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长安乱
枢密院里,早在大朝会后就被程务挺下令全员召集的枢密使,参军和直属各级将领已经全部到齐,当西城的冲天火光照亮长安城时,他们全都是惊愕地看着那被火光染红的昏暗天空,而这时身穿铁甲的程务挺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每一个人心中都已清楚,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作为枢密院的人,他们必然会被皇帝列入清洗名单,除非他们背叛身边的同伴,投靠皇帝。
但是作为帝**队的高层,他们很清楚皇帝手上所握有的军事力量仅仅只限于长安都护府,而且郭虎禅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也必然将动摇皇帝统治的基础,而最重要的是对于帝**队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功臣集团站在郭虎禅那边。
同时从他们个人感情来说,他们也更希望郭虎禅成为帝国的皇帝,因为只有强悍的霸主才配统治这个国家,让军队恢复光荣,夺回失去的霸权。
程务挺的目光越过了被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的庭院内每一个部属的脸孔,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他是个纯粹的武人,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他接替薛讷后,每天都疲于应付那些扯皮的事情,早已让他心力憔悴。
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场,然后把未央宫里的那个软蛋从皇帝的宝座上赶下去,成了程务挺最大的心愿,而现在他距离这个目标已经不远。
“当立者乃先太子,如今无能者窃据皇位,使我汉军蒙羞,我等帝**人以身许国,断不能容忍,愿意随我匡扶皇统者,向前一步。”程务挺高声喝道。
“愿随太尉,匡扶皇统。”枢密使中,一名老将赫然出列,高声应道,紧接着便是高喝声不断响起。
尽管枢密院过去一直都是能和内阁抗衡的巨头,但是文皇帝父子始终都在打压枢密院,试图绕过他们控制帝**队,对于枢密院里大半属于功臣集团和军人世家的帝**人来说,他们早就忍了很久了,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太宗时代帝国霸权的辉煌时代的老将,更加不满于修文年后的帝国现状,只不过他们一直都将这份不满深藏在心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积压多年的情绪。
高亢的呼啸声里,枢密院里,被动员起来的帝国将官们汇聚成了黑色的洪流,向着北城涌去,当大半个枢密院的帝**人们列队前行时,那股气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如龙如虎。
宗楚客府上,看着亲自过来的李业嗣,宗楚客披着一袭长袍,让早就准备好的家人带着收拾的细软,跟随缇骑司的人马一起离开。
登上马车,宗楚客的精神虽然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是人却看上去并不显得苍老,他朝身边端坐在马车里的李业嗣道,“拨乱反正,就看接下来殿下了。”
宗楚客已经把自己家族今后所有的希望都赌在了郭虎禅身上,他自己这个内阁诸相之,他倒是不太在乎。
“殿下雄才大略,定然不会让你我失望。”李业嗣回了一句,宗楚客这个文官集团里的枭臣,确实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亲自走这一趟,护送宗楚客安全地前往洛阳。
宗楚客笑了起来,郭虎禅其人,他并没有接触过,可是观这位先太子之后在北境所行之事,乃是个心狠手辣,杀伐果决之人,比起郭元佐这个皇帝,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当即他心中大为笃定。
而这时太学里,和骆宾王经过密谈的杨炯,也终于出手了,这两年太学里在骆宾王的支持下,尚武之风大炽,却是一扫文皇帝修文年以来渐渐兴起的文人靡靡之风,尤其是在这两年春闱大考里新录取的士子,却有不少都是来自军人世家,或是祖上有军人背景的年轻人。
这些士子大都是心怀热血,追慕祖辈武功的人,白天里郭虎禅身份大白时,就有不少人出过激之语,而杨炯这两年里在骆宾王的暗中扶植下,在太学里也是威望日高。
当城西火光冲天而起前,杨炯已经聚集了门下弟子和一大批平时学社里的骨干士子,一通慷概激昂的演讲后,却是带着近千名士子,浩浩荡荡出了太学里,亦是往北城而去。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这是杨炯年轻时做的诗,他曾经也有过个将军梦,可是修文年间帝**队从河中回撤,不知道打破了当时多少和他一样的热血青年的梦想。
