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九娘望着赵夫人的马车,目光中有些茫然。
两名虎翼军骑兵策马跟在马车后面,蹄声“嗒嗒”作响。夜幕仿佛一块巨大的紫鸢色绸缎悬挂在空中,幕布中镶嵌着闪闪发光的星辰,葛九娘努力睁大眼睛,目送赵夫人的车马渐渐驶远。这一行车马,就好像突然现身的仙人一般,仿佛踏着星河而来,又会在星光闪烁中去无踪迹。葛九娘感觉,自从得知戴五马在关西的消息后,生活就变得分外不真实,突然的变化甚至有些让人眩晕。
“九娘,赵夫人离开了吗?”一个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离开了。”葛九娘回头柔声道。赵夫人来访,家中二老比她更诚惶诚恐,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便是保正,因此从头到尾都战战兢兢。当初戴五马闯了关西,就因为受了大户欺负,家里老人非要他忍气吞声的缘故。洛阳归附夏国以后,戴家被排在第一批授田的名单上。六十亩地到户。每年向军府上缴三成岁入,此外就不再缴任何田租,这是铁打的规矩,开国朝以来百多年都没变过。从那以后,戴家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入夜以后,葛九娘又到草棚中挤一道羊奶。她手势已十分熟练,母羊的奶头经手指轻轻一捏,乳汁便如甘泉般喷涌而出,提桶中羊奶格外洁白,棚中弥漫着一股奶香。戴五马在安西军司服役,这二十五头种羊戴五马所在营头委托洛阳府送来的,说戴家的劳力不够用,授田可以多种些草来养羊。农牧司还专门派个官人过来指教种草、养羊、制干酪、纺线等事,虽然也很辛苦,但比种田还是要稍好一些。
种羊已经先后产下羊羔,现时正好五头羔羊在断奶期,母羊多余的奶足够戴家四口人每天各有一碗,少量剩下的羊奶还可再制些干酪。新鲜的羊奶,葛九娘先给二老端去两碗。对关东庄户人来说,每年夏天是最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季节,连白水煮粥都吃不饱,现在居然有奶喝,怎不叫一家人心怀感激呢。
“朝廷德政啊。”戴老汉颤颤巍巍地捧着碗,念叨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官话。
“还是九娘能干啊。”老婆婆夸赞道,这儿媳妇的苦她都看在眼里。
葛九娘收拾完家务,回到东厢房里,两个孩子还在摆弄着赵夫人带来的几样玩物。小孩儿懵懵懂懂,不知道家里为何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吃得上肉,喝得上奶,穿得新衣,都没有收到这几件玩具这么兴奋。不过,都是像猴儿爬树、九连环、仙术棍之类物事,连大人都十分稀奇,更别说小孩了。葛九娘以手支颐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将油灯上的灯芯挑高了一些,便盘腿坐在炕上,一边看着小孩玩耍,一边纺线。羊毛也是自家的羊身上剪下来的。
夜色渐渐深了,葛九娘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最后倏忽熄灭,沉入甜美的梦乡。
距离此地不远的另一处庄户院子,吕沾将油灯的两根芯子挑熄了一根。
“二弟来信说,投靠戴家就得趁早。关西一家军户最多只能招揽二十户荫户,多了就不行了。今后的赋税、差役都是军户掌管。我寻思了好久,二弟说得对,戴家虽然只是个女人支撑门户,但五马兄弟在外面混出了名堂,我看戴家这是要发达了,官府一直抬举,今天还有大官人的马车停在他们家里门口爹,您看这?”
吕沾的口气带着迟疑,看向父亲,他们兄弟五个都没分家,家里劳力多,家境在村子里算是中上。戴家的人丁烯薄,只有个媳妇守着老小支撑门户,不过,村里人心善,吕家这几年还算照顾过他们一些,两家的关系在村子里还算不错。只是听二弟吕央在心中说,荫户挑军户,军户也挑荫户。因为军户有保护、约束荫户的职责,像戴家这种常年出征在外的军士,为了避免麻烦,除了极老实可靠的熟人之外,是不会同意收留荫户的。这附近几个村子就出了戴五马一个军士,若他加不收留的话,就只能投靠那些洛阳大营里分下来的军士,到时候处境就要比投靠戴家要艰难得多。
“就这么定了!”吕老汉一拍,“投靠戴家,乡里乡亲的也好说话,”
四个儿子谁都没有异议,但是,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没告退,也没说话。
吕老汉看了看这几儿子,闷声道:“还有什么事?”
