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德十六年八月十五中秋,待字闺中的山阴大长公主被指婚给寒门出身的刑部侍郎严徽,皇帝与内宫分别颁下了给驸马及其亲眷的恩赏,命礼部、内府、宗正寺协同办理山阴大长公主下嫁事宜。
婚期定在来年的三月十八,正是春江水暖、桃李缤纷的好时节。严徽喜气洋洋、马不停蹄地准备着六礼,一向骄傲尊贵的山阴大长公主,也不再接受内外命妇的请安拜见,开始足不出户地绣嫁妆备嫁。
曦雨很是为他们高兴,托康亲王送进一对比目玉佩,恭贺良缘。又想起那时在范临家中赏花,雍德帝悄悄在她耳边说“子肃想尚山阴大长公主”,酸酸甜甜的情绪就都涌了上来。
一个月后,九月十五日申时,曦宁平安产下了康亲王嬴太玄的嫡长子。
凤府得到消息的时候上午巳时,康王府的下人来抱:“王妃胎动,要分娩了!”众人也顾不上收拾,匆匆忙忙往康王府赶。
曦宁已经被扶进了产房,在里面唉唉叫痛;接生稳婆和嬷嬷连声抚慰着,却不能抚平她害怕的心情;康亲王一手拽着御医,在产房外面磨地板;侍女嬷嬷们乱成一团……简直惨不忍睹。曦雨觉得头很痛……明明什么都准备得一妥二当,为什么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这么慌乱啊?那些稳婆、嬷嬷都是千挑万选老成可信的,怎么搞成这样?还有内总管沈女官呢?
茉莉服侍着凤老夫人随后才来,曦展和曦雨先到,映入眼帘的就是这狗血又喜感的一幕。
曦展无言地拍拍她的肩头:“交给你了。”
曦雨觉得眼角直抽抽,向康亲王行礼说:“姊夫,这一团乱总不是个办法,我就先管着?”
康亲王如蒙大赦地拼命点头。
曦雨很不客气,两步跨到产房窗子下面,带着杀气喊:“都给我闭嘴!”
屋里瞬间没了声音。
“二姐,现在不许叫,能睡睡一会儿,不能睡就给我攒着力气准备生孩子;稳婆留两个,嬷嬷留两个,丹朱看好你主子,其余人立刻给我出来!”话音一落,曦宁立刻不叫痛了。
“把这些人都给我带到隔壁院子看守起来!是哪四个稳婆、嬷嬷在里面?二姐和小外甥还要多赖她们,姊夫派侍卫给她们家送赏,也好让人家尽心尽力。”曦雨瞥了一眼,看见出来的人里面有几个丫鬟,干净利落地吩咐。
康亲王眼光大亮,立刻吩咐心腹去办了。虽然那几个嬷嬷的祖宗十八辈都早被康亲王翻了个遍,但这时候再加把火还是对的。
曦雨又随手点了两个媳妇:“你们传话给厨房,给我们做一锅鸡汤面,要快,王爷、公爷都还没用饭呢。”
那两个媳妇领命小跑着去了。
“热水要不停地烧,将接生用的剪子用滚水煮透!每隔一顿饭的功夫,捧水进去给嬷嬷们洗手!备下的襁褓、小衣裳、布匹都给我拿出来暴晒,有多少洗晒过的常用褥子都拿出来,产床上褥子一脏,立刻换一条!”曦雨指挥若定。康王府的下人其实还是很有素质的,一有主心骨,立刻迅速动了起来。
“很好。”曦雨满意地点点头:“姊夫,你现在去跟二姐说话,顺便告诉那几个嬷嬷,已经赏了她们的家人了。对了,往宫里报信儿没?”
康亲王一愣,满脸呆滞,现在才想起来这回事儿。
“回姑娘,沈女官已经让去报了。”有机灵的赶紧上来回话。
曦雨翻翻白眼,点点头:“总算有个明白的。姊夫还不快去?”
康亲王一溜小跑到墙根下,开始对里面喊话。
曦雨换上一副笑脸,对那个头发花白的御医说:“让大人受累了。现还有一件要紧的事,烦请大人去将那些小衣裳、襁褓、布匹再检视一遍,安安大伙儿的心。”
被康王拽得头昏眼花的御医好容易缓过神来,一边连声答应一边去了。
沈女官亲自捧着一个食盒急匆匆走进来。
“这是什么?”曦雨挑挑眉问。
“回姑娘,王爷一听见王妃要生了,就吼着让赶紧熬参汤。”沈女官一脸苦笑。
“熬参汤……”曦雨把到嘴边的“脑残”两个字咽下去:“熬个参汤,用得着您亲自去?”
沈女官也很无辜:“王爷生怕有人在里头下药,非要奴婢亲自盯着……”
曦雨彻底崩溃了。
“……姊夫真是个脑残。”曦雨摊在椅子上,很虚弱的说:“要害早害了,哪会等到生产的时候往参汤里下药……直接买通稳婆做手脚还容易些。”
此刻一切都井井有条,送进热水的、送出脏污的来来去去,但不见一丝紊乱,个个人脸上都很镇定。
“男人哪懂这个。”茉莉和她并排在院子中间摆上的大椅中坐着,低声:“康王爷也算有手段的,内院这些人们虽然有些小心思,倒没有歹毒的。阿宁那个性子,根本就不指望她能把这么大个王府捏在手心里。”
曦雨头痛地抬手揉揉眉心:“等孩子生下来,她不想管也得管了。”
茉莉一笑:“放心,咱们家二姑奶奶,看着大大咧咧,吃点小亏也不在意,这一旦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曦雨点点头,安王妃藏得那么深,最后还不是为了嬴淳硕出来应承了?
