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狄斯最后望了一眼因清晨的潮汐而澎湃汹涌的大海,伸手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起身潇洒地转身而去。
至此,他已经向每一个他爱过的人挥手说了永别……
有船泊入了港湾。抛锚撤帆的声音隐约传来。
朱狄斯突然想起了一个高卢人曾经唱过的送别小调,于是伴着海风一边往回走一边轻轻哼唱了起来。只是,风太大,自己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听得不甚清晰。
一夜的海风浸得他四肢关节痛。一面哼着凄恻的曲调,一面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衣襟蜷缩着身体,曾经潇洒含笑、觉得自己已然不枉此生的朱狄斯,竟突然觉得为天下忙活了大半辈子,可自己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有些可怜。瘦弱的身体在凉风中瑟缩着,他为自己身为老心已死而发出阵阵苦笑。
“谁知我心中恨,谁治我心中伤!”
……
“再恨再受伤,也要对自己好些……”
朱狄斯突然停下了脚步。
狂乱而喧嚣的海风中,竟依稀传来一阵话语,如此熟悉。
风还在呼啸。
是我听错了吧。他想。
停滞了几秒的双脚又开始向前迈起了步伐,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一个散发着无比熟悉的存在感的身躯却如同鬼魅一样跟了上来。
下一秒,一双十指修长、却因长年操持兵器而落下了一些伤痕的手从背后环了过来,把一个带着绒毛边的褐色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
“你可真淡定,怎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就不怕我是图谋不轨的匪盗么?”
朱狄斯猛然回过了头来。
他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又伸手摸了摸被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一切恍然如梦,却又真实得令人错愕!
“安东尼?……”
“是我。”
“安东尼•赛尔维乌斯?”
“是我。”穿着一身希腊式长袍,好几天没刮胡子的他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变化,真的那么大么……?”
没有,没有,你一点也没有变啊!
可是!
朱狄斯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他怕自己看到的,不过是第二个哈约克!
“安东尼已经死去两年了……”
“是的,你已经惩罚了我两年!”话语间,安东尼的一双眼睛竟已在悄然之间氤氲起了泪水,“我知道你这两年为何躲着我,不让我的信使找到你,也不问我的下落。我知道你在恨我,恨我违背向你许下的誓言、觊觎罗马的皇位,恨我没有向你交代我的所有兵力和其他的所有秘密,恨我把天下看得比你重要……”
朱狄斯含泪摇头,摇着摇着头,泪珠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但是,我想说,其实我从未负你。”安东尼向前逼近了一步,含泪的双眼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真挚,“我不要天下,天下不及你!”
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啊混蛋!
朱狄斯突然冲上前去伸手掐住了安东尼的脖子,使劲掐,使劲掐,那架势,简直像是要把他一股劲地掐死……
其实,即便安东尼真的违背了誓言、真的把天下看得比自己重要,朱狄斯也不会恨他。因此这两年,朱狄斯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因为恨他而躲他。
他以为他死了啊!他以为他死了,所以才离开了罗马,躲避他不想面对的人,躲避那个纷繁的社会,躲避那些他以为是提图斯派来劝说他的信使……
安东尼,你委屈,你有什么好委屈?!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比你辛苦!!!
但是,这些话,朱狄斯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松开了紧紧扼住安东尼脖子的手,转而捧起他因激动而有些泛红的脸,不管他脸上的胡渣是否扎得自己难受,闭上眼睛,深深地吻了下去……
太阳于海平面升起,光芒万丈,映红了海面和天边。
女神说得没错。在黑暗的尽头,他终于看到了闪光的宝石——他一生的至宝。
感谢神祇。
最后,直到两人一并去维纳斯神庙中还愿的时候,朱狄斯才知道,原来安东尼是害怕提图斯和韦帕芗仍有意要诛灭他才不敢回到罗马的。
也对。只要不确定安东尼是否还有野心,韦帕芗父子知道了他诈死之事,十有八九会在他重返罗马之前把朱狄斯扣起来做人质,而他不会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曾叮嘱过约瑟夫,择时机偷偷把真相告诉朱狄斯,自己不必回罗马,而是让朱狄斯带上孩子们来找他。但是啊但是,约瑟夫这只狐狸居然因为担心自己与安东尼合谋之事穿帮而一直守口如瓶,直到提图斯亲自来求他开口,确知自己已经没有危险的约瑟夫在手书下了事情的真相。
安东尼根本不知道朱狄斯已经离开了罗马而去了乡下,所以秘密发向罗马的信件都得不到回音,使他误以为朱狄斯在故意躲他。不过,两年的时间让相思成病的他终于再也忍无可忍,决定了冒险——想到提图斯在过去有段时间内曾经关照过朱狄斯,再加上提图斯或许有监控朱狄斯的心思,所以安东尼兀自推断朱狄斯可能正与提图斯那家伙处在一起,于是满怀着醋意、冒着被发现而诛灭的危险向提图斯发了信,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说实在的,安东尼还真没有料到这一招居然奏效了——他以为他只能等来提图斯的杀手而非朱狄斯,所以才跟着一只商船出航,去亚洲躲了一阵。但是,想到朱狄斯依旧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来找他,他终于又忍不住心里痒痒,跟着第一批归航的商船渡了回来。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若他错过了这一次机会,便有可能是错过了一生!
此时此刻,伸手搂着朱狄斯的肩膀,安东尼深深地感受到了天意的存在……
太阳完全升起了,安东尼领着朱狄斯去了他借住了两年的朋友安德鲁家中告别,而安德鲁居然就是萨沃特的第一户人家。门扉被推开的时候,朱狄斯和这个已经打过一面交道的男人面面相觑。
他满怀希望地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安东尼•赛尔维乌斯的男人,可人家安德鲁却非常坚定果断毫不心虚地摇头,道:“完全没听说过。”
安东尼知道以后哈哈大笑。他说是自己临走前叮嘱安德鲁切不可泄露自己行迹的,因为如果来敲门的人不是朱狄斯,而是提图斯派来的人,那他们一家加上安东尼,就有可能一并倒霉。
安德鲁说:“其实我在开门的一瞬间猜到眼前的人很有可能是朱狄斯的,但是我毕竟未曾见过他,所以不敢确定。昨天我真的差一点就张口留下他了,因为担心你们之间会错过……万幸,诸神保佑,你们又相见了!”
朱狄斯淡然一笑,牵起了安东尼的手,“好了,现在你该跟我一柄回罗马,给皇帝和他的儿子一个交代了。”
安东尼却撇了撇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想再死一次。”
“怎可能让你再死一次!”朱狄斯狠狠掐了他手心一下,“在我万念俱灰早已试着接受你已死的事实时,正是提图斯百般劝说我来找你的。”
“那么那位皇帝陛下呢?”
“韦帕芗早在未离开犹太省时,就看透了你已经无意争斗的心思,只不过他害怕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才没有告诉提图斯,纵容他对你下手。事后他已经澄清过了。”
“啊!那个老狐狸!”安东尼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后牙槽咬得吱吱响,可朱狄斯看了,却乐得开怀。
“安东尼,我们就去皇宫走那么一趟,然后接着就离开吧。如今,你我孬好也算功成身退,从今往后,我们就像辛辛那提一样,解甲归田,去我们想去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好不好?”
“好。一切依你。”
安东尼的双眼看着朱狄斯,朱狄斯的双眼看着安东尼,四目相对中,是无尽的缱绻与柔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