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罗日报,第二版,社会新闻,野生蟒蛇夜入农宅,主人屡逐不去。家住在本理郡胡尔山脚下的梁先生,最近正在为一条蟒蛇发愁。一个星期以前,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晚,梁先生一人独自在家中睡觉。半夜因感觉有重物压身而惊醒。梁先生起床开灯,发觉床上竟躺着一条一米多长的成年巨蟒。惊吓之余,梁先生叫醒邻居,三人合力将巨蟒抬进一只铁笼中,第二天用拖拉机将其运进胡尔山的密林深处放生……”
荣启元读着就自己笑了起来:“真是有意思,那条蟒蛇竟然会乖乖地让人把他抓进笼子去。”
没有人理睬他。景筠和景筌各自闷头喝粥,荣景笙躺在床上,仍旧是昏迷不醒。
自从孩子们回来之后,他就把每天吃早餐的地点搬到了荣景笙的病房里。医生说荣景笙昏迷的程度并不是很深,有时候是能听到周围的声音的。他希望荣景笙能有回家的感觉,所以每天都卖力地营造轻松温馨的氛围。
可惜荣景笙看起来相当不领情,就连景筠和景筌也不怎么领情。
荣启元读了半天自以为很有趣的新闻却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继续读下去:“蟒蛇在梁先生打开铁笼之后游进了草丛。梁先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天夜里,这条蟒蛇竟然再次爬上了梁先生的睡床。梁先生不得不把它送到更远的地方放生。然而两天之后,梁先生再次被这条蟒蛇惊醒……”
“我吃饱了。”
“我吃饱了。”
景筠和景筌一齐站起来,背上书包。
“我们去学校了。”
荣启元憋出来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吧,路上……小心。”
景筌临走又折回来,拉起荣景笙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哥哥,早点起来。”景筠干脆在荣景笙脸上亲了一口。荣启元瞧着他们的态度在一秒钟之内一百八十度大反转,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快”。
他无奈地看着他们出去,低头把剩下的新闻读完。还有一个听众躺在身边,他不能半途而废。
“梁先生无奈之下,只得报警。警察认为该条蟒蛇有可能对村种人畜造成伤害,已将蟒蛇带走,目前暂时交给动物园饲养。梁先生表示,有空的时候会去动物园探望它。”
荣启元轻轻地放下报纸,笑说:“你以前好像很怕蛇呢。如果有这么一条大蟒蛇爬到你床上,你会不会吓得晕过去呢?”
他示意郑太太把餐桌收拾干净,自己起身去卫生间接了盆温水给荣景笙换衣擦身。他从肩膀开始没那么疼之后就亲自每天给荣景笙擦两次身。现在他自己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然而中枪时的痛觉的记忆依然清晰。每当擦到荣景笙腿上那处枪伤附近的时候,总觉得那比自己受伤的时候更疼。
“这是……我最后一次早上给你洗澡了。今天开始我要回去办公,不过你别怕,这里一直都会有人陪着你,我一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晚上我都在的。”
他费力地给荣景笙翻个身,继续擦背后。
“要不是因为你还需要这些仪器,我真想一天二十四小时把你带在身边。”
擦完了身,又用海绵在荣景笙全身轻扑了一层爽身粉,边擦边笑:“景筠和景筌小时候洗完澡,也要擦这个。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擦到胳肢窝里的时候还故意使坏似的在那里挠了挠。心底还存着一丝盼望,也许荣景笙觉得痒痒了,说不定一生气就醒了。
虽然还在昏迷中,荣景笙身体却还有一些基本的反应。比如像现在这样被挠的时候,荣景笙会轻轻地动一动,周围的肌肉也会微微地颤抖。可惜,眼睛永远都是紧闭着的。
等着他的永远是失望,再失望。
他叹了口气,给荣景笙穿好睡衣,盖上毯子,转身下楼。
今天是他正式重新开工的第一天,也是沙罗内战打到最吃紧的时候。记者们早就在新闻室摆好阵仗等他。他从从容容地走过去,闪光灯在他推开门的刹那闪出一片刺眼的强光。他微笑着走到讲台前,举起手大大方方向全场的镜头挥动。
忽然想起那个时候,在记者们连番质问他为什么会秘密地访问灾区的时候,他因为染病居然当场晕了过去。荣景笙冲了出来托住他,还挥舞着拳头威胁那些记者。
他曾经很生气,很不解,为什么荣景笙会有那么暴烈的反应?
