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霜刃未曾试(求订阅。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九市开场,货别隧列,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这是后汉班固的《西都赋》中的一段话,用以盛赞长安东西二市的繁华。
如今郭虎禅和封常清就正站在长安西市的街道入口,两汉之后,五胡乱华,原本贯通东西方贸易的丝绸之路整整大规模断绝了近三百年,前朝隋室驯服西域,才重新开通丝绸之路,不过紧接着的诸侯混战又让丝绸之路在开通不久之后再次断绝。
直到太祖皇帝光复汉统,修养生息二十年后,汉军自玉门关出征,恢复前汉西域版图后,丝绸之路再次重开,贸易始自长安,不过那时长安犹在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治下,号称天下繁华所在的东西二市,主要以大宗的茶叶,瓷器等生意为主,同时以河中栗特种或波斯种为主的胡商受到朝廷打压,汉商几乎垄断全部贸易。
修文二十年,长安人口大增,同样东西二市所辖的九市也自是从此大变,原本主要以向河中,天方,海西等地大量出售的茶叶,瓷器等大宗贸易随着帝**力的衰减,不再为汉商所垄断,一部分胡商开始在东西二市抬头,同时太祖朝和太宗朝只是少量存在的各色奢侈品成为东西二市的主要交易。
被文皇帝下令搬入长安的各地大户,让奢侈品交易大为繁华,来自波斯的大马士革钢制刀剑,天方手工的羊毛地毯,海西各国的古玩,开始通过丝绸之路大量流入长安东西二市。
可以说如今的长安城内,在西市下辖的六市,只要你有足够的金钱,就可以买到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东西,虽然这句话略有夸张,不过当郭虎禅和封常清正式踏进西市的时候,还是觉得此言不虚。
比起西市下辖的其余五市,西市最为繁华,同样这里最好的东西,价格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的,郭虎禅和封常清出现在西市,主要还是为了骆宾王这个太学令的老师。
那天从太学回去以后,郭虎禅却是在凉州会馆里问了全会长一声,才知道骆宾王这个太学令虽然号称桃李满天下,不过却没听说过有谁是骆宾王承认的弟子,这样一来,郭虎禅也知道骆宾王自己回来时的那句话的分量了,因此才打算来西市一趟,看看有没有合适送给骆宾王这个太学令做拜师礼的。
“公子,太学令德高望重,我看礼物还是要以琴棋书画之类为好。”跟着郭虎禅在如同迷宫般的西市街道了晃了一个时辰后,封常清忍不住朝郭虎禅道。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买什么字画古籍送给老师。”郭虎禅朝封常清说道,而他的理由也很简单,骆宾王都活了八十多了,家里什么名人字画,古籍善本的肯定少不了,要说这些东西的稀世珍品也不大可能出现在西市这种地方。
“那公子打算买什么?”封常清忍不住问道,他知道郭虎禅做事情从来都是出人意表,不喜欢照着常规去做。
“我这个老师,文名满天下,人人都称他是一代学宗,可是常清你可别忘了,我这位太学令老师和那三位太学祭酒,年轻时可都有过从军的经历,就拿我这位太学令老师来说,太祖皇帝的时候,大军西征,他可是随军写下了不少好诗。”郭虎禅朝封常清一笑道,这几日他闲着也是闲着,自是在凉州会馆里抽空让人买了他这位老师在市面上的诗文册子,了不少。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郭虎禅口中已是吟起了这首骆宾王当年在军中时所作的从军行,看得出来他这位太学令老师当年也是沙场战争,见过血腥的主。
“公子打算送兵器,这不太好吧?”封常清听出了郭虎禅的话中意思,不过随即就眉头大皱,太学令是有过从军的经历,可也算不上一个武人,再加上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太学令也年逾八旬,别说舞刀弄剑,恐怕那眼神就是鉴赏刀剑刃纹也不行,再说送这位当今士人文宗刀剑也实在说不过去。
“没什么不好的。”郭虎禅看到封常清那皱起的眉头,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不过他自己却是不介意别人会怎么看。