几个儿子交换了眼色,最后还是大儿子吕沾开口道:“爹,昨天我去县里,托先生看了朝廷授田的榜文,榜文就和二弟给家里写信说的一样,也和村里传言得一样”他犹豫了一瞬,看着父亲锅底一样的黑脸,壮着胆子道,“朝廷定下的规矩,授田按户不按丁,如果不分家另过的话,我们一家六个男丁,也只有六十亩授田。还有,为了防范假分家,分出来的各户授田至少还要相隔二十里地,这个,这个”
“嗯?翅膀硬了?想分家了?”吕老汉唬着脸,瓮声瓮气道。
老汉在家中极有威严,儿子们面面相觑,等了很久,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
三个兄弟望着大哥,吕沾却垂下头,没再开口劝说。
他刚才壮着胆子提分家的事,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洛阳府将长子继承制是和授田法一同而颁行。根据授田法,如果吕家不分家的话,就只能领到六十亩授田。根据长子继承法,就算几个兄弟一直窝在家里,等吕老伯归天之后,这六十亩授田也只能由长子吕沾来继承。关东向来人多地少,到那时候还有没有授田就难说了。搞不好只能象二弟吕横一样到工场做工徒一条路可走。这个事儿大家心里明白,但吕沾却不能好点得太穿,点穿就显得他太没有人情。吕沾不开口,后面三个兄弟心里头也明镜似的,现在不分家,将来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吕家十几口人,自己有一百多亩地,又租了一百多亩,在村子离,算是人丁兴旺,蒸蒸日上的大家庭了。这样的家庭如果不分家,说不定几十年后,就能繁衍出一个吕家村之类的宗族出来,然而,授田对吕家来说,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如果吕家分家的话,按一户六十亩地,就白白再领将近两百亩地,但是如果不分家的话,这一老五壮六个男丁,还有将要陆续成年的七八个孙辈,一共就只有六十亩地,按照朝廷律法,吕家还要被迫将六十亩以上的田地卖给朝廷,尽管价钱公道,可是对庄户人家来说,卖田地,这个就是断了命根啊。然而,对于关东庄户来说,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父母尚在,儿子分家,这是最不能触碰的禁忌话题。可是不分家又能怎么样呢?
屋内气氛变得尴尬而沉重,沉默了半天,还是老四吕岩憋不住了,闷声道:“爹,那大户家的田都被朝廷买了来做授田了,如果不分家的的话,连租田都租不到。咱们一家十七口人,只有六十亩地,种出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难道白白饿死啊。”
“四哥说的是,爹。”
“再不分家的话,咱们吕家就真真败了啊。”
“朝廷的授田法,谁都挡不住啊。”
“邻村王大官人那般厉害的人物,也只能老实将田卖了,拿着钱到城里开工坊了。”
几个儿子也纷纷附,一家之主吕老伯的脸也越来越黑。
“够了!”吕老伯猛地吼了一嗓子,怒视着这些不孝之子。
“爹啊。”吕沾、吕岩几个敬畏地看着父亲,眼神却没有退让。
吕老伯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他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抓起炕上一个粗陶碗。
“啪”的一声,陶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既然你们翅膀硬了!”吼声震得窗棱纸哗哗直响,“那就分家!”
枯枝上栖息得几只乌鸦受惊扑棱棱飞上天空盘旋,又不甘心地叫了几声。
在宋国的很多乡村,豪强和宗族甚至比朝廷更有权威。所以,秦汉以来,朝廷无不以压制豪族为要,甚至不惜大开杀戒。为了保证军士对乡村的控制力,参照汉代的推恩令,用成丁分家,按户授田的办法,从最基础就把大家族拆得极散,又用长子继承法将没有希望继承家业的次子逼出去另立门户,而不是聚居形成宗族势力。授田法和长子继承法,这是夏国最重要的两步法令。尽管民间反弹极大,五府也给洛阳府下了严令,要将二法令执行下去。
乡绅们上书反对的,洛阳府都好言好语地安抚。胆敢武力抗拒的,洛阳府就毫不犹豫则动用团练解决。一来二去,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形势,丢了田地,散了宗族,总比丢了性命,满门伏诛要好,更何况,朝廷还会补偿一大笔银钱,洛阳城内及近郊一大片土地都划归了商会自治,富绅只要有钱,都可以在洛阳左近置办产业,开设工坊。在朝廷的严命下,盘根错节的各大行会也得不让步,保证不排斥新的工坊和商贾进入市面,行会只要求从今后每一样货物都必须打上工坊和商行的标记,各个行会还捐了一笔银钱,专门查办假冒的货物。
乌鸦“鸹——鸹——鸹——”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