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太子为奴| 作者:诸葛喧之| 类别:都市言情

    (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苏越坐在铺着厚厚白绒褥子的桃木圈椅里,屋内两个火盆烧得正旺,翠娘用小红泥炉煨着药酒,她一边忙活一边和苏越絮絮叨叨:“这党参汤得趁热喝下去,温过三道药效便弱了,我炖了这么久,再炖就只剩渣了,一会儿我把它倒出来,你给老老实实喝干净了,知道吗?”

    苏越没答话,望着炉下的星火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翠娘见他这样,叹了口气,道:“你还在担忧我家大人?早知道便不和你说了,宽心罢,王上一向待我家大人和善,决计不会为难他的。”

    “……谁说我担心他了。”苏越瞥了她一眼,语气硬邦邦的。

    翠娘道:“那你眉头皱这么紧?”

    苏越道:“我伤口痛不行吗?”

    翠娘道:“那你不吃晚饭?”

    苏越道:“我午饭吃撑了不行吗?”

    翠娘道:“扯谎,你午饭只喝了一碗鸡肉羹。”

    “……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炖你的药去。”苏越辩不过她,翻了个白眼,暗骂道,“没规没距的死丫头片子。”

    他没料成自己和翠娘的拌嘴全部被外面的易洛迦听到了耳朵里,易洛迦挑了下眉,嘴角又噙上一丝习惯性的戏谑微笑,他推开门,走进屋内。

    苏越本是慵倦地伏在椅臂上的,冷不防易洛迦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支吾道:“你……你……”

    “你是不是很遗憾没看到我缺胳膊少腿?”易洛迦笑吟吟地问他,又对翠娘道,“辛苦你了,这里有我,你先退下罢。”

    翠娘也对易洛迦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但她毕竟没有多问,而是向他作了个万福,然后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多嘴道:“大人,苏公子为了等您回来,还没用过晚膳。”

    苏越简直气得肺都要炸了:“啰里啰唆,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滚滚滚滚滚。”

    “……你一口气说这么多滚,舌头不会打结么……”易洛迦倒是无所谓,笑得非常随意,他转过头,又对翠娘道,“好了,你就别招惹他了,你们的话刚才我都在外头听到了,退下罢,这几天照料苏越,你应该累了,让小朱她们给你准备些热水,洗个澡,好好歇息。”

    “是。”翠娘笑弯了眉眼,“多谢大人。”

    翠娘带上了房门,影子映在白色的窗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形状,苏越望着她的影子一路走过去,然后消失在窗楞边,再把视线移了回来,不情不愿地看向易洛迦。

    短暂的沉默后,苏越干巴巴地说:“……咳,那什么,我不吃晚饭不是为了等你,你别听那疯婆娘胡扯。”

    易洛迦抬起眼眸,淡金色的睫毛下,瞳水深深难以捉摸,他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走到小红泥炉前,拿湿毛巾包裹住滚烫的炉柄,倒出里面浓褐色的草药。

    “那刚巧,反正我也没吃,等会儿一起去外面吧,御雅夜市有一家老伯家做的水晶蒸饺味道特别好。”

    苏越瞪了一眼药,又瞪了一眼易洛迦,然后他问:“你敢带我去夜市?”

    “有什么不敢的。”易洛迦微笑,“你也该知道,你就算能逃出平西爵府,也逃不出茫茫易北。”

    苏越冷哼一声:“多谢提醒。”

    “不需客气。”易洛迦把药盏往苏越面前一推,说,“出去前,先把药喝了。”

    虽然时辰已经不早了,但是御雅街的夜市仍然非常热闹,苏越不屑地和人挤,易洛迦不愿意和人挤,于是他们就走在道路的最边上,好在易洛迦说的那家水晶蒸饺铺子也支在了相对安静人少的地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在忙里忙外。

    “哎,爵爷。又来照顾生意了么?”他看到易洛迦就热切而纯朴地笑了起来,抹干净他们面前的小木桌,“还是老样子?”