“现在,是重整帝国的时候了。”杨炯一脸坚定地喃喃自语道,然后带着身后闻讯赶来,越来越多的士子前往北城。
长安城外,细柳营驻地,近三千名的帝国将士们全副武装,手举火把,他们是帝国各地军队中的中坚军官,也有军人世家的精英子弟,但是他们都有共同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父辈死于二十多年前的河中战场。
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矢志向大食人报仇,誓总有一天他们要夺回帝国在河中失去的疆土,恢复他们父辈们曾经的荣光时代。
现在他们等来了这个机会,如今未央宫里的皇帝,那个无能者的儿子,根本不具备继承皇位的资格,真正应该成为皇帝的是远在万里之外,在北境先后剪除新罗,渤海叛乱,镇压李唐余孽的那位副都护,郭虎禅大人。
或者该说是郭虎禅殿下,因为他是先太子之后,代表着帝国的皇统正朔,而他们战死的父辈当年正是追随先太子在河中战场建立了让他们追忆铭记的武勋。
“出。”随着细柳营的将官们高声怒吼,这三千人的精锐军官队伍向着北城而去,他们将迎接太皇太后和枢密院,官员,士子,并且将其护送到洛阳,然后等待帝国真正的主人从北境归来。
未央宫里,郭元佐站在太清阁的高处,看着城西火光连天,其他地方亦是有不断呼喊声响起,然后便是举着火把的队伍朝北城而去。
捏紧拳头的郭元佐脸色难看无比,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所有人所抛弃,夜风里传来了那些太学士子们的高呼声,而里面那些内容让他有股怒不可遏的冲动,恨不得让宫中的羽林军将这些大逆不道的士子全部就地格杀,可是他没有那个勇气。
郭元佐最后的理智告诉他,如果他真地派兵屠戮这些士子,那么他将彻底为天下人所抛弃,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明明他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可是没一个人奉他为皇帝,反而是因为一个死了很久的人,宁愿把那个人的儿子送上皇位。
郭元佐不甘心,不服气,如果不是内阁和枢密院的掣肘,如果不是他不能独揽大权,怎么可能登基后至今碌碌无为,都是那些乱臣贼子,才逼得自己耽于美色,想到这里郭元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把所有的过错全都归到别人头上,却从没有想过自己的错。
郭元佐身旁不远处侍立的几个内侍这时候都是不敢喘气,生怕被郭元佐迁怒,如今看城中的情势,简直是乱到极点,而且看那样子背叛皇帝的人绝不在少数。
北城,城门已经洞开,驻守北城的帝**队,早就倒戈投向枢密院,而其中的一些郭元佐过去所安插的人,则是被虎贲老兵里的斥候带着子侄全部诛杀,这时候他们没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贺氏的车队率先出了北城,而这时细柳营的三千帝国士官已经赶到了,他们在黑暗中的平原上高举火把,列队在侧,恭迎太皇太后的鸾驾。
文官集团里,那些和六文侯世家有所联系的帝国官僚们也是当城西火起,知道太皇太后带着长乐宫的军队前往北城时,都是立刻收拾东西,带上家人同样前往北城,他们知道如果自己留在城中,日后被心胸狭窄的皇帝清算的下场,更何况他们也不认为郭元佐这个皇帝能斗得过郭虎禅这个有着帝**队和功臣集团支持的先太子之后。
长安城外的平原上,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官员,功臣集团,太学士子,精乖的商人,还有来自北城的百姓,当长安都护府的羽林军将士控制住西城的火势,前往其他三处城门时,北城外,将近五万人的庞大队伍已经成型,同时开始向洛阳城的方向而去。
就在此时,郑国公府里,战斗也已经到了尾声,郭长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看着自己胸前没胸而入的长刀,他看着只剩下半口气的贺如鹰,脸上居然还露出了几分笑意。
“我一直都在想,我会怎么死,是老死于病榻,还是死于战场。”郭长生朝贺如鹰说道,不过他迎来的只是那充满愤怒和憎恨的目光。
“皇叔,你还是少说点话。”最后时刻赶到的郭元佑,虽然带着手下的羽林军控制住了局面,但是他却无法从贺正阳手里救下郭长生,这个看上去已经老得已经随时会断气的老人在最后关头居然硬生生地用双手抓住了郭长生的长剑,让儿子挥刀刺伤了郭长生。
“少说又如何,我要死了。”郭长生抬起头,看着天空里那在四周的火光里似乎被染红的月亮,喃喃自语道,二十多年的隐忍,二十多年的准备,最后却是一场幻梦,真是叫他有种万念俱灰后的解脱感。
“皇叔,你不能死。”郭元佑急了,这时他已经知道城中生了什么事,虽然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跟着贺氏这个太皇太后离开长安城,但是毫无疑问他的那个废物兄长根本没有压制局势的手段和能力,而他也同样不行,他需要这个皇叔。
