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饮鸠止渴

目录:请君入瓮| 作者:木易青鸟| 类别:都市言情

    待到回神时,箭已经离弦……

    直到箭头已稳稳地钉在靶心,颤了三颤,原本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的人群里,才猛地爆发出如雷鸣般的击掌声。从文武百官到黎民百姓,无一不群情激昂地山呼万岁,无一不喜难自禁地膜拜着这位貌似弱不禁风的少年天子。

    然而只有一个人,在这欢呼雀跃的人潮衬托下显得越发格格不入。他不笑,他不动,虽与人无异穿着最平常的衣服,看起来却仍是那般的鹤立鸡群,虽与人无异眼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感觉竟像是穿越了人山人海,消弭了天地万物,只余下他,和他瞳孔里倒映出的那个人。

    穆隐之轻轻叹了气,胶着的目光却从未远离了那个人半分。

    似乎倒映在他眼中的轩辕余君的模样,比常人看来都是要格外动人几分的。只见那微微翻动的衣袂在烈风中,有着似要羽化登仙般的单薄,轩辕余君将弓矢交予身边人,想了想,又对其吩咐了一句,“给朕换一把更大的弓来!”

    说完,竟无意识地向穆隐之所在的人群方向瞟了一眼,眸光流转,绝代的风华在视线相触的那一刻无声诉尽。

    穆隐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眼中轩辕余君的倒影消失殆尽了,而真正的轩辕余君却仍伫立在那里。直到人群再次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直冲云霄的欢呼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竟三呼而不绝,穆隐之并没再看向万人中央的那抹身影,他调头走了,渐行渐远,没入人群。

    身边是不断错肩而过企图涌向前方的民众,穆隐之被推搡着,不知游离到了哪里。人人都口耳相传着方才他们的皇帝是如何拿了一把几乎比他身子还大的弓来,竟能毫不费力地拉开,一箭中的!那手舞足蹈表演着的人们,似乎神气活现更胜轩辕余君本人吧,穆隐之不禁低头抿唇而笑,笑意深处,脱口而出一句话,也不知说给谁听。

    ——“爱逞能的闷葫芦。”

    而那爱逞能的闷葫芦——轩辕余君,又确实是不得不逞这个能。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他打小就清楚的道理。这一次的阅兵,好歹算是达到了‘威慑四方,扬我国威’的目的,一出了演习场,刚进未央宫,轩辕余君就再也支持不住,扶着门框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总管太监顿时吓得双腿发软,正要高呼“传太医”,轩辕余君便抬手阻止了他。

    “朕旧疾复发之事,切勿传出,如有违者,格杀勿论。”仿若是交代后事一般,轩辕余君捂着胸口费力地喘息道。

    这总管太监眼看着主子早已面无血色的模样,也是踌躇的唇色发白,不知这旨意究竟是该应呢,还是不该应。

    瞧见总管太监犹豫不决,轩辕余君便了然道:“太后那边,自有朕担待着,若……”这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是两眼发黑,混沌中觉得天地似乎被翻了好几番,人就像脱力的扯线木偶般顺着大殿门框滑了下去……

    等到胡小蛮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到未央宫,轩辕余君仍是昏迷不醒。

    一屋子太监宫女不敢做声,个个都噤若寒蝉,胡小蛮瞅一下他们那面如土色的样儿,气绝道:“哭丧着脸干什么,有我这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你们主子且活呢!”

    说完便撸起袖管,吹胡子瞪眼地给轩辕余君把脉,又口里念念有词了好一会儿,才下笔开出药方子交给太监总管。

    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是七手八脚地煎出一碗药急匆匆送来。众人再想尽法子喂轩辕余君喝下,却也是下肚里一半,顺着嘴角流下来一半。胡小蛮见此情景,愁得在皇帝的寝殿里团团转。

    半晌后,他两拳一击道:“算了算了,这病急不得,急不得。”

    接着便以皇上需要安心休养为由吆喝着众人退下。

    等闲杂人等都退出殿外,胡小蛮回头欲关雕花窗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往窗外那么一瞟,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愁眉瞬间解了,嘴角的笑意却是渐深。他转手把窗子轻合上,也没落闩,便拎着药箱出了寝殿。

    “你,你,还有你们,都散了吧,这儿不需要守着了。”胡小蛮指着寝殿外几个小太监道。

    总管太监看他这架势,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好支吾地说:“哎……胡太医,这皇上万一醒了有什么吩咐,奴才几个可是担待不起啊!”