几个媳妇捧着食盒走进来,从里面端出几碗鸡汤银丝面,正要奉给康亲王和曦展,被曦雨拦住:“都给我送进去,让王妃至少吃两碗。”
也许真是那两碗鸡汤银丝面的功劳,曦宁在下午申时平安生下了小宝宝。
丹朱笑中含泪捧着襁褓出来,激动地:“三姑娘!生了!是个好俊的小哥儿!”
曦雨满脸带笑地迎上去:“来,让小姨看看我们宝贝!”说着从丹朱手里接过用襁褓裹着的小娃娃,只见一片红彤彤,像小猴子一样皱皱的。
康亲王急得搓手跺脚团团转,众人囧在一旁:不是应该先抱给王爷看的么?
曦雨抱够了,才心满意足地把小娃娃交给嬴太玄,沈女官早打发人往宫里和宗室府中报信,她进产房去看了昏睡的曦宁,叮嘱好好服侍,又交代别忘了请太医给哥儿全身检查一遍,这才捶着后腰被扶去隔壁房间里歇息。
周遭明光灿烂,一片火树银花。
这恍然是那年元宵,她和曦宁上街观灯的光景。
身边没有曦宁,前面是一条街的人声鼎沸、接踵摩肩。
正是那条“灯谜街”。
曦雨着了魔一样,随着人流走进去。
前面有一个摊子,摆了一片的桃花扇面儿、竹根笔筒儿、篾丝编的蝈蝈、珠子串的蜻蜓,挂了一排的琼聚珠编,光灿莹然。
雍德帝穿着一身淡青长袍,站在那摊子前,对白发老丈说道:“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南西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
老丈笑眯眯地将一个狭长的盒子递给他。
他回过头来,看见人群中的曦雨,眉眼立刻柔如春水:“阿雨,‘众里寻他千百度’,朕找了你一晚上,你却在这儿。”
曦雨猛地惊醒过来,摸摸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侍女在帘外轻叫道:“姑娘,可要起身?已是戌时了。”
曦雨答应了一声,起身梳洗后,往隔壁看已经睡醒过来的曦宁。
卧房内的灯光昏黄,柔和而温馨,曦宁靠着大枕头,满脸欢喜地看着睡在身边的宝宝,看见曦雨进来,柔声对小娃娃说:“小姨来了哦,请小姨给你取乳名好不好?”
“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哦。”曦雨在床边坐下,用指尖碰碰宝宝的小脸。
“当然是真的,快想想。”曦宁催促。
“不用想了。”曦雨看见被子上绣的葡萄纹样,很豪气地一挥手:“就叫葡萄!”
“葡萄……”曦宁脸上立刻垂下了三条黑线。
“苹果、葡萄,多顺。”曦雨沾沾自喜:“正好拼个果盘。”看见曦宁的脸色,又改口:“要不香蕉?橘子?”
“……还是葡萄吧。”曦宁抽着嘴角,起码比香蕉好一点。“你快去前头用饭吧,我已经吃过了。”
曦雨答应着,又亲了亲葡萄,便起身到前厅去。
一脚刚跨进前厅们,便愣了一下:康亲王陪着雍德帝刚要就座,显见是才进来。
“吾皇万岁。”曦雨蹲身行礼。
“不必。”雍德帝很高兴,冷厉的面色柔和了许多:“朕在宫中得报,皇室又添了新丁,高兴得很。等不及满月抱进宫请安,现就出来瞧瞧。康王。”
“是。”康亲王恭敬地应了一声,命把小哥儿抱出来给圣上“御览”。
葡萄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抱出来,小心翼翼地交到皇帝手中。
雍德帝显然是没怎么抱过孩子的,葡萄在襁褓里动了几下,哼哼唧唧,小脸通红,眼看就要张嘴大哭。
皇帝眉头皱着,几乎手足无措。
曦雨舍不得外甥不舒服,连忙上前伸手轻轻托住,雍德帝立刻明白过来,随着她手劲调整了一下姿势,葡萄马上平静下来,蜷着小手睡得呼呼的。
雍德帝抱着葡萄仔细端详,沉吟道:“不用等满月了,现下便可赐名,‘颂’字如何?”
康王立刻跪下谢恩,皇室的规矩,孩子满月站住了,方可赐名。现在葡萄被提前赐了名字,即使是未满月而夭折,也可以按康亲王嫡长子的身份葬入皇陵,而不是像那些没名字的小婴儿一样悄无声息地被草草埋葬。
雍德帝静静地看着葡萄,忽然有些辛酸:“兄弟三人,如今你们两人都已有了嫡子,唯朕膝下犹虚。每思及此,隐痛难言。”
康亲王呐呐的,此时说什么都不好。
“罢了,”皇帝重展笑颜:“快起来罢,这是你的嫡长子,要大办满月,不必顾忌。”
“遵旨。”康亲王精神大振。
雍德帝伸手,将葡萄抱还给曦雨。
曦雨伸手接过,两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交汇,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处酸痛难忍,无法承受皇帝的目光,重重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