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 超弦幻想
“现实”的反转——我不太理解,这个所谓的“反转”到底是怎样的概念,但似乎并不是患者身体恢复原状那么简单的东西。我没有继续看最后一节内容,将已经看完的部分删除后,突然觉得十分口渴,这份档案灌输到我脑中的情报似乎让脑子处于一种极限运转的状态,如果能把它从脑壳中拿出来,说不定会发现已经烫得可以煮鸡蛋了吧。
这种大脑似乎随时会停止工作的感觉并不好受,我的身体也好似从刚才开始就处于一种体温上升的状态,当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时,顿时头晕目眩,差一点摔倒在地板上。正如档案报告里说的一样,在“末日幻境”中感觉不到,但是一旦醒来,身体就仿佛随时会崩溃的样子。我没有在房间中发现水壶之类的东西。我想找阮黎医生,也许她会给我开一些药来缓解痛苦,身为特例病人,他们不可能随便让我死去。但我不能出去,如果有人突然闯进来,发现这份还没读完的文档该怎么办呢?
我扶着墙壁走到卫生间,尝试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手滑了好几下。我咬着牙,用两只手使劲掰,终于让水流了出来,这也让我切实觉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何种地步——在几十分钟之前,自己明明还能好好地从安德医生的办公室走回来。
我将脑袋伸到水龙头下,让冷水冲洗头颅,然后侧过嘴巴接水,一下口一小口地往喉咙里咽。我的喉咙就像是重感冒时那样肿胀,连喝水都感到辛苦,每一次吞咽都觉得像是在吞咽坚硬巨大的核桃,被坚韧的果皮刮得生疼。
好不容易灌了一肚子冷水,我告诉自己感觉好了一些,但是,但我抬起头正视前方的时候,却发现墙壁上镜子中的影像似乎有些不对劲。我的视野反复在朦胧和清晰之间对焦,当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又稍微眯起来的时候,终于看清了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看起来明显变得更加消瘦了,而这仅仅是一个多小时之内发生的变化!更可怕的是,肌肤的色泽和纹理太过光滑,反而有一种融化的感觉。我瞪大了眼睛盯着镜子里的他,他也盯着我,某个刹那间,他的身形似乎发生扭曲,当我想要去确定的时候,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我决定离开,这面镜子中折射出来的影像让人感到心慌意乱,连整个卫生间的气氛都陷入一种阴沉和怪诞之中。我甚至在那么一瞬间,认为镜子里的不是自己,不是人类,而是另一个活着的东西,这无疑是错觉,虽然我很快就镇定下来,但这也证明我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又开始了剧烈的变化——根据从记忆和报告中获得的情报中,这是因为我体内的因子又一次展开了战争。
我无法判断这个战争的胜负优势如何,但是,如果我真的承认自己将要崩溃的话,那么,就一定会真的崩溃吧。
这同样是意志的较量。我的意志,以及新产生的意志——如果真有的话。
不能倒下,不能放弃,要将这看作是一场磨练。如果不经受这样的折磨,如今我这懦弱的意志又如何成长起来呢?我这么告诉自己,因为,现在的“高川”比起在末日幻境中的“高川”来说,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都实在太脆弱了。
知道自己的脆弱和改变自己的脆弱,并不是一件能够划上等号的事情。