    “怕什么?我的方子里有一剂安神的,保证皇上今儿个夜里都醒不了。”胡小蛮拍一把总管太监的肩膀,眨巴眨巴眼说:“怎么样,我新近得了几坛好酒,那可都是上等陈年佳酿,这更深露重的,咱去我那太医院喝几杯去?”

    “看胡太医这模样也不像是有什么烦心事的,怎么也好这口儿?”嘴上虽这么说,那总管太监早忍不住跟上胡小蛮往太医院方向走了。这胡太医在宫里头很是有些不一样的,可谓是皇上和太后面前的红人,有这位担待着一准儿没错。

    而胡小蛮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便只是笑笑,“可不是有些个烦心事?公公你是有所不知啊,我那打小便跟着的师父,论聪明才智和行医济世可都是举世无双的!谁知偏偏得了个不争气的儿子……”

    “哟,那可是够愁人的!”

    “可不是!若非师父托了我照应着这小子,我哪里还用的着一边巴巴儿地替他牵线搭桥,一边又要给他那心上人费力劳神地调理身子。就为了让他看一眼心上人,大半夜的不能睡觉偏要陪人喝什么陈年佳酿去……”

    “胡太医,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哎呀对不住,看我这记性,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哦哦是我师父的儿子的心上人是吧?咱接着说……”

    ……

    许久,等到人声渐渐远了,穆隐之才从花丛后面探出头来。

    拍掉沾在肩上的几片树叶,他朝那早已没了人影儿的方向瞪一眼,接着推开刚刚胡小蛮没落闩的那扇窗,单手一撑,轻而易举地就翻进了寝殿里。

    穆隐之从未在如此宁谧的夜色中,来到过这样空无一人的未央殿。明明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躺在里面,可双脚反而像是灌满了铅似的,动也不能动。

    月光如水银般流洒在寝殿平整的青石砖地面,投射出一个孤兀的倒影。

    穆隐之看着自己的倒影,须臾,反是笑了。他蹲□子,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缓缓描摹着月光下自己倒影的轮廓。最后,用食指戳一戳那倒影的‘脑袋’,轻声道:“你真是个傻瓜。”

    说完便站起来,再无犹豫地朝寝殿里间去了。

    寝殿里间的地方并不算大,一张龙床安置在最中央。然而那重重繁复的明黄色幕帘背后,诺大的床榻上,轩辕余君蜷缩在锦被下面,瘦弱得几乎要看不出来。

    他像沉睡在层层花瓣包裹下的嫩蕊中,安静的,苍白的,没有一丝生命气息。

    穆隐之轻手轻脚地挪到龙床的脚榻边坐下,将下巴枕在床沿,平视着轩辕余君睡梦中的侧颜。

    整个大殿空旷无声,过了许久,才听到穆隐之常日里张扬嘹亮的声音竟以孩子似的语调说了句:“轩辕余君,我并不喜欢你。”

    “我永远忘不了,长大之后我第一次正面直视你,是在盛京郊外的那片竹林里。”

    穆隐之索性将整个头侧着靠在床沿上,双眼微眯,目光不知投放在虚空中的哪一个画面上,像是无尽的回味。

    “那个时候我是乔装假扮的楚凡,你是微服私访的赵君,阔别经年,你看不出我是谁,而我却牢牢记得你——轩辕余君,就是我此生最大的仇敌。从小你便与我抢父皇的爱,长大了你又要与我争天下江山。我恨你,所以这么多年来每一个无法成眠的深夜里,我总要反反复复地想,凭什么你一出生就能得到我甚至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而又凭什么原本属于我的,你和你的父皇也要一一夺走!”

