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法瑟骑着洛洛从哨兵塔上下来了。
“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这么说着,不给安安反驳的机会,就把她抱上了龙背,朝着十二神殿中心的方向飞去。
吉雅弗宫。
虽然已是四月,但阿斯加德常年低温,依旧春寒料峭。神殿里的炉火熄灭了多年又被生起,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神坐在壁炉旁,披挂着薄薄的狐裘小披肩。她的膝上放着一本相册,头发长长地顺着椅子垂落,闪亮如滑落的绸缎一样。而且颜色也比上次见面时浅了很多,几乎就已经要恢复到诸神的黄昏前完全耀眼的金色。
“弗丽嘉……殿下?”安安愕然道。
弗丽嘉抬头,瞳仁的颜色也开始趋于金色。她的模样越发让安安想起了贝伦希德。
“撒迦,真难得,好久没见了。”
“我来为陛下和斯薇的婚礼咏唱颂歌。”说到这,一整颗心都变得沉甸甸的,“一百年没见您……您是回来参加婚礼的吗?”
“嗯。”弗丽嘉看了一眼法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转眼过去,我的孩子也要结婚了。”
不知道她是否原谅了法瑟。但此时此刻,她看上去是欣慰的。
“我已经通知人去叫赫默和斯薇了。”法瑟走过去,把弗丽嘉肩上有些松动的披肩重新挂好,“母后,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
弗丽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摇摇头:“没事,我看看以前的照片。”
“照片?”安安来了兴致,走过去跟她一起看。
“是,都是你们小时候的照片。”弗丽嘉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张兄妹照上。
如果不注意看,照片上的兄妹俩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弗丽嘉的个人趣味,他们俩连发型和衣服完全一样,都顶着一团碎碎乱乱的金色小卷毛、穿着华丽的白色翻领贵族童装;只不过贝伦希德的头发灿烂一些,法瑟的发色柔软一些。照片上的小法瑟温和地搂住小贝伦的肩,澄澈的大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小小年纪就很有哥哥的架势;而小贝伦却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怒气,眼睛也没在看镜头,好像一点也不愿意拍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下面还有两张连环画一样的照片:前一张里,贝伦希德把嘴里含着奶嘴的小赫默高高举在空中,法瑟一脸担忧地伸手去接赫默;后一张里,赫默已经掉在地上大哭了,法瑟蹲下来哄他,贝伦希德两条小细腿儿跪在地上,正在捶地笑。
贝伦希德殿下从小就是个小恶魔,这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安安没看出来,法瑟曾经也是一个会照顾弟弟妹妹的好哥哥……目光再落回法瑟身上,他已经在一旁和侍女们交代送茶点的问题,似乎有些刻意回避这样的场景。
弗丽嘉的手指在贝伦希德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却因眼中饱含泪珠而不敢眨眼。
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开心,安安指了指其中一张照片,惊讶地说:“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孩子是谁?好可爱。”
“对啊,撒迦没看过这几张照片。”弗丽嘉强装开心地笑了笑,把那张照片从相簿中抽出来,指着里面的孩子说道,“这是我们可爱的瑟瑟哦。”
安安差一点噗出声来。
照片上的金色小卷毛头上扎了两个冲天炮,穿着精致的泡泡袖公主裙,正坐在妈妈的腿上,眨巴着紫色的大眼睛看着镜头。
安安强忍着爆笑的**,接过照片,看着那个如同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这是法瑟?”
一旁的法瑟似乎警觉了什么,立即冲过来抢走了安安手里的照片:“母后,照片别随便给人看。”
弗丽嘉非但选择性无视了他,还继续翻后面的照片:“那时候我特别想要个女儿。虽然瑟瑟是男孩子,但是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所以我就帮他买了一些裙子,你看这一条真可爱,简直像个小公主一样。”
不过多久,女装婴儿照都被抢走了。法瑟拿着一堆照片打算出去销毁证据,弗丽嘉却毫不在意,只是指着又一张照片惊喜地说:“撒迦,你快看这一张。”
安安直接噗了一声。
那是一张胎毛都没掉尽的□婴儿照。弗丽嘉眨了眨眼,摸了摸照片上的白色小包子:“看我儿子真是好可爱。”
法瑟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冲回来,弗丽嘉就抽出那张照片,指了指男婴胖胖小腿中间的位置:“看我们瑟瑟的虫虫。”
安安还真的有模有样地凑过去盯着那个地方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法瑟的脸唰的苍白,狼狈不堪地丢掉手中的女装照,把那张婴儿照抽走:“你为什么要把这些照片给她看?”