但是,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我努力让自己去回忆真江,回忆系色、桃乐丝、咲夜、八景和玛索的样子,想象存在于末日幻境中的她们。我无法思考更多的东西,但仅仅是这些回忆往我的身体里注入的一丝丝力量就已经足以让我重新站起来,让膝盖不再发抖。
我尽量这么去想:既然她们存在于末日幻境中,那么,无论她们变成了何种形态,她们当下至少还是活着的。如果系色和桃乐丝的计划,那个世界线剧本真的能够通过末日幻境的变化反转现实,那么,即便她们变成了lcl液,也拥有恢复的可能性。这么一来,似乎能够理解系色和桃乐丝的想法了。
她们两人也一定是这么打算的吧——既然现代医学对末日症候群根本无能为力,所有的研究就基于“超级系色”和“lcl”构建的末日幻境,那么,就不要去理会这些陷入疯狂理想的家伙们,以自己的理解,去订制一个更加可行的计划。
“人类补完计划”是否真的能让这些研究者制造出完美人类?这根本就不重要!也对此不感兴趣。我们需要的是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的亲人伙伴。如果,“人类补完计划”可以利用,那就利用吧,无论这个计划需要消耗人力物力,乃至于改变身而为人的形态,身而为人格的意志都没关系。
如果“剧本”不合适,就修改剧本。
如果“lcl”不够,就补充lcl。
如果“执行者”不够强大,就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观测者”存在疑虑,就抛给他们更大的诱饵。
只要能够保持“末日幻境”的存在,那么已经成为系统中枢的“超级系色”就有机会去完成计划。
似乎,有些不对劲,之前的状态明明已经痛苦到不能支持这种发散性的思维,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我这么想到,但是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不受控制的思维给吞没了。就像是一旦运转起来就无法停止的机器,脑海里的思考信息好似被风暴推动的浪潮,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急剧奔涌。
——“高川”是特例者。
——“高川”体内存在未知因素。
——“高川”的身体处于常规和非常规的暧昧状态。
——“高川”的人格拥有被操作的价值。
——“高川”的意志拥有被利用的价值。
——“高川”就是人类补完计划的最佳实验体。
——大家,你们都走在通向成功的道路上。
——所以,继续吧。利用他,复活他,杀死他,解剖他,观测他,改变他,人格也好,身体也好,藏匿着人类进化最贵重的秘密的宝藏就在你们的面前。
疯狂的呼声环绕在耳畔,视野在旋转,我的意识是如此清醒,甚至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自己正陷入一种幻听和幻视的状态,借由之前突然不受控制的思维奔涌而诞生的这个声音所描述的场景是如此残忍、残酷和血腥,充满了凶恶的狂气,就像是另一个陷入狂热思维的疯子在大声呐喊,而无数的人以呼声迎合着这个疯子。
然后,那个声音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诸位,我喜欢战争,喜欢闪电站,喜欢撤退战,喜欢反击战,喜欢攻坚战。我也喜欢末日,喜欢生化末日、喜欢核末日、喜欢陨石撞击地球,喜欢非人者入侵地球。我喜欢绝望,喜欢在美好的一切破碎时的悲哀和疯狂,喜欢在最极限的情绪下诞生的改变。在所有的故事中,只有悲剧才是最美。
——不用担心,一切都只发生在末日幻境中,你只要让“高川”做一个梦,一个如真实一般的梦,就能获得你们想要的一切数据,就能让现实变得更加美好。
——你们问我是谁?
——我叫卡门,一个末日代理人。
“不,我不叫卡门,我叫高川。”我抱着脑袋,倚靠在洗手池边,用更大的呼声告诉自己,“我是高川!”
