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左侧正前方高粱地里的那个人,的确是一具人尸。
只见刘二峰、王大贵还有贞儿跟桂香,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着朝人尸迈进。
眼下几人弯弯曲曲着的队形是,刘二峰跟王大贵分列一、二,刘二峰在前,王大贵随后。贞儿却紧排王大贵之后。
其实,在早贞儿也是很怕死人的。却自打经历过新婚夫刘二峰拿大铡刀片子结束了闯进家门儿的那两名倒霉鬼子的小命之后,贞儿就不再怕死人了,什么样的死人都不怕了。
于是,当下,贞儿跟在王大贵屁股后头,见王大贵一个大男人,见有死尸还有些缩手缩脚,惊魂不定的样子,就说道:“大贵,你怕、你是不是怕啊?”贞儿带点鄙夷地道:“你怕,真怕,就闪了。”
贞儿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你王大贵要是怕死尸,不敢近前,就别挡路,叫我先走!贞儿给王大贵鲜明的信号是,我不怕,我贞儿啥死人都不怕了!
王大贵被贞儿促得挺不好意思,尴尬道:“不,我、我……我不是怕。”
“你不怕,那你胆小、磨蹭啥呀?”贞儿说。
“别急,别心急嘛!”王大贵说:“心急做啥唻,这又不是抢元宝,你当那是银子钱啊!”
贞儿一听王大贵这么说,就忍不住“噗嗤”抿嘴笑了。贞儿边笑边捂住嘴说:“大贵,你行,还是你沉得住气啊!”贞儿又说:“就你磨磨蹭蹭的,也不怕天塌下来砸着你脚面子!”
王大贵知道贞儿这是话里有话,在嘲讽自己,却也不好辩解。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其实此时自己的确心悸,心里直打鼓,感到头皮一炸一炸的,脊梁骨在发冷。所以,人家贞儿看了他那很不争气的样子,自然心存鄙夷,这不足为怪。
于是,王大贵不再说话,也像无脸说话。只顾硬着头皮,强作胆大,尾随在刘二峰身后朝前挪。
此情此景,就连王大贵自己都觉着自己太怯懦。
然而,尽管看上去王大贵因惧怕而有些汗颜丢丑,却其实,目下比王大贵更胆小的,还得顶数着王大贵那尚未拜堂的未来的新媳妇儿桂香。
当下,桂香距离头前走着的刘二峰、王大贵还有贞儿最远。因为她最怕见死人,尤其最怕看死人的死脸,那种毫无了血色的焦黄的死人脸。
以至,打小起,桂香就种下心理障碍——每每见村上死了人,仰躺在灵床子上,身上覆着白纸,胸口压着个黑黢黢的小瓷罐,在等着入殓、出殡、掩埋等一整套殡葬程序,就害怕,就畏惧得受不了。
那时,村上却有很多孩童好像都挺喜欢围拢在一起看人吊丧,尤其爱看那不会哭、不会拜、使人看了啼笑皆非的人吊丧。那样的人一吊丧,就很容易出丑,一出丑,孩子们就开心极了。就觉着比玩儿他们喜爱的游戏还搞笑,还过瘾。
可是,那时桂香却不敢去看人吊丧,一见谁家有丧事儿,就躲得远远的,遮住眼睛,捂着耳朵,从来不敢近前。
而且,桂香一想那躺在灵床子上的死人,就恶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想吐。夜里,还老做梦,怪梦、噩梦,什么梦都做,都有。
那时,桂香常梦见死人诈尸——眼见着诈尸的死人穿着一身白,呲牙咧嘴连蹦带跳来追她。于是,桂香看了就跑,往死里跑。可怎么跑都跑不动,连气都喘不动。眼看就急死了。
绝境中,桂香就想,完啦完啦,糟啦!自己得死了,得叫诈尸变鬼的死人给魔走了!于是,桂香就欲哭无泪着想,倒霉啊倒霉,咋就活见鬼活见着鬼啦唻!
于是,桂香就大哭。可是,咋哭都哭不出声,自感嗓子憋闷,像被硬物堵塞了,呼吸急促,声音嘶哑,回天无力……
然而,终于,桂香在百分之百地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后,却醒了。
醒来后的桂香,这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睡时因拿拳头压住了胸口,又蜷着两条长腿,就影响了呼吸,在做跑不动的噩梦。
可是,清醒后的桂香顺手一摸,额头上,早已大汗淋漓。再浑身一试、一感觉,才知道,此时已经周身汗湿,像被水浸泡过后,刚刚冲过一次冷水澡。
尽管,就在此前不久,桂香亲历了刘二峰带着他们几个拿手雷弹炸鬼子的撼魂场景,可当时,桂香却几乎一直在心惊肉跳中度过。而且,她始终没敢正眼去看那个鬼子官官本田一撮跟护兵土屋本儿胜那两张鬼子的死脸。即使偷瞄了几眼,也赶紧躲闪开眼神,不敢再回眼去看。
因为桂香怕死人,也实在太厌恶看死人了。
尤其,桂香非但怕死人,而且还最怕不明死因的死人。所以,对被刘二峰拿手雷弹当场炸死的鬼子的死脸,桂香看了心里害怕的程度还稍轻一些。
可眼下,却猛听刘二峰说前头有一具死尸,是一具不明来历的人尸,就尤其毛骨悚然了,就感到在这荒坡野外的高粱地深处,突然发现一具这等人尸,实在黄怪陆离,不知深浅,害怕得不行。
然而,就在桂香越想越心魂打颤时,蓦然,就见已经过去见过了人尸的贞儿,却急火火朝她跑来。
一到桂香跟前,只见贞儿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却脸颊通红着,非得叫桂香过去,快过去!