封常清看着拿定了主意的郭虎禅,也只有轻轻地叹了口气,跟上了郭虎禅,这时他们逛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家兵器铺子。
按照朝廷制度,民间的兵器铺子所卖的刀剑俱有形制典范,不得逾制,否则可以最高以图谋不轨之罪论处,因此这些兵器铺子所卖,多以剑为主,因为剑乃百兵之君,是历朝唯一准许乡野铁匠能打造的正规兵器。
帝国本就民风尚武,不过自修文年以来,尚文之风大渐,同样地在这民间买卖的兵器上也有所体现,帝国士子向来有仗剑游学的传统,修文年以前,士子文官即使佩剑,也是以实用为主,装具朴素,不像现在本末倒置,剑装华丽,尤其追求剑身上的刃纹。
郭虎禅和封常清所进的兵器铺子,占地颇大,那摆放刀剑的木架子也都是花梨木,紫檀木这些名贵木料所制,至于上面摆放的刀剑,自然是镶金嵌银,宝珠美玉装饰,一把把刀剑俱是光华耀眼,一看就是品相不凡。
郭虎禅的目光在那一排排的刀剑架子上扫过,却是皱起了眉头,接着走到那些架子前,随意挑起几把,拔出了鞘观看起来。
这时店内已有伙计上前,虽说封常清长得貌丑跛足,但是郭虎禅一身黑衣,看上去素净,但却是极好的料子,那伙计常年在这大堂内待人接物,眼力不算太差,此时只是站在一边,看着郭虎禅一把把刀剑,拔鞘观看。
封常清从小在边地长大,外祖又是使剑的好手,他对于刀剑鉴赏,自然也是半个行家,这家名为百兵斋的兵器铺子里,所摆放的刀剑其实每一把也都算是不错,与那华贵的装具相比,刀剑本身亦是不差。
不过封常清看着郭虎禅每把刀剑只是拔出观看过户,就重新入鞘放回,就知道郭虎禅并不满意这些刀剑,于是朝那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伙计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刀剑拿出来。”
伙计见封常清开口,却是被他那种自信的气度所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后,走进了内堂,而大堂里另有伙计照看这两位客人。
不多时,那进去内堂的伙计就带着一位长相颇为魁梧的大汉走了出来,那大汉虽然穿了商贾的袍子,可怎么看也不像个生意人。
“这位公子,这些全都不如您的眼?”那大汉看着将一柄八面长剑放回去的郭虎禅,却是上前问道。
“你这里的剑,买回去观赏尚可,上阵杀人,却是不行。”郭虎禅朝那大汉摇头道,这些刀剑打得还不算太差,可惜那些装具虽然精美,但却华而不实,不是战场上实用的东西。
“公子是行家。”这时那大汉已自看到了郭虎禅腰间古朴无华,并不起眼的大夏龙雀,一眼就明白这位穿戴素净的黑衣少年,不是平时那些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当即朝郭虎禅道,“这位公子,里面请。”
那大汉颇为豪爽,自称姓海,他虽是这家百兵斋的老板,但是本身并不懂得铸造刀剑,只是个好刀剑的武人,百兵斋的刀剑全是他天南海北请回来的各地刀剑匠人所打造,那摆在外面的都是给那些富贵人家回去玩耍的东西,真正的好东西他只卖给懂行的人。
穿过廊道,进了内堂以后,郭虎禅看到那些木头架子上摆放的兵器,也不禁点了点头,虽然民风尚武,但是朝廷也是不允许普通人拥有那些真正具有巨大杀伤力的兵器的,这个海老板,倒是看不出来,竟然有着陌刀这样的杀器。
“海老板,那可是违禁的兵器。”郭虎禅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试探下这个海老板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连陌刀都敢买卖。
“不违禁。”海老板看到郭虎禅看着那柄陌刀,却是大笑了起来,“这是苏家大郎订的玩意儿,可不是我的。”
苏家大郎,郭虎禅听到这个名字后,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叫他边上的海老板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知道这个苏家大郎是什么人。
“不瞒公子,我虽是这百兵斋的老板,但是也有几位郎君在我这百兵斋算了个份子。”海老板在一边说道,他不知道郭虎禅的来头,只是和那些国公府里的公子们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个黑衣少年不是普通人物,还是不要怠慢得好。
这时听着海老板颇有些暗示的话,郭虎禅知道这家百兵斋背后却是有人,难怪才能有这么多违制的兵器。