——我的意志并不代表我的意志。
“我是高川。”
——我的意志,代表女王陛下的意志。
“我是高川。”
——女王陛下对你的贸然闯入十分不喜。
“我是高川。”
——女王陛下对你占据了这具身体十分不喜。
“我是高川。”
——女王陛下对阻止了她的成长的你的同伴们十分不喜。
“我是高川。”
——她决定要吃掉你们,嘻嘻嘻嘻……
“我是高川,给我滚开啊!卡门!”我这么大叫起来,倏然间,只剩下我的喊声在卫生间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我用拳头捶了一下墙壁,痛楚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恢复正常了,但是,这种正常的状态反而让我有些不安,因为实在太正常了,反而成为一种异常——我的身体,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再也没有不久前那种病秧秧的虚弱感。
当我攥起拳头,能够清晰感受到手指的力量。
我活动手脚,它们是如此轻盈灵活。
仿佛得了高烧,肿胀的喉咙,头晕目眩的状态,这一切都在这么一瞬间失去了踪影,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毫无疑问,一定是体内因子的战斗发生了某种关键性的变化。
我的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突如其来的正常,我有些不知所措。而且,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仿佛蜘蛛的吐丝般,渐渐将我缠绕,当我意识到这种恐惧感的时候,已经彻底被它包围了,无处可逃。
身体恢复了正常,可是恐惧感给精神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我觉得自己好似随时都会死亡。
我看向镜子,镜子里的我,长着一只血红色的左眼。没错,这不是幻觉!我用力地将双手抵在镜子两边,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的确是红色的左眼,就像是在“末日幻境”中看到的那样。
可是,这不是末日幻境,而是现实。
我猜测,这是因为末日幻境中的“倒影”,正以一种更强势的姿态干涉现实的征兆。
这只血红色的左眼,仿佛拥有自我意识般,不受控制地左右摆动,和右眼之间完全没有协调感,这让它充满了诡异,令人害怕。当我试图控制它,例如,当它转向左边的时候,控制它朝右边看,就会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像是在和另一个意志争夺着这只眼球的控制权,不一会,就连眼角边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虽然在末日幻境中有过类似的体验,可是,在现实里似乎更加严重。
不一会,左眼开始跳动,就像是心脏在跳动。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触摸这只眼球,可是,镜子里出现一个无比逼真的影像——一个尖牙利齿的嘴巴猛然从瞳孔中跃了出来,试图去咬这只手。我仍旧被吓倒了,不禁缩回手,这才意识到是一个幻觉。
这张恐怖的巨嘴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我有些不知所措,翻来覆去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但那里并没有更多的变化。我只得将这件事暂且放下来,虽然仍旧觉得有些不妥,但是身体变好了也算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好事吧。
我回到电脑旁,一个声音如风般在耳边轻轻述说:
——那是江。
江?未知因素,特殊因子,江因子?我回忆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没错,似乎就是江,我还清晰记得,当我在末日幻境中陷入一种意识沉睡的状态时,也会做关于“它”或是“她”的梦。那片黄色的大湖,那些从湖中深处的手,还有那片深红色的浓稠液体,以及,那个似人非人的女性形态——似乎,真的是江。
究竟是江在我的意识中形成倒影,还是我的意识进入了江的世界?无法理解。但是,我的确是见过她的,而且,我下意识觉得那种莫名恐惧的恐惧对象正是它。可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恐惧,因为,她的身上有真江的影子。
也许是我的深层心理决定了它的形象,也许,它的形态盗取了我的记忆。
但是,当我意识到她和真江十分相似的时候,就一直存在这样的念头——真江的话实现了,她真的重生在我的身上,她没有死去,借由进入我体内的她的血,经由病毒的催化,她的灵魂和我身体融为一体。
所以,我才会将这个特殊因子取名为“江”吧。
我的手已经放在鼠标上,可是脑海中飞速转动的思绪,却让手指迟迟无法动弹。在之前冒出的想法中,我猛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地方——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为特殊因子取名的?江因子,这不是系色的说法吗?
这时,突然又有一个思维跳出来,就像是某个人在对我说话。
——卡门屈服了,这很危险。
我顺从这个话题想到:“危险?”
——她的力量已经比卡门强大太多,不,它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
——寄生,潜伏,催化,吃,成长。变异就是它的粮食。
“就像是寄生虫一样?”
——更可怕,寄生虫不会自己制造食物。
“它是真江吗?”
——也许是,但最多只有一半。
“它要对我做什么?”
——它要吃掉你,小心,别被吃掉了。
这个声音没再响起,我从恍惚中猛然醒来,警觉这似乎又是一个幻觉。尽管如此,我却无法不去在意在这个幻觉中和某个人的对话。
我甚至觉得,这是螺旋阶梯上的另一个高川在说话。
他在提醒我,试图帮助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就一直帮了我许多。
这让我觉得应该多信任一点这个幻觉。
这个幻觉的出现,让我又一次意识到以一种半透明的状态悬浮在视野中的,也仅仅存在于我的视野中的脑硬体对话框。
——资讯载入进度38%……
——被动载入将在60%后中止;
——是否开启主动载入?
