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蒋渊淼领残兵败将押送黑虎寨一役残匪俘虏经半日山路颠簸之后,得回天都,押入大牢之时,‘恰逢’石纹鲸过来因公探监。
二人虽内在不和,表面客套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便强撑着笑脸相迎,嘘寒问暖,热情备至。
特别是那位兵部侍郎蒋渊淼,官职整整比石纹鲸低了一个档次,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多少对这位刻薄尖锐的石大人礼让三分。
‘中书令’这份官职,位置不算最大,可特权却极其强横,更何况石纹鲸还是当朝右相韩裴韩大人寄名门生……右相韩裴,那什么人?锦麟帝国天下之大,皇上管的事情他要管,皇上不管的事情他也统统都要管,要不怎么他堂堂正四品兵部侍郎,手里捏着状纸,不上朝堂,径自奔丞相府邸去了呢?
他递状纸他敢接,接了还敢当即派兵遣将,比当今皇帝可效率多了。
如今这天下民怨渐生,各方势力潜藏蛰伏,大多拜当今皇帝渐渐沉溺于欢歌燕舞,日有昏庸颓败之象所赐。朝堂上下,也多为右相韩裴一应打理,此人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素来积厚恩于众文武大臣,名虽为相,却已实际操纵政权。
也亏得韩家历代忠肝义胆,若换了旁人,稍有狼子野心的,早就并吞皇权,改朝换代去了,唯独他苦劝陛下,呕心沥血,孜孜不倦。
背后有了这道泰山撑腰,石纹鲸即便再如何嚣张跋扈,他蒋渊淼贼胆包天,也不敢吐半个‘不’字出来。
于是只好掏出汗巾擦了擦冷汗,眼睁睁瞅着石纹鲸一个一个审核所有俘虏。
通过审核的,令狱卒押下去自行处理,没审核的他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一行总共不到三十人,石纹鲸仔细看过去,将目光落到了最后一对少年少女身上。
那少年年仅十五、六岁的模样,少女看上去更小,约莫才十二、三岁,二人尚且年幼,倒也未曾受多少刑苦,只是蓬头垢面,彼此依偎着,一眼看上去,那画面虽凄苦悲惨却又于艰难中多出几分温馨来。
最奇怪的是,这两人竟身着士卒衣裳,衣裳上破破烂烂,犹带着漆黑斑驳的血痕。
“嗯?”石纹鲸好奇地走过去,伸手轻轻抬起那小女孩的下颌,打量了打量,见二人皆搭捶着脑袋,流露出十分疲惫的神色,他轻叹口气,正想要放行,突然眼神一晃,顺着小姑娘的脖颈滑下去……
那具掩藏在宽大粗布衣裳下小小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竟仿佛十分畏寒。
四月的天,为何会畏寒?除非她……
想到这里,石纹鲸突然一番手腕,猛地往外拽下小姑娘包裹着娇躯的宽大衣裳!
“呀——!”小姑娘一声尖叫,忙不迭转身扑进身旁那少年怀中,手忙脚乱地挣扎着。
宽大的男式衣衫之下,裹着另一件明显不属于她身量的侍仆的衣裳,两件衣裳同时被石纹鲸毫无预兆地翻手剥下,竟裸露出那小女孩一片光洁白皙的脊背!
“放开她!”旁边那少年也急了,伸手去推石纹鲸的手臂。
石纹鲸愣了愣,略显得尴尬地松了手,又忽然觉得那少年的声音自己隐隐约约有些耳熟。
仿佛……曾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怎么回事?”来不及深究,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悄然打量那名少年的同时,略侧过脸询问旁边的兵部侍郎。
“呃,”蒋渊淼被石纹鲸这么当头一问,总不好说自己耀武扬威,将这小姑娘剥光了衣裳,浇上油准备活活烧死的吧?情急之下便口不择言胡编乱造道:“是,我们去的时候,这二人正行那风花雪月之事……”
“一派胡言!”不等石纹鲸开口,旁边那少年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骂道:“狗官,你不是很猖獗么,怎么,到了这个地方就畏首畏尾起来了?你怎么就不敢将你欲将小喜活活烧死的罪孽公诸于众!”
“活活烧死……?”石纹鲸愕然,望向蒋渊淼的眼神充满了诧异的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没想到这厮生得鼠目寸光,言行举止畏首畏尾,不光心性卑鄙无耻,背地里还能干出这等灭绝人性的‘好事’来啊!
“不,不不不,石大人,你可千万不能听这小子胡说八道啊,下官可真冤枉死了!”蒋渊淼吓得两只手直摆晃,瞪大一双死鱼眼睛,吓得说话都快变结巴了。
这也不怪他,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拿出去渲染一下,他头顶上的乌纱帽就该保不住了,不仅乌纱帽保不住,说不定还得摊上什么统军发配的‘好事情’,那他蒋渊淼下辈子加官进爵的白日梦可不就彻底破灭了?
