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唐邵明一个毛头小子的凭空推测还透着股危言耸听的味道,那么这几个字从当过保定军校校长,且先后在赵尔巽、段祺瑞、袁世凯、黎元洪、吴佩孚、孙传芳、唐生智帐下当过幕僚高参的蒋百里口中说出,便大不一样。更何况刚刚从日本考察归来的蒋百里此番进京,正是由委员长钦点,担任军事委员会的高等顾问。
蒋百里也不多做解释,略加思索便续道:“离南京最近的日本宪兵就驻在上海租界。自闸北到此地不过六百里路,铁路通达,只要一天便足以奔袭到此。”
“恰才在鼓楼藏本家宅附近已见着好些日本军官,职衔不低,后头还跟着记者。想来定是要借此事发难。”唐邵明三言两语说了教训那中佐的事体,不想从众人眼中读出的却是讶异,只有唐邵平脸上现出些微的赞许。
唐生智盯着这个丝毫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带着几分责备严厉道:“嫌日本人找你找得慢了么?纵是现在他们紧着巴结德国人,明面上不敢动你,但若是从别处动起手脚,也随时要得了你的命!多事之秋,莫要给顾问团惹麻烦,也别给国府捅出大事来。邵平,往后他出门,都给我派人看着。”
唐邵平点头,沉声道:“是。”这二人配合默契,那气氛却不像是父慈子孝地交托事情,倒像是在军中雷厉风行地遣将颁令。唐邵平分明不比他大几岁,唐生智把他当不经事的奶娃一般管教,唐邵明再次感受到如此分明的差别待遇,登时有些颓了。
唐生智不再为这鲁莽小儿的事情纠缠,转而与蒋百里和刘兴道:“卫戍京师现下主要还是靠教导总队的几千人,如今兵力大都布在孝陵卫,调防倒不困难。且附近能赶在日本人前面急调入京的可有三个精锐师。日本人便是撕破脸面要开打,只靠他们那几百人的宪兵,也难有作为。若真个要打大仗,五天之内,在江西剿匪的税警总团也差不多调得回来。真个长年累月地打下去,正如百里兄所说,他们沾不到便宜。”
蒋百里微微一笑,道:“此番若只是中日陆军对抗,日本人似乎更像是要重蹈之前在上海的覆辙。只是……”蒋百里没说下去,伸出两指,和着茶水在桌上画出两道并行的弯曲线条,浅淡的水迹映着昏黄的灯光蜿蜒直下。
“海军!”唐邵平猛然咬紧了牙,把拳头攥出格格的声响,“今村的第三舰队就泊在近海!如果日本人把军舰沿着长江一直开进来对准南京城,那么他们宪兵的人数劣势也就变得无足轻重,火力也胜过我军所有重炮……届时不光教导总队的后方阵地,所有机要之地都要直接暴露在他们的炮火之下!”
“日本人无论是逼宫,还是真打,第一步就是让第三舰队开入长江。”蒋百里神色淡然地看着唐邵平,“然现下守军兵力有限。那么你觉得,他们的军舰会布在何处?”
唐邵平闻言一顿,紧锁眉头思索起来。他这小十年打的一直是陆战,倒是没与日本人的海军交过手。南京城依长江而建,口岸众多,亦有支流。“夹江离城最近,正对鼓楼与国府诸楼……”唐邵平话说到一半,蒋百里摇了头。
唐邵明细细听着,眯了眼,盯着一滴就要跌落桌下的水珠。那水珠被弯折的水道阻了,汇入粗长的水道中消失不见。唐邵认真地看着蒋百里道:“我说是夹江以北的下关江面。”
“下关?”蒋百里放下手里的茶杯,眼里蕴出笑意,问道,“凭什么说是下关?”