“海老板放心,我只是来买东西的。”郭虎禅朝海老板笑着说道,接着走到一排兵器架子前,拿起那柄分离比军中制式陌刀还要重上不少的红柄陌刀,挥舞了几下后道,“好东西。”
这时海老板看得眼睛有些发直,能使陌刀的他认识不少,不过除了几个国公府里的公子,他还真没见过和郭虎禅一般的年纪就能使得动陌刀的少年。
“公子好力气。”海老板真心赞了一句,他本就是个好武的人,此时见了郭虎禅这种有真材实料的,自然生出好感。
“离使得顺手,还差得远。”郭虎禅答道,陌刀是步战利器,就是过去汉军全盛时,陌刀手的数量也不多,刚才那柄红柄陌刀又比军中制式陌刀重了不少,以他此时力气,最多也就挥舞个十几下,就没有余力了。
“海老板,你这里可有文士上阵杀敌用的剑。”郭虎禅提问得奇怪,海老板身边几个伙计都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连封常清也不是太懂,文士也有上阵杀敌用的剑么。
海老板毕竟是见多识广的人,再加上他本身又喜欢兵器,因此只是愣了愣之后,就有些为难地答道,“文士上阵杀敌用的剑,我这里没有现货,却是要重新打造,这工时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了好东西。”
“半个月,时间太长了。”郭虎禅自语了起来,这时海老板边上,已是有伙计悄悄问起来。
“老爷,那文士上阵杀敌用的剑是什么剑,怎么以前没听说过?”封常清也竖起了耳朵,他也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种剑。
“那是以前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时,从军士子用的一种长剑,不是军中的厚重战剑,但也是杀人的利器,不过不太好用。”海老板答道,要不是他开了这家百兵斋有十几年,请得几个刀剑匠人里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师傅,他也是不知道这区别的。
“海老板,我想你这里肯定也有收藏的刀剑,不知道可有我要的,我愿意重金求购。”郭虎禅抬头看向了海老板,既然海老板知道这种从军士子的长剑,说不定他手上会有些收藏品,毕竟修文年以后,士子从军便是凤毛麟角。
“不瞒公子,我手上确实是有一些收藏的藏品,不过都是当年战场上所遗之物,恐怕未必能入公子法眼。”海老板答道,他纯是因为爱好兵器,再加上碰巧,收了一批当年据说是安西,河中战场上收集的刀剑,不过这些刀剑年代也不久远,称不上什么古董,再加上品相也不怎么好,自然也就卖不出什么价钱来。
“这个无妨,若是当年两朝所遗之物,对我来说,却是更好。”郭虎禅毫不介意地说道,骆宾王当年从军时,正是汉军出玉门,横扫西域列国的时代,送上那么一柄当时的从军士子长剑,却是比其他东西更好。
“既然公子不介意,那么请公子随我来吧?”海老板始终还是个生意人,再加上当初收下的那十几把长剑,也纯粹是因为一时兴起,而眼前的郭虎禅虽然不知道来历,但想来应该不是普通人,倒不妨拿来做个人情。
跟着海老板进了百兵斋的后院一处库房,郭虎禅看到那些整齐码放的各式各样的兵器,却是不由道,“海老板果然是个爱好兵器之人,居然收集如此之全。”这时库房里摆放的兵器,岂止十八般兵器,差不多你能喊得出名目的家伙,全部都有,里面有些是古董,有些则是新作的兵器。
“我没什么爱好,就是爱好收集兵器,叫公子见笑了。”海老板却是一边说着,一边带着郭虎禅到了库房里一处不太起眼的架子前,上面一共摆放了十七柄看上去破旧不堪的长剑。
郭虎禅看着这些长剑,抬手拿起一柄,抽出之后,却是一喜,果然正是他那本刀剑志上所记载的太祖年间所铸的一批文士长剑,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御制品。
郭虎禅一柄一柄地观看之后,十七柄长剑里,竟然足有十三柄照其形制做工当是当年的御制品,不过到底如何,还是需要拆开剑柄之后,观看剑茎上是否有阴刻的铭文。
“海老板,这些剑我全部要了,你开个价吧?”郭虎禅放下手中的一柄长剑后,直接朝海老板道。
海老板直接呆住了,他本来以为郭虎禅可能只是一时好奇,到时选一把,他送给郭虎禅也无妨,却没想到郭虎禅竟然要把这批剑全部买下,这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封常清同样吃惊,不过他从没有见过郭虎禅做过亏本的买卖,在他看来恐怕这批剑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价值。