“因为我觉得很可爱呀。”似乎孩童法瑟的□照还有很多,弗丽嘉宠辱不惊地又抽出一张正在用浴巾擦屁屁的小卷毛照,“看,屁屁也好小好圆。”
安安才看到肉包法瑟的包子屁股不到一秒,照片又迅速消失了。弗丽嘉再拿出一张照:“你看这个,瑟瑟的虫虫真的很可爱哦,好小好小,你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母后,够了!”
照片再次被抽走以后,法瑟把安安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不再让她看那些照片,脸颊甚至有些泛红:“哪个婴儿生下来就会很大啊。”
“我说的是实话呀……”弗丽嘉很是无辜。
安安抬头看了一眼法瑟,又顺势往他的身体下方看去。她从来没见法瑟这样慌过,觉得新奇极了。原本想再多看一点他的囧照,却被他连拖带拽地拉出门去。
“瑟瑟,既然快结婚了,这些东西就不要藏着掖着。照片回头我还会给你未婚妻看哦。”弗丽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随便你吧!”法瑟连头也没有回。
两人走到悬空的庭院回廊中,华美的宫殿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这么说来,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法瑟就要结婚了。
安安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个婚期,而是回想着照片上的大眼睛金发小肉包,微微笑着说:
“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如果能回到过去,真想把缩小版的你蹂躏一番。可爱到爆了。”
“……要蹂躏去蹂躏赫默就好了,他小的时候比我还小只。”法瑟背对着她,似乎情绪还没调整好。
“比你还小只?没发现啊……”想了一会儿,安安突然反应过来了,“难道你说的是小虫虫?”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是这样吗?可是你的也很小很可爱啊,不要害羞嘛。”
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了法瑟的神经,他突然转过身,把安安拖到自己面前很近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眯眼看着她:“这么快就忘记神木林的事了?要不要重演一下给你刷新一下记忆?”
突然间转变危险的气息让安安的心悬了起来。
根本不需要再重演,只要一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那种直冲心脏的撞击就令她头皮发麻。她甩掉法瑟的手,别过头去:“所以我才说你小的时候可爱一点!”
“女人真奇怪。好好的男人不喜欢,却喜欢那种弱小的东西。而且你更奇怪,都没有生过孩子,却对小孩子喜欢成这样。”
“说得像是你有生过孩子一样。这是天性好不好?”
“我本来就差点当了父亲。”
“……什么?”安安飞速抬头看着他。
神殿内部的丛林中传来了鸟叫声,除此之外,万物寂静。
法瑟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声:“安安在辞世的时候,已经怀上我的孩子了。”
百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法瑟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顿时脑中只剩一片混沌:
“安安……?”
“嗯,就是你认识那个安安。”法瑟的眺望着远处,眼中一片空洞,“……她死的时候,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出生。”
九十九年里,安安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能活下来——就算有赫默的帮助,她也没可能从那样滔天的火海中侥幸逃生。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仪式需要的基因,她的孩子身体里也有。而孩子代替她,成为了火海中的祭品。
……
……
法瑟派人去把赫默斯薇等人接过来,但其他人都到齐了以后却都不见斯薇的踪影。不仅如此,这一次家庭聚会之后两天,斯薇都完全消失了。而安安虽然没有消失,也会帮法瑟治疗,但除此之外再没有离开过星耀神殿。赫默一向是个标准的好丈夫,也跟着她待在宫殿里不出来了。
终于,在婚礼还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斯薇才出现在金宫。她的双眼红肿而充满血丝,似乎刚哭过,却努力维持着冷静:
“法瑟陛下,其实这件事,我们都是受害者。”
原本以为他会因为她的离去多少慌乱或者愤怒,但他只是静静地喝着红茶看报纸,很是怡然地拉开椅子给她:“坐下来慢慢说。”
法瑟的反应有些出乎斯薇的预料。她迟疑了一下才在他身边坐下,想等他发问,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这个想法。终于她有些耐不住了:“难道你一点解释也没有吗?”
“我以为你有话想说。”
斯薇握紧了裙摆的蕾丝边,指节发白:
“对于你生病这件事,我真的完全没法接受。我很同情你的处境,但这对我实在太不公平了。”
法瑟点点头:“可以理解。继续。”
“我想说的是……”斯薇顿了顿,接下来说的话令她从喉咙发出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如果你近期会去做手术,我恐怕没有办法嫁给你了。”
法瑟没有半分讶异,只是抿了一口茶,看着她点点头:
“嗯。”
“但现在九大世界都知道我们订婚的消息。我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你的病情,但也不想让别人认为我被你抛弃。所以如果取消婚礼,希望你能告诉大家是我提出的分手。”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恐怕……陛下的病情就瞒不住了。”
法瑟扬了扬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如果你近期内不打算做手术,这个婚我还是会结的。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以后我们生了孩子,不论是王子还是公主,都要让孩子当储君。第二,孩子出师后你可以做手术,但是要允许我改嫁。在那之前,保留我的神后之位。”
一口气说完所有条件,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都已发泄出来,斯薇的双肩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
法瑟放下手中的东西,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沙发中:
“没有问题。”
斯薇怔住,水晶般的大眼睛透明得有些空洞:“真的……吗?”