见到蒋百里的表现,唐邵明隐约觉得自己的猜测似乎有点靠谱,于是压着通通乱跳的心,掺合着记忆中的零星皮毛继续说道:“下关河道宽阔少泥,浦口码头与火车站也都在左近,最适停泊吃水量大的船只。其间又有潜洲,运兵补弹、掩护登陆作战都是最佳地点。且日舰载着重炮,射程不是问题。如果我是今村,要攻打南京城,定要把主力战舰布在下关江面,夹江与潜洲以北,东炮台西南。国联难说会不会有出面干涉的可能,是以日军想要全身而退,自然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不可能把战舰开到离南京城最近的狭窄夹江里头,平白进入咱们陆上武器的射程。”
接连几日,被魏将军强迫改造的唐邵明反抗未果,在梅副官的高压恐怖下除却硬背五花八门的战略部署,也被逼着熟习了东南诸省的水文地形,呕心沥血地熬了个头昏眼花,今日竟不自觉地如条件反射,一股脑吐出这许多,“如此,早已控制了近海的日本舰队便像是一手卡住了守军咽喉,从西北、西南前来驰援的部队根本无法防御大口径的炮火,更谈何接近南京城。便是日本人不派飞机轰炸南京,只需用占据江面的军舰炮火压制,宪兵与后续增援的师团登陆后收紧包围圈,一马平川南京城便无险可守,到时恐怕只能强冲渡口,弃城了。”唐邵明说到这,忽然发现在座众人全无一点回应,难耐的静默压得他没来由地心虚。他嗫嚅着闭上嘴,忐忑着低头轻轻转着手里喝空了的茶杯,又恢复了一副老实瑟缩的模样。
蒋百里仔细打量着眼前越说底气越是不足的年轻人,起了点兴致。唐邵明说的分明有理,然而听着这顺畅得近乎完美的推测,蒋百里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或许是因为唐邵明身上全然嗅不出那种熟悉的气味,那种在沙场上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才有的气味。
蒋百里先前在唐生智麾下做幕僚时,对唐邵明也大略有个模糊印象,只记得这位曾被送出去当过人质的二少爷老老实实地在大学里念书,如今被魏采尔召去当了翻译书稿材料的副官,虽然难免会耳濡目染学到些战略战术的皮毛,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个会带兵打仗的。
难道唐邵明这会是得了魏将军的授意才故意说出这番话?对着这个突然像被久经沙场的军官附体的菜鸟兵唐二少,蒋百里心中疑云密布,有些拿捏不定。不过他随即又想到,顾问团得到的消息确是比国府许多处室都要快,日本人这事虽发生不久,但闹得满城风雨,他们也该得了信。
传闻性情怪癖的魏采尔与现任德军顾问团长塞克特在私底下有些争执,魏采尔藉由唐邵明这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副官把风声漏给身为国府大员的唐生智,绕过塞克特再渐次传到拿主意的那人耳中,此举倒也符合魏采尔一贯的傲气执拗与近乎强迫症的责任感。
不过一个行军打仗的门外汉能顺着话头,把一番分析转述得这么自然通透,这纸上谈兵的本事也算练得极其到家了。
似乎只有这样,才勉强说得过去。蒋百里略有了几分数,把疑问存在心底。他脑子里转了百十个圈,这才定下来,与唐生智与刘兴二人笑道:“果然将门虎子,孟潇兄,铁夫兄,好福气。”唐生智与刘兴显然也想到了魏将军那层关系,便没多寻思,只是随意客套一番,暗想这孩子跟着魏将军做了几天洋鬼子兵,至少说话变得比以前利落了,复述地是有板有眼,也算有些收获。
说了这许多却没引起在座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们的怀疑,唐邵明按着半饥半饱的肚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开着小差寻思过会去厨房再顺点吃食,免得夜里饿得辗转反侧,寤寐思饭。
“如果这个失踪人口的小事真个要变成兵戎相见的大冲突,那么我估摸着,最快明日一早,今村的舰队就会出现在下关江面。”蒋百里站起身,对唐生智道,“孟潇兄见谅,我这就赶去委员长的官邸,面谏此事。”
战事要紧,唐邵明如蒙大赦地跟着父兄起身相送,将蒋氏夫妻送进车里。临走时,蒋百里忽然站住脚,回身在唐邵明肩上缓缓拍了两下,带着几分嘉许嘱咐道:“魏采尔极擅用兵,二十年前便已声名显赫。说到打仗,整个欧洲也没几个人能出其右。难得有这么好的师父,用心学着,往后上了战场必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