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句话说了不要紧,直把黛玉说得满面通红,嘤咛一声扑到一旁封氏的怀里撒娇道:“夫人您看那,姐姐这才好了多一会儿的工夫,就又欺负上我了,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她原本就是个样貌出众柔美无双的美人儿,这会子做了这个娇嗔不依的样子,更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我见犹怜之感,饶是如邱凌这等差不多从小儿跟她一道儿长大,对她的柔美早已经免疫了的人,见了她这样子,也给电得一愣一愣的,片刻之后才回神,一时间玩心大起,忍不住学着她的语气,佯装着苦着脸笑道:“罢了,妈也不用费心说我了,原是我的错。这不过几日的工夫,姑娘愈发地厉害了,自个儿心里明明乐着呢,偏要拿我说事儿,在家里都这么个样儿了,可不知道过几天,到了新姑爷家里,要怎么着呢。”
黛玉听了这话,一骨碌从封氏的怀里爬起来,作势要撕她的嘴,邱凌忙笑着躲避求饶,一时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笑笑闹闹,搞得屋内原本冷寂的气氛一片热烈,封氏先还不住滴泪,没一会儿的功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于给逗得破涕而笑,笑着劝道:“我的姑奶奶们欸,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哎呦,看着,可别磕着了。”
这一场笑闹过后,众人又重新坐在一处闲谈,恰好东平王妃打发人来看望邱凌并封氏,送了一堆东西来,封氏替邱凌一并谢了,收了东西,待要留她们吃茶,却道王妃那边正操持的事务繁忙,不便久留,便辞谢了要走,邱凌料想黛玉婚期在即,也是杂事众多的,恐不便久坐,看着封氏也有些精神不济,便随便寻了个借口,说吃了饭又有点倦了,想再歇歇,便请媚桃送她们一道出去了。
这话倒也不是纯粹的借口,她醒来吃了东西又说了这大半天的话,本来就有些倦了,索性便重新躺下略歇了一歇,等人都散去了多时了,她才慢慢地重新睁开眼,看看窗外,阳光又已经西斜,这一日又快过去了,不禁暗叹时光飞逝。原来,初初她伴着封氏从姑苏抵达京都,虽然不过才是阳春三月的光景,然她到了林府,先是陪着忧心老父的黛玉呆了大半个月的时候,跟着又莫名其妙地地被卷入北静王府的嫡庶之争,生生给关了一个来月,后头虽说给救了出来,却又莫名其妙地昏迷不醒了大半个月,这么算下来,一晃儿就到了端午左近,离着黛玉过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虽然近来京中正当多事之秋,但显然黛玉同甘漉这一场婚事,却也恰恰因了此成了都中少有的喜庆之事。因着林如海现下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一向因恭谨能干、处事得体、从不结党营私深受皇帝重视,而婆家甘家虽然也是父子几人位居翰林院高位的官宦之家,但却也无心权争,不过是个世代书香之家,纯做学问之族,故而这两家的联姻,在这个时局动荡不安之时,无疑是门当户对却又十分低调而稳妥的,自然让居高位者极为放心。
故而早在日子定了之后,上头就已经赐了一堆东西下来,到了这临近正日子之时,皇帝体恤林如海独生女儿婚事在即,却仍在办着那件大案子,无暇顾家,兼之家中没有主母照料,便又赐了一堆东西,还拨了女官来协助帮忙,另一边却又有爱女成痴的义母东平王妃老早就开始费尽心力地操持,也亏得如此,这件婚事才没有怎么受到北静王府事件的影响,顺顺利利地按着日程进行了。
而邱凌也是醒来之后才通过黛玉口中知道,在她昏迷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林如海经手的那案子虽然还没审理完,却也已经算是告了一个段落了,相关人等虽然还在大理寺等候处理中,但北静王府却是给正式封了,一同被封的还有忠顺王府、江南甄家。这个案子虽然因了涉及王族秘辛,自然是口风极其紧的,但是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星半点的消息走漏出来,再加上八卦的力量是无穷的,故而关于这件大案子的事实真相,便早已宣宣扬扬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说是真相,却也更多地类似谣言,在坊间流传的有好几种版本,比如一直没有出现的老王爷其实已经过世了,还是未得善终的,凶手竟然是自己的儿子啦,或是准世子妃月宁郡主太漂亮了,世子同二公子为此而大打出手、兄弟反目啦。
每个版本都说得煞有其事,像是真的一般,正所谓所有的谣言都有其真实的一部分,邱凌根据多年混迹京都豪门八卦圈的经验,再加上自己被绑架囚禁期间的观察和感悟,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倒也将事实的真相蒙个**不离十。涉及到这么多位高权重的大家族,恐怕,这个事情远远不只北静王府的嫡子庶子之争这么简单的事儿了。怕是有个什么结党营私、伺图谋逆的影子了。如果要说真有什么嫡庶之争,恐怕也不是在北静王府那弹丸之地了。
邱凌这么想了一想,便觉得这京都果然是十分恐怖的地方,实在是不宜久留的,想她不过是在十年前恰好帮着水二一起从拐子手中逃出来一回,只这么点渊源,便惹了一身无妄之灾,被卷进去关了这么久,弄得封氏、媚桃几个担惊受怕,人都憔悴了几圈儿不算,也搞得黛玉领着林府阖府的人操劳担忧了这么些天,实在是罪过得紧。