    “不,来两碗云吞,两份水晶蒸饺。一斤冷盘切牛肉。”易洛迦说着,往苏越那边看了一眼,道,“这是我朋友。”

    老伯看了看苏越,咧嘴笑道:“爵爷,您带来的朋友都这般体面。这个公子比上回那个李公子还要俊俏。”

    “……”易洛迦的脸顿时黑了大半,但对有口无心的老伯又实在不好发作,只得勉强笑着,打发他下去煮云吞了。苏越等老伯离开之后,从竹筒里抽出筷子,往茶盏里浸了浸,慢慢吞吞地说:“……平西爵您的上一任床伴是一位姓李的公子?”

    “……嗯。”易洛迦倒也不打算隐瞒,垂着眼帘也在粗茶里涤干净筷子,然后把一口未动的茶水推到一边,“是骑兵团的一位新人。”

    “哼。”

    “……你不高兴了?”易洛迦的脸皮倒不是一般厚,竟然还能泰然自若地问苏越。

    “我只是想抒发一下我的感慨。”苏越冷冷道,“原来赫赫有名的易北大陆军是个大型的男娼馆,当真让我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

    两笼蒸饺先端了上来,一揭竹托,腾腾白热的水汽四散开来,苏越往面前的碟子里倒了点米醋,慢条斯理,仿佛毫不在意地问:“……平西爵大人和那位俊俏的李公子……是怎么吹了的?”

    “不高兴了,就各自散了。”易洛迦淡淡道。

    “没有理由?”

    “要理由做什么。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是路人,哪怕曾经在床榻之间缠绵过,需要时也可以一刀捅死,男人之间本来就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感情,随意来去,毫无牵挂,岂不更好?”

    苏越的手一顿,隔着氤氲蒸汽望着对面的男人,那人正在埋头吃蒸饺,小心翼翼地咬开饺子后,用薄薄的嘴唇一抿晶莹的饺子皮,再吮吸去融和在馅里的皮冻,姿势非常优雅。

    可苏越此时却觉得,能这样随意地说出这般决绝的话,这个人的薄情,恐怕不比自己逊色一分一毫。

    “……怎么了?”觉察到苏越的沉默,易洛迦抬起头看着他,“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苏越清清冷冷地笑了,“只是觉得平西爵果然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看得倒也通透。”

    “我倒是想看不通透呢,可是在宫廷宦海陷着,你还能信什么情爱之事么?”易洛迦淡淡道,“你难道还会再去信什么,是了,你会去信那句可笑的……上邪,吾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吗?”

    苏越静默一会儿,心里沙沙地落过那些枯槁的红枫,他曾经是信的,在遇到林瑞哲的那一刻,看着那个少年温和如水的笑容,他真的很虔诚很虔诚的信过,可是如今,他坐在易洛迦面前,有些自嘲地笑了:“不信,写这诗的人是骗子,信着诗的人是傻子。你我都不笨,自然是不再会被这痴言诳语给蒙骗了。”

    易洛迦浅抿着嘴唇微笑起来,苏越突然觉得他那头柔顺的金发姿势此刻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冷。

    菜上全之后,易洛迦又要了两坛酒,苏越伤病未愈,本是不能喝的,可是他偏要喝,易洛迦也拦不住他。

    推杯换盏之间,苏越问道:“易洛迦,你既然那么明白事理,在朝堂之上,又何必救我?”

    “不知道。”易洛迦说,“只是觉得看到别人动我府上的人,我就会不高兴。但如果你说,我只是因为还没有得到你,所以没有腻味,所以才会救你,那么我也不会置否,也许事实的确如此。”

    “你倒是不会说谎。”

    易洛迦笑了笑,又倒满一杯酒。

    苏越看着他:“那么,如果哪天你腻味了,也应该会把我重新交给林瑞哲处置的罢?”

    易洛迦偏着脑袋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你在把我救回来的那一天,和林瑞哲有过一个约定,那个约定是什么?”