“生死有命,你又能如何?”郭长生轻蔑地看了眼身旁失去冷静的侄子,口中叹道,他这时候只是有些遗憾,他居然没有见过廷昭的儿子,想来那个叫郭虎禅的儿子和廷昭一样英武,或许帝国在他的手上会比在自己手里更好。
郭元佑看着一脸泰然的郭长生,却是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了装有护心丸的药瓶,强自喂了下去,他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先把郭长生的命吊住再说。
只剩下半口气的贺如鹰笑了起来,“没用的,我那一刀,刺破了他的脏腑,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听到贺如鹰那讥讽的笑声,郭元佑有些失去理智地大吼起来,郑国公府这一战,死掉的功臣世家的家主不下十人,这意味着十个功臣世家将和他们成为死敌,他们将毫不犹豫地站在郭虎禅那一边。
“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身上有着李唐之血,却奢望皇帝之位,先太子被暗算,和他脱不了关系,所以他该死。”贺如鹰怒目而视,尽管他已快要死,可是胸中那股烈气仍在。
“住嘴,我没有做过。”本已豁达面对生死的郭长生这时忽地暴怒起来,他同样瞪着贺如鹰,大声骂道,“如果不是廷昭出事,我根本不会奢望什么皇帝之位,凭什么那个废物可以在廷昭死后当皇帝,而我不能。”
郭元佑看着怒骂自己父亲文皇帝是个废物的郭长生,即便心中愤怒,可是却没有说话,反倒是贺如鹰错愕起来,接着大骂道,“没错,郭廷美他就是个废物。”
“那当初到底是谁害了太子?”不甘的吼声里,贺如鹰气绝身亡,至死他的眼睛都圆睁着,而他身边则是自己的父亲,主导了这场长安之变的主谋。
郭长生看着在自己眼前怒吼着死去的贺如鹰,口中也是喃喃自语道,“当初到底是谁害了廷昭,是谁?”
郭元佑看着好似痴了一般的郭长生,却是直接让手下抬起了他,不管如何他都要试着把郭长生救回来,他在长安城经营二十多年,手上肯定还藏有底牌。
魏王府里,郭廷明看着赶来的郭廷孝,一脸的明了,白天大朝会上当宗楚客忽然说破郭虎禅的身份后,他就有预感长安会出大事,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而且场面也这般浩大。
“母后已经出城,前往洛阳。”郭廷孝看着似乎早已知道情况的郭廷明,沉声说道,现在他们两个面临选择,一是现在出北城,同样去洛阳,二是继续留下,他心中已有决定,只是不知道这个兄长是怎么想的。
“洛阳,真是一步好棋,恐怕今日之后,天下都会知道皇帝并非正统,只要稳守洛阳,加上枢密院控制的各地军镇,只要大哥的儿子一回来,还有谁能阻挡他。”郭廷明自语道,然后看向面前的郭廷孝道,“看起来你是打算跟母后去洛阳了。”
“留下来太危险。”郭廷孝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这个兄长只怕不会离开长安,可是今夜之后,只怕未央宫里的那个侄子会像疯狗一样报复,即便他们此前一直保持表面上的中立。
“我知道,不过我必须留下来。”郭廷明朝郭廷孝说道,“要是连我也走了,只怕咱们那个侄子再蠢,也知道自己穷途末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郭廷孝默然不语,他没想到一直以来这个在兄弟中似乎是最狡猾的兄长竟然在这个时候甘愿冒险留下来,这让他始料未及。
“别那副好像我一定会死的脸色,我还没有没用到那个地步。”郭廷明给了郭廷孝一拳,然后笑了起来,“走吧,去晚了小心出不了城,这里留我一个人就行了。”
“保重。”郭廷孝看着面前微笑的兄长,很多话哽在喉头,最后说出的只是那么两个字,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准备车驾,我要进宫。”郭廷明看着自己的兄弟带着手下人马消失在远处的黑暗后,才朝身旁的属下喊道,今天晚上对他那个废物侄子来说,只怕是个不眠之夜,他可不能错过。
长安城里,大半的百姓都已被惊醒,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大多数人都躲在家里,只有少数大胆的人上了街,但是这时候进城的羽林军已经开始接管城市,于是这些倒霉的家伙统统被抓了起来,虽然还不至于被当场格杀,可是被狠揍一顿却是肯定的。
廷尉府里,并没有选择离开的来俊臣很是镇定地坐镇在府中,同时让慌乱的手下恢复了秩序,不管朝堂如何变化,他只需要做好他的本分就行了。
不过对于帝国未来的格局,来俊臣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想法,在他看来郭虎禅成为皇帝确实强过现在的郭元佐,至少从他现在了解的情况看,郭虎禅会是个强硬的皇帝,同时憎恶贪官污吏,在他手上廷尉府或许能真正恢复过去天子鹰犬的威名。
“看起来,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自语间,来俊臣合上了手里的卷宗,这样的夜晚,他如何能静得下心来,刚才不过是做给下属看以安他们之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