幸而黛玉成婚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她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等黛玉的事儿一办完,就带着老娘封氏回姑苏,而且这一回,不管怎么样也要顺路把甄士隐的事儿彻底解决了。自此两母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再不回京,至于婚事,还是依着封氏原来的意思,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了,要不就等过两年招个勤快的小伙子上门,也就算有个依靠了。
她想到这儿,便放心了,又歇了这一会儿,觉着身上没有什么异样了,便想着起身梳洗了去外头转悠转悠,看看有什么需要帮手的没有,顺便去拜望拜望林如海。之前听黛玉说,原本案子没彻底结束,林如海是没工夫家来的,只因皇帝体恤林家有喜事要办,已经命了人暂时接替了林如海的公务,专门放了他几日的假,在家操持坐镇,她便也想出去顺便同林如海道道谢,毕竟自己出事儿这么久,封氏和媚桃主仆都得林家照拂,甚至最后自己得救,也少不了有他暗中出力,虽然同黛玉很是熟稔,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待她梳洗完了,回头去榻上寻腰带等零碎物事的时候,却发现枕边有一抹熟悉的碧绿色,上前细看时,却正是那枚原本属于甄士隐的,直接累得她被人绑架了的,后面被她确确实实丢下马车了的玉坠子。
这东西此刻正端端正正地躺在自己的枕边,倒让她吃了一惊,却也不敢惊动封氏,悄悄唤了媚桃询问时,却道是:“姑娘被救回来的时候就握在手里的,昏迷这大半个月都没松手,为这,太太还哭了几场呢,直说姑娘最是个孝顺的,人都这样了,还记着这玉坠子呢,都怪自个儿急着找老爷家来,竟累得姑娘遭此大罪,后悔得紧呢。”
邱凌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媚桃是家中老仆了,自然是不会说谎的,想来这东西真是她带过来的了,但她明明记得自己当时确实是把它丢下马车了的,暗道难不成是闹鬼了么?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却又不知道怎么地就想起宝玉的那块玉来,难道这玉坠子也有什么灵性不成?
她仔细想了想,倒想起一件事儿了,面上还是没有露出什么来,只悄声吩咐媚桃悄悄将收在她那儿的那副甄士隐的画像拿来,特意嘱咐她不要声张,媚桃应了声出去,片刻之后已经拿来,邱凌展开一看,果然画上之人同梦中所见那位老年道士一模一样,她顿觉浑身冰冷,怪不得一直觉得那老者十分熟悉呢,原来竟就是英莲的生父甄士隐,也怪她对寻找此人压根儿就不怎么上心,这么多年来竟没有认真看过这画像,故而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而对方想来也知道自己不是闺女的本体了吧,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十分淡然,想是知道芯子换过了,很多事情就不说破了,她在心中苦笑了一阵,多少也明白了,此人尘缘怕是已经了了,可叹封氏等了他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白费了。
她心中唏嘘了一番,挥手令媚桃将画像收好了原样放回去,心中难免有些抑郁,不觉又耽搁了一会子功夫,再回神的时候,看看地天色就有些晚了,封氏早又来她房里看她,见她已经穿戴整齐,少不了又上来查看了一番,见她确实已经大好了,方才放下心来,便吩咐媚桃弄了晚饭过来,转头又同邱凌说是黛玉给东平王妃找过去了,故而不能一起晚饭了。邱凌点了头,扶着封氏到桌旁坐下,顺口问起林如海,却也不在府中,原来是虽然皇帝给了假,但他于公务上严谨负责惯了,见三司里头忙不过来,还是坚持要等婚礼前一日再回来,故而现今林府中竟只有她们母女几个了。
邱凌听了这话,也没多说什么,只服侍封氏一道开始用晚膳,心中却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没在也好,要不然,万一这位大人一高兴,将她和余瑜的婚事重提,封氏原本就看着那书生十分欢喜,自然是不会不应的,这么一来,万一要弄成个双喜临门什么的,还真不知道她再要想个什么借口才好。要是她没有看错,那余瑜不是池中之物,定是要在这京都朝堂的大染缸中拼杀厮混的人,而他那貌似木讷刻板,实则沉稳内敛的个性,也必然会让他在这染缸中如鱼得水的,最终必将会位极人臣的。
如果说之前她对自己对这门婚事的隐隐恐惧不明所以的话,经此一劫,倒觉得将人事看得更加清楚了些,无论是什么都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永恒不变的。这么多年来,她同这书生,都是完全不同的,她只求随波逐流、平静度日,而他一直在努力,往着高处攀爬,时光流转,他终将连片语的点悟都不再需要,届时不求上进的她守着一心仕途的丈夫会是如何的境地,不难想象。或者他会不离不弃,但之于感情,她心中从来缺乏安全感,宁愿想得悲观些,免得到了真正不好的境地,更见凄惨。
剩下的几日,过得飞快,黛玉终于风光大嫁。邱凌终于亲自目送了她披上嫁衣,看着她的如意郎君骑着高头大马用八抬大轿迎娶了她过门,十分为她感到高兴。而那一边,整个家族都在翘首盼望,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想必,她嫁过去了之后也会是十分幸福的吧?世外仙姝终究完成了任务,又配着了如意仙郎,皆大欢喜。不过是还泪而已,人大可以不必一起,只要此生都再无眼泪,不也是暗合了那“将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他”了么?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