罕魏国的施舍?我宁愿追随先皇而去,也不做魏国之奴!”
我道:“娘娘此话错了,魏国将以上宾相待,绝不至令你为奴。倒是父皇怕会恨你害他性命,不愿你与他作伴。”
银贵妃发丝凌乱,胸膛起伏,狠狠切齿道:“若非有你在,怎会被逼走上这条路!先皇即位之前,我本是太子正妃,就因为你,先皇才让一个毫无资格的女人成为皇后,连我亲生孩儿坐上太子之位都要遭到无数阻挠非议!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得到应得的一切,你又要来横加破坏!赵彦,你这颗越国灾星,迟早会遭天谴!”
她话音刺耳尖锐,双目隐隐泛出血红,最后一句话喊得更是声嘶力竭,我身边箕豹军都不禁闻之变色,好像已经眼看着她化作厉鬼。有不少人举起手中弓箭,生怕她突然暴起,冲将下来取人性命。我不为所动,依旧平淡地望着她:“赵誊在何处,一国之君自己逃命也罢了,难道事到临头连自己母亲都不顾了么?”
银贵妃重重哼了一声,仇恨地道:“我心甘情愿保护皇上,他在哪里,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个字!”她抬起手中的剑,一字一顿,“可怜皇上即位以来为应付魏国发难日夜操劳,为母亲的不能替他分忧,生有何用趣!”她话音未落,已经从阶上飞扑而下,剑尖直指我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