桂香一见贞儿的表情,就不明就里,莫名其妙,却仍在胆战心惊着打愣。
见桂香仍在害怕、犹豫着不愿动弹,贞儿很无奈。于是,就只得神情惶惑着,跟桂香道出了所看到的惊人实情——原来那躺在前方高粱地里的人尸,却正是桂香的母亲——那个丈夫被鬼子逼进深井淹死后,因承受不住打击,已经疯得不知下落了的桂香的母亲。
眼下的惊魂发现,却是源于刚才刘二峰等人走近死尸后的亲见实证。
就在刘二峰第一个走近前方的人尸时,借着当空的月光一看,不禁心里一紧。尽管眼前的尸体,看上去蓬头垢面,但却由于都是当村人,平日熟识不过,于是,刘二峰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的尸体,竟就是桂香那疯了的母亲。
只听刘二峰看清尸体面目后,不禁惊讶道:“哎呀,眼前的尸体,咋是桂香她娘、她娘啊?”
这时,王大贵也跟了上来,他见刘二峰面朝着人尸大惊失色,就赶忙也把目光盯向死者的尸体。
然而,这一看,就使王大贵哑然失色,差点背过气去。
只见王大贵倒抽一口凉气道:“婶子!咋是婶子?婶子咋死在这里了呀!”
此时,由于王大贵跟桂香还没成亲,加之自己的父母在世时,年龄得比桂香的父母都年长,所以,在桂香的母亲活着时,王大贵见着桂香的母亲,就惯称“婶子”。
贞儿几乎跟王大贵同时确认高粱地里的人尸就是桂香的母亲。
贞儿看后,顿然心里猛疼,于是,二话没说,就难过得捂着脸过去叫桂香了。
终于,桂香被贞儿拽来了母亲的尸体跟前。
按说,桂香见到母亲的尸体,因亲情所致,情感使然,必得心伤难耐,如丧考妣,悲痛欲绝。
可是,目下,桂香望着疯母亲的尸体,却木然无泪。给人的感觉,却出奇地镇定,镇定得出奇。
而且,只见桂香的脸上刚才还格外浓重的阴郁和恐惧,似乎一下子就烟消云散,荡然无存。由此所演化出的,是愤恨,除了愤恨还是愤恨!
所以,细观察,桂香的这种一反常态的镇定的背后,却显现着明显的彻骨的阴冷。那种阴冷,分明在告诉世人,她在内心深处正在暗发着大誓——她在尤其想拿自己平日用作做针线活儿的那把磨得飞快的剪子,像剪破布条一样,一块儿一块儿、一段儿一段儿,一片儿一片儿,把祸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了的小鬼子们的肉都给一一铰了,碎铰了!
然而,当下,面对桂香的疯母亲的尸体,所有在场的人,似乎没人知道她的死因,也没人清楚她死前究竟遭遇了什么,更没人了解她为何会死在此处。
因为此前,为尽快找到桂香那神志恍惚了的母亲,桂香自己曾漫坡遍野找过,也叫王大贵带着自己四下里三番五次地找过,就连当下发现了母亲死尸的这处高粱地,王大贵也跟桂香就在几天前,还曾到过。
可是,桂香的疯母亲,一直都是杳无踪迹,踪迹杳无。
所以,在桂香跟王大贵看来,桂香的疯母亲,目下一定是疯到外地去了。然而,却不想,几天后,居然就在这荒坡野地里,意外见着了桂香母亲的遗体。
然而,就当在场者为桂香的疯母亲的死因感到疑惑时,桂香一扑上去揭掉母亲身上胡乱覆着的一件破烂了的大襟袄,在场者就似乎瞬时得到了一个关于桂香的疯母亲死因的刺魂答案。
原来,在桂香的疯母亲那件破烂了的大襟袄下,竟覆着桂香的疯母亲那裸白着的尸体。再细看,桂香的疯母亲的尸体的小腹部,有一道长长的大血口子,血口子外,却耷拉出一大堆人体的肠子。
而令在场者无不瞠目的是,就在桂香的疯母亲的肠子外,竟有一顶被撕碎了的黄军帽——一顶完整时,日本兵惯常戴在头上,看上去那种形如半拉子黄柚子皮一样颜色的军帽……
于是,此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似乎不道自明。而桂香的疯母亲那惊世刺魂的死因,也似乎已经不言而喻,有了明显的物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