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一句乍一听有些没头没尾,实则暗含深意的话,邱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再仔细看了看她那张脸上的表情,顷刻间似有所悟,想了想一路上的传闻,又瞧了瞧满室的珠玉,心中一直隐隐怀疑的事情渐渐清晰,一个大胆的想法浮出了水面,难道,这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强人么……那么,她这回的麻烦还真是大发了,想到这里,她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硬扯出一个笑容来,恭敬地裣衽为礼,淡淡道:“英莲不过是区区一介乡野女子,哪儿会有那么大的能耐,郡主殿下也未免将我看得太重了。”
她本来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句话刚一出口,那女子的笑容却顿时僵在了脸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的皮剥下来一般,邱凌头发有些发麻,心中却暗暗有些高兴,看这个样子,她是猜对了,同时,又不免隐隐有些担忧,随便表现出来自己知道的太多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儿,照这么下去,她离被撕票的命运似乎就越来越近了。
那女子不错眼珠地盯了邱凌半响,就在邱凌以为要被当场撕票了的时候,她竟忽然又展颜而笑,缓缓开口道:“不愧是甄姑娘,竟这么快就猜到了。我查了你这么久,上至王妃贵妇,下至小厮家仆,竟然没有什么人说过你半句不好,做人做到此等程度,委实难得,果然是个厉害的人物。”
话是赞美的话,笑容也算是赏心悦目的笑容,然总是让人觉得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原来,这女子漂亮之极,但目光却异常冷冽,邱凌能感觉到在她的目光注视下,自己的每根汗毛都已经竖起来舞蹈了。不过才见这一面,经过几句话的交锋,她已然看得出来这位郡主是个有点子心机的人了。而据她所知,但凡是这种人,你越是慌乱,越是容易被拿捏住,倒不如索性沉住气,慢慢分解,还有望争得一线生机。故而她越是如此做咄咄逼人状,邱凌越偏偏撑着站得笔直,故意不动声色地回道:“郡主殿下过誉了,英莲只是安守本分罢了,并没有什么厉害之处。”
邱凌脸上的表情淡然,心中却未免觉得有些汗颜,实话说,侥幸猜中这人身份这件事儿上,她确实没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从细枝末节小心求证,大胆假设而已。这香气的感觉,花非花,果非果,闻之心旷神怡,寻之杳然无踪,乃是世间少有的奇异之香,她旧日在黛玉的身边服侍,原也曾为她研究过些许香料方子的,但这种异香却还是第一回接触到,不像是香料,竟似现代香水的模样。
原本她对这女子的身份,倒也没有多想,只知道,能用此香的人,来历定是不简单的。偏偏此人刚刚一笑的时候,如春花绽放,冰雪初融,很有些让人恍然的绝世之姿的意思,恍惚间,她便忽然想起不久前还曾见到过的一首诗来,那是有人专门做的,栩栩如生地表述过此笑、此香的,此情此景,让她顿时有了一种身临其境之感,也就立时想起,这诗不是在别处,就是在黛玉的记事录上。
那上面记载了黛玉日常起居作息所遇趣事,其中就有半年之前东平王妃带着她拜访北静王妃时偶遇忠顺王府月宁郡主的场面描述,这月宁郡主乃是忠顺老亲王的掌上明珠,也即是北静王府世子水溶尚未过门儿的准世子妃,模样身世都是无可挑剔的,最出奇的是,她用的熏香十分特异,似花又似果,清淡却怡人持久,据说是西洋那边专门置办来又以秘法炮制过的。
因了此位郡主如此特别,黛玉很是兴致勃勃地专门用来一章来书写的,当时便用得是这么一套“未见其人,先闻奇香”的路数,后面又俱言她“展颜轻笑,芳芬杳杳”的美态,扬言洒洒一满页纸,怪只怪黛玉的文笔太好,让她对这个细节印象十分深刻,又见这牢房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必非普通人家可制,加上她最后一句提到水二时的语气,可以推测这位神秘女人就是传说中北静王尚未过门儿的那位郡主世子妃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而她这么一种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强势的姿态,更是让邱凌回想起路上的见闻。毕竟这位亲王家的郡主,在陪同太后礼佛的山寺中同北静王爷世子一见钟情、为爱痴狂、紧追不舍、不屈不饶、终于将成眷属的佳话,可是传遍了京畿的,打从邱凌她们自入了京都界面,无论是行船江上还是停船登岸打尖的时候,可没少听闲聊的说书的讲起这段山寺桃花缘的桥段。在这个民风并不十分开化的时代,这简直是当代版的“西厢记”、喜剧版的“牡丹亭”啊。
从闻着那香气的时候她就该晓得的,竟然还把她猜成水二的拥趸,实在是惭愧,怪只怪那男人太妖孽,根据她前世的经验,这种男人一般都是桃花朵朵开的,一时间竟先入为主了,却忘记了,他那位不但也美貌非常,而且性子温和的大哥水溶,也是个香饽饽,最重要的是,这水溶还是世子之尊,想来,在当世女人们的眼里比水二更有吸引力。只是这郡主乃是忠顺亲王之女,大约,这世子的地位倒是其次,那令人炫目的恋慕才是真相吧?