现在他忽然意识到,那个能为他怒喝记者、为他拳打威胁他的学生的荣景笙,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狂暴的爱,本身就像是夏日的暴风骤雨,月圆时高涨的潮水——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什么长久。
他挺直腰杆,中气十足地打招呼:“各位,好久不见,我很想念你们。”
有人半开玩笑说:“等到今天的报道见报您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说得对,思念必然在重逢的时候终结,这是铁的定律。”
场中一阵窃笑,各种各样的问题像炮弹一样向他猛轰。
“先生,有人怀疑枪击案是您一手导演的苦肉计,您为了推迟国会审议埃罗自治法案而安排特种兵打伤自己,请问您作何回应?”
“虽然不是我安排的,但是我非常感谢那位凶手。”
众人哗然。
荣启元挑挑眉毛,“我那个时候已经太累,太疲倦,太想放假了,他正好给了我一个可以一口气躺上几个月享受生活的机会,你们说我该不该感谢他呢?”
“先生,‘埃解’已经承认曾经绑架您的三个儿子,并且以此为理由宣称您是一个冷血无情漠视家人的人,您没有资格当这个国家的总体但是您从未对此事发表意见——”
“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是个失败的父亲,我没有颜面对此发言。”
“先生,‘埃解’释放您的家人,你们是否有所秘密妥协?”
“我对‘埃解’主动把我的家人送回的举动表示欢迎。但是我对他们并没有任何承诺,更不会因此放弃这场战争。大家可以关注这些天以来的战况,请不要怀疑我、以及全体沙罗人民在这片土地上铲除恐怖主义的决心。”
“您的意思是否是——您同意‘埃解’对您的看法?”
“我尊重他们发表意见的权利。”
“先生——”
“先生——”
更多的手高高举起来。荣启元背后渐渐有汗水淌下。
所有的后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必须对此负责,为此付出代价。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些问题都算不了什么。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老百姓永远都是最健忘的。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了。
可是晚上回到荣景笙床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诉苦。
“景笙啊。”他刚刚给荣景笙又擦了一次身,这时正在轻轻拍打按摩荣景笙的躯干和四肢。“今天真的很累,记者会折腾了几个小时,他们那样子简直就是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哈哈哈,你听起来会不会觉得很痛快?他们帮你出气了呢。”
手从荣景笙的腰后按摩过去,“你看你都瘦了。你以前最在意的就是身材,再不起来真的要变成一根竹竿了,多难看。”
“你想不想知道前线怎么样了?当初我们都以为最多一个星期就能结束战斗,没想到居然拖到现在。‘埃解’的人数很少,可是都是当地的土著,脱下制服就变成了朴实的村民。我们的野战队开到山里去,有时候几天几夜都找不着一个‘埃解’兵,真是要让全世界都看笑话了。可你说我能怎么办呢?你逃出来那天夜里,他们就宣布独立了。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荣启元絮絮叨叨地说着,东说一句,西扯一句,国事家事炖了一锅。荣景笙的睡颜在灯光下变得柔和了许多,有些像是在微笑。有时候荣启元简直要怀疑,荣景笙是不是故意装睡整他。
可是当他故意躲得远远地偷看荣景笙的时候,荣景笙还是老样子,不动,不醒。
医生说荣景笙迟早会醒,可是这个“迟早”未免太久了些。
“我不打扰你了,睡吧。有事就叫我,我就在隔壁,你喊一声就能听得到。”
无数次在夜里听到荣景笙喊爸爸,可是当他心急火燎地跳起来的时候,看到的永远都是沉睡着的荣景笙。
拉起被子盖住荣景笙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在荣景笙腰上挠了挠。他记得荣景笙那里似乎也很怕痒。肌肉跳动的幅度似乎大了一点。荣启元忍不住又在上面摸了一把。
他忽然想到,医生曾说,适当的刺激也会促使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适当的刺激……弄疼是不行的。但是这样动挠挠西挠挠,强度似乎又不够……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了过去。荣启元脸上一热。手颤抖着,缓缓伸向荣景笙的月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