    “你能想象吗?在那片竹林里,当我看着自己没日没夜去琢磨的,早已深深刻在脑海中的那个人就站在我眼前,因为我的一点雕虫小技便像个孩子似的喜悦……我竟然觉得,你很可怜。”

    穆隐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抚触一下轩辕余君那两片宛如蝶翼般停落在眼睑上的睫毛,然后深吸一口气,说:“后来我发现了一些事才明白,一直以来,是我错了。我终究无法取代了你,你也不会随我飘然远去。今日我隐匿在人群里,看你阅兵。你站在万人中央,像不可一视的神祗,指点江山,鹰击长空……你的子民口耳相传着你是如何英明神武,可是没有人知道你此刻躺在这里,梦着一个似乎再也醒不来的梦。那些你应该背负的不应该背负的,你都背负了。而我希望过去的不希望过去的,也都过去了。若一定要怨怼一个什么,我想,那只能是命。”

    穆隐之说到这里,有一些哽咽,许是怕眼泪掉下来,他转头不敢再去看轩辕余君,视线在寝殿中左右徘徊,最后怔怔的锁住墙壁上那一只纸鸢。

    朦胧的月华只勾勒出纸鸢单薄的轮廓,穆隐之眸中眼波晃动,就那么盯着它,一瞬间,时光仿佛回溯到了从前……

    那是多么久远的年岁,轩辕余君笑着把手中刚扎好的纸鸢交到自己手中:“这个送给你,待到你能把他放飞的时候,就是我向你提条件的时候。”

    又是多么久远的年岁,轩辕余君移开看向自己的目光,试探地问:“朕当年送给你的纸鸢,还在吗?”

    记得那次他思索了很长时间,最后却还是回答:“想不起来了,许是早就丢了。”

    回忆到这里,穆隐之默默转回头,嘴角浮上了一丝玩味的笑容道:“闷葫芦,你说,那次我告诉你我把当年你送我的纸鸢丢了的时候,你有没有生气?”

    穆隐之问完这句,就像已经得到了答案那般会心一笑,“我知道你肯定生气了,你觉得我不在乎你,你肯定特别失望,只是你没说出口……你这个闷葫芦。”

    “闷葫芦,你可知道?若我愿意,无论是不是隐太子,都定然有许多好姑娘等着我挑。只可惜,这大千世界里,我偏偏挑了你。”穆隐之看着轩辕余君如玉一般沁凉的睡颜,说:“其实我不是喜欢你……我只是,好像,再也喜欢不了别人。”

    “你从未知晓,当你为楚凡而喜,为穆隐之而忧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喜忧全都只因你一人。”黑暗中,穆隐之的眸子如蓄了一池清水,又倒映着璀璨星辰。

    “我知道,我的生命中永远有太多东西是再也想不起来,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的……比如那只纸鸢,比如父皇,比如楼兰,比如复仇,比如最初心狠手辣的隐太子,再比如……你。”

    “而你也应该比谁都清楚,楚凡是你的一个梦,而穆隐之是你的魇。这意味着,等日出一到你睁开眼,便都会遗忘殆尽。”

    穆隐之有些绝望地看着轩辕余君,他甚至不敢叹一口气,怕流动的风惊醒枕上人的清梦。

    若不是胡小蛮加了一味安眠的草药,他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与轩辕余君这样长谈。只是他絮絮地说,他静静地听,似乎一转眼就度过一夜,一转眼便用尽一生。

    穆隐之轻轻执起轩辕余君放在床沿的那只手,凝神端详着,“好想这样拉着你的手,就觉得无数日夜已经从我们之间匆匆流走了。”

    “轩辕余君,阿君,哥哥,闷葫芦……”他将他的手贴到颊边,闭上眼说:“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你知道,我爱你。”

    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你知道,我爱你。

    穆隐之松开轩辕余君的手,从衣袖中掏出一份折子搁在他枕边,呢喃道:“我穆隐之此生唯不愿输于别人,但假若你最后一定要赢,我甘之如饴。”

    说完,在第一抹晨曦降临大地的同时,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未央殿里。

    轩辕余君蓦地睁开眼,只看到半扇未闭合的窗。

    很莫明地,轩辕余君想起父皇从小训斥他的话。

    父皇总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君儿以后是要继承皇位的人,更是不能在任何时候有软弱的一面。”所以每次在他想哭的时候,只要默念三遍“父皇不准我哭”,就把眼泪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轩辕余君睁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床顶上精致的绣龙罗帐。晨曦漫进大殿,那些龙鳞上的金线反射着熹微的日光,一缕缕碎裂在眼中。而他没间断地,一直很小声很小声重复着:“父皇不准我哭,父皇不准我哭,父皇不准我哭……”

    不知念了多久,他闭上眼,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从侧脸划过,潮湿的,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