这情节太过狗血,邱凌自行脑补了片刻,已经忍不住满头黑线,那水溶据说不是喜欢男风的么?如今摊上了这么一个强势的郡主做准世子妃,不知道是他的幸运呢,还是不幸呢?但是很显然,不管他怎么想,婚期都已经定好了,这位郡主作为已经板上钉钉的准世子妃,也算是已经得偿了所愿,而看现在这架势,似乎那神秘的、大约就是让林如海等人十分头痛的北静王府的案子,是与老王爷现仅存的俩儿子有关了,联想到那些年做黛玉贴身丫鬟的日子里,混迹各豪宅大院的岁月中听到的各式八卦故事,也就不难判断出大概是件什么案子了。
这其实也是很好理解的,儿子不止一个,而爵位却只有一个,王公贵族家,为了这唯一的继承权大打出手、血肉成河的,从古到今,从未停止。正是朱门血染成,绣户掩枯骨。大家明明是血亲,却偏偏要弄个你死我活,当真是巨大权势带来的别样悲哀了。她想到这里,静静地重新打量了一番郡主主仆数人,终于发现了她想印证的东西,心慢慢的沉下去,想是北静老王爷已经仙去了,而她多年前在北静王府假山下曾有隐隐的预感也似已经成了真,当年那两位貌合神离的亲兄弟,终于连简单的貌合都维持不住,开始火拼了。
而准世子妃月宁郡主,自然是帮着她的未婚夫水溶了,只是,水溶是世子,老王爷若是不在了论理本该直接袭爵的,然看这个样子,竟然未能依着规矩上位?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呢?看郡主这样子,这必然还是因了水二的缘故,只是作为庶子,他是凭什么同水溶竞争的呢,竟然连强悍的准世子妃都如此地忌惮,再联系到王府被封的事儿,这本来应该挺清楚的案子倒愈发不简单了起来。
可能是她联想太过丰富了,一不留神,想的就难免多了点,发呆的时间便久了点,高傲的郡主殿下终于失去了她的耐性,撂了两句饱含深意的狠话就带着众侍女们撤退了,沉重的石门在邱凌面前缓缓关闭,从尚未关严的门缝中,可以看到门外的走廊里站着几个虎视眈眈的黑衣护卫,看得出来跟之前动手把她劫来的是一个类型的。
她本想再看看外头的环境,可除了一级级长长的石梯之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再之后,石门紧闭,愈发与世隔绝了。只是这郡主倒也还算是给了点面子,虽然将她关起来了,但却并没有将她重新绑起来,故而就可以在这石室中到处活动,她便索性慢慢地沿着石室转了一圈儿,也算熟悉熟悉环境,毕竟看这个样子,要短时间内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经过仔细的查看,她发现这个石室面积还算是不小,竟与普通的供人下榻房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也分了里间外间的,装修也十分豪华,明珠为灯也就算了,纱帐被褥也都是上品,作为囚室来讲,也算是总统套房了。邱凌一边感叹“朱门酒肉臭”,一边脱了鞋子解了外套,扑到床上歪着去了。左右无事,就当继续过过宅女生活好了,等休息好了,再顺便想下怎么找个机会脱身吧,忽然却又想起了封氏,自己这样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绑架,想必她会伤心欲绝的吧?可千万要挺住才好。
被囚禁的日子平淡无奇的很,想来外头王府里的那两位小主子闹腾得厉害,导致准世子妃殿下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没让她轻松多久,从第二天开始,几乎每天都要来骚扰她几回,刺她几句。只是越是来势汹汹,越是显得苍白无力,邱凌看准了她如此的虚张声势之下隐隐的忌惮,倒也不怕什么了。一面继续宅在房中,任由她冷嘲热讽、恐吓威胁,只不予理会,另一方面却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几日下来,倒也多少套了点话出来,对外头的情况多了几分了解。
加上从郡主的言谈中发现的蛛丝马迹,可以说基本确定了水溶并没有袭爵,还在同水二围绕着爵位争得不亦乐乎,水二不知道用什么计策,竟让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儿成了事实。而果然这事儿也已经牵扯到了三司九卿的事件,就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类型的争端了。邱凌头脑中与此相关的故事情节自然是很多的,只是,毕竟只是推测,终究还是懒得费那脑子,总之,当务之急是如何找机会逃走,水家的事儿,可以说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想跟他们产生什么联系。
说来也好笑,关于同水二这个莫名其妙的绯闻,在做阶下囚的日子里,她也曾经尝试过解释清楚的,但无论她说什么都好,那郡主还是不肯相信,弄到最后,竟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她只有放弃,暗暗觉得这郡主虽然不无心计,但果然还是有些偏执,就是不肯想想她都被关起来这么多天了,水二那边也没有什么反应,这已经很直接地表明了,她对水二公子,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具有影响力。就算她再剪下她几绺头发,拿了她几样贴身之物过去,也是徒劳无功的。说什么倾情,当真是好笑,只怕这位二公子,连她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又何谈为了她而在争夺爵位的时候有所顾忌?
正当邱凌放弃了同郡主讲道理,每日里只在囚室中混吃等死的时候,转机却很快便来了,想是那郡主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如意算盘竟然落空,终于还是孤注一掷放手一搏,变被动等待为主动出击了。
这一日半夜三更时分,她正睡得香,便给侍女们弄醒了,迷迷糊糊地被伺候着穿好了衣服,重新蒙好了眼睛、捆好了手臂、塞住了嘴巴,半梦半醒地被押着出了囚室,装进了马车里。一路奔波,马车停下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照旧被慢慢扶下了车,然而一下车就感觉不对,一股猛烈地山风从脚下呼呼地吹上来,似乎,她们现在正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从这风力看,这悬崖的高度,必然是会让人十分心惊胆战的程度。
她本来睡得昏昏沉沉的,给这刺骨山风一吹,立刻便清醒了过来,然而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正暗暗想着,这辈子是不是就交待在这儿了的时候?却忽然听得身后有马蹄的清响,跟着身边传来郡主的冷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果然就是你的软肋,你果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