“对,为防误解我重复一下:一,让我们的孩子当储君。二,孩子出事后允许你改嫁。三,改嫁之前保留你的神后之位。没错吧?”
“……是。”
“我都答应你。”法瑟微微一笑,重新端着红茶用汤匙搅拌起来,“现在可以放心地去准备婚礼了吧,我未来的妻子。”
斯薇恍然地点点头,又在法瑟示意的目光下站起来,迷茫地走了几步。
这一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原本有备而来,打算和法瑟大吵一架,也想过法瑟会杀掉她一类的话来威胁她不准说出病情,但她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们在一起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就算得到法瑟的允诺,就算他给足了她面子,以后想找个好男人嫁掉都非常困难了。
她甚至以为他会破口大骂:“你居然让我不治病,你打算让我去死吗?你这下贱的势利女人!”
但他却如此平静,像是她不过要求他陪自己吃一顿饭一样。
她是在要求他不要治病。
不治病,他说不定会死啊……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调整好心态强压下去的热泪突然涌出眼眶。斯薇转过身去,飞扑到法瑟的脚下跪着,紧紧抱住他的腿,失声大哭起来:
“陛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个自私又虚荣的女人,你生这么重的病,我还对你做出这么卑鄙的事……对不起……”
法瑟先是一愣,后来不由微微一笑。
就算他拥有翻云覆雨之力,就算他还处于神族世界的顶端,都有那么多人在模糊或清晰地离开他。
何况是在失去王权的情况下。
斯薇是个条件优越的女人,和一个普通神族男人在一起非常委屈她。原本这时候的离去显得再正常不过,她的要求也不过是交易的一部分,没想到却哭成这样。
果然年轻的女孩还是很感性的……
他摸了摸斯薇的长发,温和得像是一个成熟的长辈,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
……
良久。
斯薇离去以后,法瑟起身进入里面的房间。正在绘制神木林地图的莱斯威和克瓦希尔抬起头来,彼此对望了一下,又迅速埋下头去干活。
法瑟戴上精工手套,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不经意道:“莱斯威,下次我和别人说话,你别再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
“诶?”莱斯威激烈地抬起头,眼镜差点掉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偷听?”
法瑟头也没抬,手指了指他身后高高挂着的监视器。莱斯威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个笨蛋,一不做二不休丢掉尺子:“你简直是疯掉了才会答应她那些要求,这女人真变态!如果我的尤茵和她一样,我立刻就去死!”
法瑟取下他摇摇欲坠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仔细扫视着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被法瑟无视以后的莱斯威心情更不爽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自己根本不打算治病的事?这样她会超级、超级愧疚吧!”
他还是没有得到法瑟的回答。
“可能对陛下来说让她愧疚没有任何意义吧。”克瓦希尔瞥了一眼法瑟,“陛下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莱斯威,我白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克瓦希尔比你了解我。”法瑟用笔在地图上的某个角落做了一个标记,“这里位置有偏,重新做。”
婚礼前一日黄昏。
红云弥漫的阿斯加德如梦境一般,凤凰森林上方笼罩着火烧的晚霞。
安安穿着黑色的长斗篷,一路埋头赶到了与“另一边”会面的老地方。身材魁梧高大的黑发男人站在巨树的下方,肩头有一些细碎的叶片。他穿着战甲,钢手套轻轻拂去了那些柔软的嫩叶:
“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婚礼结束后三到七天内,法瑟会调兵遣率精锐部队派去暗之神界的传送阵,进入神木林,在他离去以后阿斯加德防守会变得十分薄弱,你们可以考虑那时候打进来。”安安从袖中抽出一堆文件递给他,“还有,这是法瑟的作息时间表、星耀骑士团的行程表还有边防军队调遣计划书。”
“……这些东西,你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齐全。”梅勒接过那一叠文件,眼睛眯了起来,“为什么以前不给我?”
“有时间问问题,不如计划何时占领南境。”安安转身离去。
“明天。”
她站住了脚步:“什么?”
“明天婚礼的时候,攻占南境。”
“哦。”安安想了想,回头笑了笑,“那祝我们好运。”
她走了几步,梅勒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顾安安,直到今天你才对法瑟彻底死心,是么?”
安安又一次停下脚步。
但这一回,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一停就快步走出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