海老板最后还是开了个价格,这批剑他当初请铺子里的几个老师傅鉴定过,不是古物,只是太祖朝和太宗朝时的东西,虽说剑身用的是草钢,是好东西,但是毕竟杀人见了血落在战场上不知道多少年没保养过,却是不值得什么价。
当初海老板收下这批剑,花了十金,几个铸剑的老师傅都说不值,还劝过他不如把这批剑条全部回炉重炼,倒是能打个十来把好兵器,不过他没答应,怎么说这也是当年战场上先人用过的,因此一直就被他放在库房里。
“当初我收来时,一共十二金,今日我就卖给公子十五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海老板看向郭虎禅道,他这个价格开得很公道,放了十几年的老物,只涨了三金不算贵。
“那就多谢海老板割爱了。”郭虎禅没有犹豫,十五金,对他来说只是个小数目,他身旁的封常清已是取了十五金,给了海老板身边的一个伙计。
“公子有空记得来我这里坐坐。”郭虎禅收了这批剑后,也没了其他心思,当即告辞离去,而海老板很是客气,他倒是真想和郭虎禅打个交道,“对了,还请公子留下姓名,以后若是我不在,下面的人也至于怠慢了公子。”
“我叫郭虎禅。”见海老板在自己临走前还不忘套自己的名字,郭虎禅想想还是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海老板的百兵斋还是有些本事的,以后自己那把大夏龙雀在这长安城可不能轻易出鞘,改天来还是要重新打一把,顺便认识下这海老板口中的那些算了份子的郎君们。
“郭虎禅。”海老板念了好几遍后,才把郭虎禅离去时说得比较快的名字给弄明白,却是大笑起来,这不就是最近茶馆里那些说书先生口中提得最多的名字吗,没想到他来了长安,看起来等会得去找苏大郎一趟了。
回到凉州会馆,封常清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起郭虎禅有关那批长剑的问题来,他实在是很想知道这批长剑到底有何独特之处,居然会被郭虎禅这般重视。
“等我下。”郭虎禅没有回答封常清,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摆书的箱子里,找了一册有些发黄的刀剑志,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了封常清,这是郭泰北留给他的书籍中的一册,当初从河中到玉门关的路上,他差不多把那些书全看了一遍,这本刀剑志因为以图为主,他看了好几遍,里面刀剑图谱印象都比较深。
封常清看完之后,脸色已是变了,他没想到那堆看上去已经破破烂烂的长剑有可能是太祖皇帝时的御制品,这虽然比不上什么古董刀剑,但也绝对值回十五金的价格。
“是不是,现在还算不得数。”郭虎禅朝惊呼出声的封常清一笑,接着便将那十三柄自己先前辨别出来的长剑给拆下了剑柄,查看起剑茎来,这种士子从军长剑,当年太祖朝时颇为风行,虽说有御制品,但是仿制得也更多。
十三柄剑里,只有五柄剑茎上刻有大内御用工匠独有的徽记,还有铸剑时的年号,最后郭虎禅选了其中铸剑时年号正是骆宾王从军那年的一柄长剑,作为送给骆宾王的拜师礼。
将剩下的四柄剑收好,郭虎禅把其余的十二柄剑重新装上剑柄之后,让封常清找地方好好保管起来,这些剑怎么说也是先人遗物,不可以轻慢,至于那五柄货真价实的御制品,自然是用来送人的上上之选。
凉州会馆的后院里,郭虎禅盘膝而坐,手中拿着一把拆下来的剑条,这些剑也不过四五十年的光景,虽然已经给血迹锈蚀得不见本来面目,但是只要好好研磨一番,自能露出它的本来面貌,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有一番别的神韵。
郭应龙他们都知道郭虎禅和封常清去西市买礼物,只是谁也没想到郭虎禅最后买了十七把看上去已经烂得似乎随手就能折断的破剑回来,都是大为不解,此时看到郭虎禅居然兴致颇高地一个人磨剑,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大哥,我说你不是给骗了吧?”郭存壮很是好心地朝郭虎禅道,“这种破铁片,随便找个铁匠铺子,一两银子能打好几把。”
“你懂什么?”磨去剑身上岁月流逝的斑驳痕迹,看着里面那血迹渗入钢铁而显得古朴无华的暗沉剑身,郭虎禅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手中这把重新绽放了利刃的长剑绝对是把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