——是否确认主动载入:[y/n](你做好准备了吗?高川)
光标在闪烁。
载入进度又增加了。我这么想着,将视线挪回最后一节报告上。那是一段尝试用超弦理论来解释末日幻境、超级系色和lcl液之间彼此间的关系和状态的说明。
常规牛顿物理,十二基本粒子和四大基本作用力,宏观相对论和微观量子力学,无论哪一种单独使用,甚至是同时使用,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计算机和lcl,“程式”能够和“人格意识”结合起来。它们看上去是不同类型的东西。一种是可直接观测可以触摸的物质,另一种是不可直接观测不可触摸的非物质。要将物质和非物质统合起来,必然涉及到最终理论。这种假想中的大一统理论,拥有对世间万物的存在性都进行准确描述的力量。
尽管如此,这种理论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力。
唯一最接近最终理论,最有潜力实现大一统,至少是统合基本粒子和基本力场,能够同时准确描述现有宏观和微观理论的理论就是超弦理论。
但它目前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只是具备这样的潜力。
因此,在最终理论不可窥视的状态下,退一步选择去完善超弦理论,挖掘超弦理论的潜力也就可以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超弦理论在内的弦理论,最初的雏形是一个数学公式。这公式能够成功的描述最初发现者正在求解的强作用力。之后,才进一步将这公式理解为一小段类似橡皮筋那样可扭曲抖动的有弹性的“线段”,由此发展出“弦理论”。
在更多时候,超弦理论甚至不被当作物理理论,而仅仅被视为数学模型,甚至是一种哲学。
至今为止,所有涉及“弦”的理论,都处于一种不可证伪,也不可证实的状态,无法获得实验证明,也无法进行观测,它本身就可以当作是一个科学幻想。
“弦”是一种能量弦,就像是钢琴的弦一样,但却是由能量组成。
弦论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自然界的基本单元不是电子、光子、中微子和夸克之类的粒子。这些看起来像粒子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很小很小的弦的闭合圈(称为闭合弦或闭弦),闭弦的不同振动和运动就产生出各种不同的基本粒子。
这意味着,“弦”这种概念化,能量化的东西,被看作是一切物质的终极本质。“弦”靠自身的振动和运动,成为各种粒子,彼此之间产生不同模式的共振,就是粒子结合成各种物质的过程。
于是,我们自认为的“物质”,其实也是“能量”。试想一下,“弦”状的能量振动共鸣,形成了某种模式,于是被称为“大地”的能量模型出现了。同样的,能量弦也构成了另一种不同的振动共鸣模式,被称为“人”。
能量的“人”,站在能量的“大地”上,可是当“人”接触“大地”的时候,却感觉大地是“物质”的,而这仅仅是一种主观的错觉而已。
这种疯狂的东西,却能够解释物质和非物质的结合,因为它们最终的本质仍旧是“能量”。能量的形成、交互和流动,区分出一切看上去像是不同类型的东西,同时也让它们存在结合,乃至于同质化的基础。
在这个理论或是哲学下,末日幻境也好,超级系色也好,lcl也好,人格意识也好,都是不同模式的能量,但仍旧是能量,是由能量弦构成的。因此,它们能够彼此结合,并进行运作,在最本质的层面上,让构成它们本身的“能量弦”改变振动频率和运动方式,形成了诸多不可思议的物事。
也因此,它们能够反过来影响现实。
基于这个理论,同样能够解释“人类补完计划”和“反转计划”的可能性,可以解释末日幻境的真实性,可以描述其中时间、空间和物理现象,以及倒影理论、现实不存在而末日幻境中存在的一切,乃是于“世界线”。
尽管如此,超弦仍旧是当前人类理解极限内最大的科学幻想。
而基于此幻想才能描述的无法观测和理解的超级系色与lcl的交互,以及末日幻境的存在,本身无法证实超弦理论的正确性和物理模型存在性。
因此,这似乎可以理解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仍旧是“幻觉”,即便它就伫立在人们的眼前,甚至其构成基础能够被触碰到。
基于“幻觉”而进行的不同计划,如今正被各方以一种顽固,不,以应该说,以不得不去相信的态度执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