    易洛迦端着酒杯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不会。”

    “那又何必再问。”易洛迦说着,饮尽了杯中的农家米酒,酒水微浊,入口甘醇,他抿了抿水色的嘴唇,接着道,“苏越,其实我一直挺不明白,为什么公主萧娜没有惹到你,你却要如此残忍地加害于她,而林瑞哲那么厌恶你,甚至对你斩之而后快,你却不曾记恨他?”

    “……”苏越垂下头去。

    易洛迦微拧起眉,犹豫着问:“……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怎么可能。”苏越立刻说,嘴角绷得紧紧的,“我瞎了眼才会喜欢这种硬邦邦的木头人。”

    他的语气很强硬,但眼神却是黯淡的,甚至是有些躲闪,受伤的。

    苏越说完之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当他还是商国太子的时候,他对借酒浇愁这种懦夫的行径嗤之以鼻,可是如今他却觉得,若是酒能让人醉死在梦里,倒也不算件丑事。

    他的这个梦很长,是个噩梦。浸渍着红枫如血的噩梦。

    他以为这场梦是没有尽头的,直到有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胳膊,将酒碗从他的手中夺过来,搁在了桌上。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喝这么多,你想死直说。”易洛迦说。

    “怎么?”苏越冷笑一下,“难道平西爵还怕没钱结帐?”

    “……”易洛迦嘴角一抽,苏越看得出他在极力保持自己的好涵养,最后易洛迦放弃似的把酒盏一推,重重叹息,“王上说得对,我真是败给你了。”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周围又来了几位客人,好像刚才伊人楼这个销金库出来,脸上还带着滋润的春意,坐下来就讨论那些鞑吾美人的柳腰细腿,言语颇为轻浮。

    苏越和易洛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耳中不时刮进他们的对话。大约是伊人楼太过风流闻名,连支摊子的老伯也闲不住了,凑过来絮叨:

    “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位伊人嬷嬷曾经有个弟弟,那孩子擅长弹琴,最早的时候,伊人楼的小曲儿都是他弹的,好听得很。那孩子又伶俐,和一户大家的公子关系非常好……啧啧,本来是多有盼头的孩子……可惜哦……”

    客官疑惑道:“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那孩子后来害了病,那户大家公子到底没有把这风月所出身的人当作真正的朋友,王上赐了他封地后,那公子便离开了帝都,再也没有管过那重病的孩子。”

    “后来呢?那伊人嬷嬷的弟弟怎样了?”

    老伯叹息道:“不晓得,不过还能怎样呢,后来都没有再见过他了,大约是死了吧,这么多年喽,骨头都该烂了……”

    客人们照例唏嘘一番,然后有人问:“那家大户公子是谁?”

    “……”老伯想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年级大了,记不清事儿了,明明那名儿就在嘴边,可是真要说的时候,却又说不出口啦。”

    苏越酒量并不是太好,已经喝得半醉半醒,他朦朦胧胧地望着对面的易洛迦,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哈,那薄情的贵公子哥们该不会又是你吧?平西爵?”

    “……肯定不是我。”易洛迦矢口否认。他把苏越面前的最后小半坛子酒收掉,苏越不高兴了,阴沉着脸瞪着他,易洛迦装作没看见,在桌上放了十枚纳贝尔,对和那些客官聊得投机的老伯说,“老伯,钱给你搁这里了,我朋友有些醉了,我先扶他回去。”

    老伯忙不迭地送客,后面是那些客官在摇头叹息,若即若离的有些个话语传到了苏越和易洛迦的耳中:

    “真是千金难换真情,那些个侯爷爵爷,王子皇孙,别看表面上风风光光的,实际一辈子过去了,也不见得捞得到一个朋友。”

    “是啊,当真悲哀,你说那些权贵的心思有谁琢磨得透呢?若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谁愿意和他们处在一起呢?”

