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我一进病房,陈姨就将我拉至身边,笑声朗朗地说:“小白,刚才那节目我们都听了,刚才我还跟你程叔夸你那普通话说得好,字正腔圆,比主持人都标准呢!”
程叔在旁附和:“是,声音也好听!像是那首诗说的,跟‘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
“好了,你们可别夸她了。不然,她又该翘尾巴了!”妈妈将手中削好的苹果递给爸爸,侧过头问我,“小白,晚饭吃了没?”
“还没呢,我等会再去吃。”
“那正好,程匀一下飞机就过来了,到现在也没吃晚饭。你们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点东西吧?”
我转头,程匀正站在父母身后望着我,眉眼如画,温文如玉。
两人一同出了病房,我问程匀:“北京那边的画展已经结束了?”
“是,后续工作助理会帮我处理。”
“听说陈经圆大师对你这次的画展评价很高,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留在北京发展?”
“没有。”他答得干脆。
“为什么?”
他笑了笑,望着我悠悠地答:“小白,其实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比起前途,我更看重家人。你也知道,我妈当年生我时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身体一直都不好。我若在外,她肯定要担心记挂……”
“你若真孝顺,就赶紧找女朋友结婚,给陈姨生个大胖小子。省得她一看见身边的人带孙子,就急得慌!”我笑着打断他。
沉默了一会,他叹了口起,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没办法,谁让我没用,追不到我妈最心仪的那个儿媳妇呢?”
我讪讪地笑了笑,转移话题:“我们去哪儿吃饭?”
时间已有些晚,两人就近在愚园用餐。
趁着上菜的空隙,我去了趟洗手间。回去的路上,我正低着头给肖瑶瑶回短信,忽地听到一个操着一口生涩普通话的女音在柔声撒娇:“你就帮我跟Kevin哥说一声,让我进倾世实习嘛!反正就三个月,我真的很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
因为我是倾世文化的签约插画家,且知道“Kevin”是倾世大BOSS邵轩冕的英文名,所以听到她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一眼——
现在已经过了饭点,愚园用餐的人并不多。我回到位子上时,菜已经上了两个。看着翠绿清香、脆嫩诱人的干贝莴笋和色泽鲜红、浓汁赤酱的油酱毛蟹,一时食指大动。
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二碗白米饭的时候,程匀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小白,你吃慢些,当心噎着!”
“现在已经九点半了,我得赶快吃完回医院。”我努力将口中的米饭咽下肚,催促他道:“你也快点吃!病房十点就不让出入了,我可没时间在这陪你细嚼慢咽!”
“这些天夜里,一直都是你在医院陪叔叔的吗?”
“是啊!我妈睡眠本就不大好,又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哪舍得让她夜里守在医院啊?”
听我这样说,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小白,你今晚回家去休息吧?夜里我留在医院陪叔叔。”
“不用!”我摆了摆手,“你看你因为办这个画展整个人瘦得都脱型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我爸现在身体好多了,这几夜都一觉睡到天大亮。我问过医生,不出状况,他下周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回到家里,照顾起来就方便多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我碗里,声音温柔地嘱咐:“慢点吃,时间来得及的。”
“恩恩!”我边点头应着,边拿着瓷勺盛汤。
门厅出传来迎宾小姐带笑的声音:“谢谢光临,两位慢走!”
我闷头喝着汤,兀自想着: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为什么还是感觉膛内空荡荡的呢?难道,我真的已经到了发福的年纪了?
凌晨一点半。
我轻手轻脚地从病房陪护的小床上爬起来,给爸爸掖了掖毯子后,披着外套,抱着速写本出了病房。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坐下,我低着头,用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摆着高雅的盆栽,挂着名贵书画的走廊内,一个身姿窈窕、面容秀雅的女孩挽着一个长身玉立男子从前方徐徐走来。
她仰头望着他,声音软糯地撒娇。
他垂眼看着她,不言不语,但眉目温柔。
他们对面,一个留着及肩梨花头的年轻女子微垂着头,匆匆走过。细软的发丝呈一定角度倾泻下来,遮住她大半边脸,让人看不清此刻她面上的表情……
末了,铅笔尖凌厉地划过白纸的一角,留下痕迹深刻的两个字:重逢。
放下铅笔,手指慢慢滑过纸上浅灰色的线条,我动作虔诚且温柔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当时,那漫不经意的一眼扫过去,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因为,那样精致好看的五官,组成那样熟悉的一张脸,在那样的状况下蓦地跳入我眼帘,我除了逃跑,再想不出别的方案。
将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我仰身靠在休息椅的塑料椅背上,看着头顶的廊灯怔怔地发呆——
慕逆黑,我有了站在你身边的勇气。
可是,你身边的位置还属不属于我?