“来,来人呐,这小子胆敢污蔑本官,罪无可恕,给我狠狠地掌嘴!”被戳到了痛处,狗急了都能跳墙,更何况是人?蒋渊淼既要顾及面子,又要顾及帽子,岂容得花蓉吐露半句实情?
旁边的石纹鲸心里倒想看看这少年究竟能为自己的言辞做出几分坚持?便十分隐讳地选择了暂时保持沉默。
于是数名狱卒上前,便要将这对少年少女硬拽着活活生分开来。
“容哥哥!”小女孩不依,哭着喊着挣扎着,扭过头向石纹鲸求饶道:“大人,大人我求求你了,你饶了他吧!饶了他吧!他没有说谎,他说的都是实话!”
“大,大胆!”石纹鲸没说话,旁边的蒋渊淼吓得半死,急忙伸手一指,嚷嚷道:“一派胡言!本官念你年幼,本不欲苛严责罚,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不知学好,竟然血口喷人!如今看来,本官再不对你予以惩戒,你怕是要不知天高地厚了!”便又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叫狱中仆妇来,将这丫头给我拖下去掌嘴!”
石纹鲸从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心想我还站这儿呢,这家伙狗急了跳墙能慌成这副模样,也不怕我趁机抓住把柄弄死他?
按锦麟帝国朝廷律法来说,维持现场次序或奖惩刑罚,应由当时在场爵位最高执行官员出面予以实施,其余人等只有出谋划策提供意见参考的份儿,哪能跟这位似的,直接无视掉身旁正三品中书令大人的存在,指手画脚,竟要对两名少年少女施以严惩。
只不过……经历这回牢狱之灾过后,这两名半大的少年少女便会被降做奴籍送往集市当众出售吧?石纹鲸本欲制止蒋渊淼当着自己的面行那般毒辣的刑罚,可转念又一想:这般不识时务地胡言乱语,将来即使卖出去,迟早能被其主人乱棍打死,倒不如现在便受点教训,叫他们也知道自己的低贱卑微身份地位,虽然一时来看未免可怜了一些,可将眼光放长远一点来想,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思及此,石纹鲸便只作沉默不语,任其被狱卒押去旁边阴暗角落处行刑责罚。
“石纹鲸——!”正在这时,忽听那被硬拽入墙角的少年愤然怒斥道:“好你个道貌岸然的狗官!你当初痛斥花镇海扼杀忠臣良将,迫害黎民百姓,我还当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呢,没想到竟也是一丘之貉!你对我要杀要刮也就罢了,悉听尊便!可小喜才多大?你竟放任那狗官对一名无辜**行刑!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东西,你这个人间败……啊!”话音未落,已被狱卒一大嘴巴狠狠扇了过去,打得他惨叫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住手!”一席话骂得石纹鲸脸色大变,忙不迭喝止住行刑的狱卒,瞄了一眼身旁那望着自己目瞪口呆的兵部侍郎,此刻也无暇顾及到他听到这番话后心里面是什么惊涛骇浪的反应了,只条件反射地意识到自己为官数载,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威望与清白,旦夕之间,被那小子这么几句话摧毁得灰飞烟灭。
石纹鲸抛下蒋渊淼,径自快步走了过去,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心里面那思绪竟九转回肠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儿。
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怎可能随随便便便张口唤出自己的名字?听他方才一番言辞,甚至还提到了如今已经被满门抄斩的左丞相花镇海!这小子,好大胆,连左丞相都敢开口闭口直呼其名!寻常庶民哪能有这份胆识?他倒是是谁?
啊……对了,那小丫头刚才唤他‘容哥哥’呀,他也曾提及‘花镇海扼杀忠臣良将,迫害黎民百姓’,这句话,貌似月余之前,我查抄花家的时候,曾当堂说过……那时候,花氏夫人也曾对我直呼其名……而当时,花氏全族上下,唯一逃过一劫的就只有……
石纹鲸陡然间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几乎不可遏止胸中的惊诧,他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挑起那少年的下颚,别向迎光面,仔细端详着他那张被狱卒一大巴掌打成半边馒头的俊逸脸颊,锁眉沉思了半晌,而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往他下颚深处延伸过去。
少年倒也很是配合,嘴角淌过淡淡的血痕,却紧抿着,微微含笑,一脸倔强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挣扎,顺着他手指的摆动乖巧地侧过脸庞,行为上的乖觉却换来嘴巴上极不安分的反抗:“怎么,石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灭绝人性的杀戮之后,是否睡得太安稳,已不记得我了么?”
石纹鲸听得浑身一颤,死死地瞪着那被狱卒反扣住双臂,仿佛视死如归般无所畏惧的少年,半晌,才几乎是打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花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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