    “所以说啊,高处不胜寒……还是普普通通做个稼农好。”

    他们的谈话逐渐被夜市的喧哗人语吞没,易洛迦扶着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的苏越,悄悄看他一眼,蓦然发现苏越的眼眶有些红,却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由。

    那农家米酒的后劲很强,回到平西爵府外的时候,半醉的苏越已经完全迷迷糊糊了,他朦胧间觉得有个特讨厌特烦人的家伙总是粘在自己旁边,像个苍蝇似的前后嗡嗡的,挥都挥不掉。

    “滚开,我不要你扶。”他懊恼地推开那家伙,动作太大,冷不防牵动了自己胸前的伤疤,又是一阵摧心折骨的疼。

    苏越咬着嘴唇,可是那个人还是跟着他,他很生气,哪个王八孙子不要命了,连太子的话都他娘的敢不听。他回过头去朝那个混蛋大吼大叫,然后那个混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地退缩,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商国,还是商王的儿子,为了权力,私欲,报复,和那个被称作“父王”的男人苟且地纠缠在一起。

    他觉得很恶心,可是他逃不出这张腥臭罪恶的巨网,他逃不出这间束缚了他好多好多年的牢笼。

    冷漠。

    虚荣。

    趋炎附势。

    肉/欲。

    仇恨。

    帝王霸业。

    他什么丑陋的事情都做了,他早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于还是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再拥有。

    “滚!你给我滚!”他歇斯底里地朝他的父王喊,“不要碰我,这二十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你的儿子看过,你可以随随便便赶我上战场,巴望着我死,你可以对我做出所有禽兽不如的事,可是我不要了!我受不了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他喊得嗓子有些沙哑,他不顾胸口的疼痛,用尽全身的力量推开那个男人,然后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跑得狼狈而仓皇。

    他跑得漫无目的,几乎就像是“逃”,直到他闯进了一片满是晚枫的院子,他才停了下来。

    他知道他就算逃得出地狱,也逃不出这片红枫海。

    苏越愣愣地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满目张扬的猩红遮天蔽日,仿佛是盛开在十二年前的热烈火焰,那样刺目而惊艳。

    他痴迷于这样耀眼的红,当夏日来临,他强烈思念着满山红遍的时候,他甚至会剖开奴隶的心脏,取出他们血淋淋的心,来缓解这如饥似渴的想念。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曾经把整颗心都献给了一片孤独的红枫林,所以才会觉得只有血一样的红色,才能和枫红媲美。

    苏越在林中站了好久,他在等,一直在等,十二年没有离开过一步,可他等的那个人,十二年却从未回头。

    就在他快要崩溃,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急切而忐忑地转过身去,恍惚看见了十二年前那个温柔和善的林瑞哲——

    他觉得自己的脚步都无法迈稳了,他几乎是晕眩地向他走去,步履踉跄,却越来越急。

    然后。

    他紧紧地抱住了那个他等了很久很久的男人,他哽咽着将脸庞埋进他温暖的胸腔,心里冷冷的冰被那人的体温化成了苦涩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襟。

    心口很痛。

    伤疤好像要被重新撕裂开来。

    “……林瑞哲……”他破碎不清地在那人怀里沙哑低泣,手指紧紧攥住那人的衣服,生怕他会离开。

    可是那人只是在他念出林瑞哲的名字时,微微僵凝了一下,然后他伸手,拢住了他的肩膀,将苏越揽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下巴抵住他的额头,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背脊,力道大了,手势也有些笨拙。

    苏越在模模糊糊之间,觉得有一双清凉的嘴唇落在他的额间,然后缓缓下移,顺着他的鼻梁,微偏到颊边,吻去他未干的泪痕,最后栖息在他的唇上,深深噙住。

    林瑞哲。父王。

    ……还是易洛迦?

    火红的枫叶沙沙作响,苏越放开那人的衣襟,转而搂住了他的颈。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早该醉那么一场,亦或是他早就醉了,而如今,他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