※※※
我因为昨晚吃的两碗米饭,胃整整疼了一夜。
以上事实证明:对于一个慢性肠胃炎患者而言,暴饮暴食是一件极其愚蠢、极其自虐的事。
第二天上午,妈妈来医院照顾爸爸,我趁空去了趟超市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回来时,顺道在路边药店买了胃药。
进了医院,我边走路边看着手中的说明书,肩膀忽然被人猛地一拍。抬头,跳入眼帘的是一张五官俊朗的脸:“夏小白,老远就看你心不在焉的,看什么呢?”
“药品说明书。”我答。
他扫了一眼我手中的药盒,皱了皱眉头:“胃药?你吃的?”
“是,我肠胃从小就不大好,老毛病了。”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又说:“宋主任,我在国外吃了四年的外国胃药,你说这国产胃药对我还管用不?”
宋浚崎笑了笑,从我手中接过药盒:“跟我去一下办公室,具体说说你什么症状,我再下诊断。”
“好。”
宋浚崎最终还是给我开了进口药。
办公室里,他边低头写着药单,边问我:“夏教授下周出院吧?”
“是,难得你记着!”
“那你说的!我以前在Y大念医学院时,为了追历史系系花,可没少上过你爸的考古学课。”他抬头望了我一眼,表情幽怨地叹气:“那段每天听天书的日子,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笑了笑,调侃道:“宋主任,您这段往事,叶主任知道不?”
“靠!这管叶流枫屁事呀!”宋浚崎登时乍毛,将笔往桌子上猛地一搁,眼神恨恨地望着我:“夏小白,你对我的成见怎么这么深呀?当初要不是因为你乱说话,我追瑶瑶的道路也不会那么艰难!你现在竟然还好意思跟我提这档子事?哈!同性恋?还是个受?亏你想得出来啊!”
当年,慕逆黑酒精中毒后,我觉得不放心,跟瑶瑶通电话时,曾拜托她来医院找宋浚崎,将事情仔细问个清楚。那次,不知因为什么事,两人起了争执,结下了梁子。后来,肖瑶瑶半夜急性阑尾炎入院,恰好又是宋浚崎值班,为她开膛破肚,割了她的阑尾。这样一来二往,两人竟擦出了火花,欢欢喜喜打打闹闹地谈了三年多恋爱后,现在正计划走近婚姻的坟墓。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只要有缘,怎样都能走到一起。原本爱得死去活来的两个人,若是无缘,最终也会擦肩不识。
想到当年因为我的判断失误,让宋浚崎的追爱之路平白无故多了许多障碍,我自觉理亏,连忙笑眯眯地说好话息事宁人:“好啦!准姐夫,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嘛!咱不翻小账了,您赶紧给我开药治病吧?我这不争气的胃都疼了一夜了呢!”
他见我这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又在诊断单上写一排字,将单子递给我:“用法和用量都写得清清楚楚,你记得按时吃。还有,咖啡、浓茶、刺激性食物一定要戒,不然以后有你罪受!”
我一一应承着,刚起身要走,他迟疑了一下,叫住我:“夏小白,有件事瑶瑶让我不要跟你讲,可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我微笑地看着他,眼中尽是询问的神色。
“慕容靖玄现在在我们市,你知道吗?”
我笑:“宋主任,你觉得我现在有精力去关心这事吗?”
转了一下手中的笔,宋浚崎眼神深邃地望着我,慢悠悠地说:“你爸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Dr.Steven是英国著名的肿瘤研究专家,就职于伦敦皇家马斯顿医院,在肿瘤研究上颇有建树。名义上,他虽是上官夫人请来我们医院负责你爸的手术,可真正蒙的是谁的情,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从宋浚崎的办公室出来,去药房拿了药,又到开水房倒了开水,我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等水慢慢变温后,将一把药片一口吞下。
在座位上坐了许久,等胃稍稍舒服了些后,我才拎着在超市买的东西慢吞吞地踱回病房。
在病房门口,看到上官夫人的秘书守在门口。问了一下,才知道上官夫人带小孙女来医院打预防针,顺便来病房看望我爸爸。
我心知,爸爸虽帮上官夫人鉴定过几次文物,与她有些交情,可还不至于让她对他的病这般上心。原本,程叔只是托她帮忙请国内的肿瘤专家来给爸爸做详细的诊断,没想到最后她竟请到英国肿瘤研究专家Dr.Steven来负责这个手术。
想到宋浚崎最后那句话里的暗示,我心里有些难过——如果是他为我做的这一切,为何他一直不来见我?
我敲门进了病房,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后,上官夫人望着我温婉地笑了笑,转头对我爸妈说:“夏教授,你们夫妻俩有这么个乖巧孝顺的女儿,真是好福气!”
我爸笑了笑,没说话。
妈妈在旁接话道:“女儿再好,以后嫁人了,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哪里像您,生个儿子,养大后白赚个儿媳妇和孙女,这才叫福气呢!”
“可别这样说!我这么多年一直盼个女儿,可因为尧池的身份,没能生二胎。幸好我家媳妇儿生了一一,也算圆了我的女儿梦。”上官夫人宠爱地摸了摸小孙女的头,柔声哄着她说:“一一,叫阿姨。”
她怀中的小女孩约莫三岁左右,头上扎着羊角小辫,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扑闪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个小公主一样可爱又高贵。
我望着她温和地微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上官家的第五代嫡孙女上官一一歪头看了我一会,忽然用稚嫩的声音说:“阿姨,我见过你。”
我愣了一下,反射性地问:“在哪见过我?”
她咬着下唇仔细想了想,两只眼睛里碎光闪烁:“在叫(照)片里见过你。”
“喔?在哪里的照片里见过我?”
如果我知道上官一一接下来的回答会让整个病房的气氛瞬间僵掉,我绝对不会循循善诱地问出这句话——
“在慕容叔叔的钱夹里的叫(照)片里见过你!”她清脆地答了一声后,满眼好奇地瞅着我:“阿姨,你是慕容叔叔的女盆(朋)友吧?”
她的话音一落,我沉默了,我爸沉默了,我妈沉默了,连上官夫人也跟着一起沉默了。
室内的空气好像忽然凝固,让我感觉呼吸困难。
“一一,你能不能告诉阿姨,你为什么叫上官一一呢?”尴尬地笑了笑,我技术拙劣地转移话题。
好在上官一一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眨巴眨巴眼睛,她表情认真地说:“因为我爸爸说,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都只爱我妈妈一个人,我是他们一对一的爱情结晶,所以我叫上官一一。”
虽然这个回答很……呃……浪漫,但想到这番话是从上官一一的爸爸上官琅玕那个既清傲孤高又不苟言笑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难道剑桥大学毕业的上官先生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一个很“二”的数字吗?
※※※
上官夫人带小孙女离开后,老两□换了几个眼色,我妈方支支吾吾地问我:“小白,你现在也26了,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你跟爸妈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边低头将购物袋中的东西拿出来,边说:“反正,我跟程匀不可能。”
“你跟程匀要真没那缘分,我们也不强求……”她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叹了口气,问我:“那你跟那……跟那慕容家的孩子呢?你们……你们俩还有来往吗?”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垂着眼睫看着桌上蜂蜜罐的铁盖发了一会儿呆,拿起身边的热水瓶,转身微笑:“我去开水房打瓶热水”。
没等二老回答,就仓惶地逃走。
房门在阖上后,我拎着水瓶靠在门边的墙上,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这样逃出来是要去做什么。
房内,传来爸妈的对话声——
“老夏你看看,你看看咱们女儿这样子!一提到那孩子,就失魂落魄的,你看她这样子像是放下了吗?”
“……”回答妈妈问题的,是爸爸一声重重的叹息。
“你说,我们做父母的,这样逼孩子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口口声声是为她好,可你看她这四年过得、过得像是一个二十几岁女孩子过得日子吗?我上次给她收拾澳洲寄过来的行礼时,箱子里都没添置几件新衣服,几件冬衣还是之前我托程匀给她捎过去的,她现在可正是爱打扮的年纪……”慢慢地,妈妈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噎:“还有,我查了一下她的账户,这几年你给她打的钱,除了学校掉扣的学费,她几乎都没怎么用过……虽然她不说,你我都清楚,她这四年一直留在澳洲不肯回来,是因为心里怨我们……”
“你以为我看女儿这样我不心疼吗?我都是从鬼门关走一遭的人了,现在半个身子已经进了棺材,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叹息,叹息,再叹息:“我上手术台时,就想:别说小白要找慕容家那样富贵大家出来的孩子,如果我能活着出手术室,只要她喜欢,她就是要嫁个拾破烂的我也同意!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操碎了心又有什么用……”
“……”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刚转身要去开水房,就看见程匀拎着保温桶站在前方望着我。
“小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心疼?”去开水房的路上,程匀如是说。
“谢谢你,程匀。”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你放心,我没事的……”
“你总是说你没事,可你的表现可不是这样!”他皱着眉头望着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气急败坏:“四年了,如果你还放不下他,还爱他,那就去找他。你这样算什么?你这样逃避,只会让叔叔阿姨内疚,只会让关心你的人担心,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会让爸爸妈妈内疚,我知道我这样会让你、瑶瑶、安臣哥和所有关心我的朋友担心……”抬头看向他,“可是程匀,我不敢去找他……”
“为什么不敢?”
“因为……”站定脚步,缓缓转过身,我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一字一字地说:“我害怕我回过头,他已不在原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