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陈宪忙敛容道,“朱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朱灵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道。
陈宪脸色微变,李导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大丈夫不与女子及小人计较。
李若雪见状,微笑道:“刚才陈公子与洛阳俊彦议论北伐之事,似乎尚未尽吐胸中见解。”
“赵夫人慧眼如炬。”陈宪眼珠微转,含笑拱手道,“攻城略地,晚辈难望保义侯项背。不过,在下私心总以为,军国大事总是持重为妙。也许我见识短浅,但我也知道,大多数关东人并不喜欢打仗,也不知道打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激于义愤,想向契丹人讨还血债,所以才会赞同北伐之议。这种舍身赴义的气魄,晚生是十分佩服的。但是,邓素身为执政,不务励精图治,却舍长就短,孤注一掷与契丹人相争于河北,实非智者所为。宋国与辽国相比,长于文治而短于武功。如今宋国的国势刚刚稳定下来,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并不是用兵的时候。我相信,当初耶律大石之一战放弃河南,与我朝轻取洛阳有极大的关系。他宁可放弃汴梁,也不愿面对我朝与宋国联兵攻辽。可邓素北伐河北的话,我朝又能如何?且不提西面战事正酣,难道邓素会允许我朝借道河南进入河北吗?不可能的”
真人面前,陈宪打起了精神,语气也有些激昂起来,这时,朱灵乌却插话道:“不能借道河南,难道不可以走长城之外,下西京道,直取上京,或者绕道直插幽州,使辽人腹背受敌吗?”她眼神灼灼地看着陈宪,似乎笃定他编不出来理由,嘴角微撇,准备翘起一个讥讽的微笑。陈宪却翻了翻白眼,一副不与计较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李导不知二人的心结,干笑了两声,道:“法宗才从辽国脱困归来,舟车劳顿”他话音未落,陈宪却开口了。
“我以为,”陈宪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战场距离太远,所谓分进合击就是个笑话。吴上将军自长城外进兵辽国西京道,与河北战场的胜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当然,如果朱姑娘能够强迫耶律大石不动用骑兵奔袭的战术,而且平分兵力对付两面夹击,说不定宋军就胜券在握了。给我来一杯清茶,多谢。”最后这话却是对旁边的仆人说的,显得漫不经心。朱灵乌还在蹙眉想他话中的意思,陈宪接过茶杯,向赵夫人躬身告辞,施施然自离去了。
朱灵乌何曾受过这等闲气,盯着他的背影,眼中觉得他有说不出的可恶。
“看起来,陈法宗颇有见地。”李若雪脸上浮现一抹愁云,“但愿不要被他言中。”
“什么见地呀?”朱灵乌气鼓鼓道,“还皇亲呢,眼高于顶,狭隘浮夸的家伙。”
李若雪几乎无奈地阖上眼睛。她知道,女人心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无论怎么暗示或明示,朱灵乌对陈宪都不可能有什么好话。“小姐说的是。”一旁的朱灵乌的贴身侍婢琴心也嗔道,“他只是反贼之后,皇亲什么的,都是当初别人胡编乱造的。”
“什么?”朱灵乌眼眸却是一凛,“反贼之后?”
“是啊,”琴心气愤愤道,“老爷说,幸好小姐没被他骗了过去,不然咱家都要受牵连。”
“什么反贼之后?”朱灵乌脸色白,她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琴心,你都听见老爷说什么了?”她咬牙道:“都说出来听听。”空气中仿佛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朱灵乌的语气冷冰冰的,仿佛用了极大的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李若雪的眼眸也凝重起来,她少时跟随父亲经历过元祐之祸,长成后又与赵行德一起经历揭帖之祸,不得已从关东逃到关西。“反贼”两个字,有千钧之重。没想到陈宪这看似普普通通的落魄皇亲,身上居然还背着这么沉重的秘辛。
“小姐,我,我,,”琴心这才省起失言,“婢子也是无意中听见老爷说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啊。”当时朱家老爷便说过,这事不必告诉朱灵乌,但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以朱灵乌的脾气,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会罢休,若她亲自去问老爷,只怕后果更加糟糕。
好一阵吞吞吐吐,琴心才向朱灵乌说清楚了她知道的事情。
原来,陈宪的皇亲身份固然不是冒充,但背后的隐情更加惊人。他祖父陈坚乃是今上陈宣的伯父,先帝的兄长,也就是夏国因独断专行而被护国府弹劾去位的唯一一位皇帝。弹劾之后,护国府还为陈宪的父亲陈庆,也就是陈坚的长子保留了王爵。然而陈庆私下结党欲重新推举陈坚为帝,被人出告。陈庆被柱国府判处夺爵,陈坚、陈庆父子终身谪居甘州。
当陈坚被废黜的时候,陈宪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陈庆被夺爵时,他也只是牙牙学语的懵懂孩童而已。陈坚、陈庆父子受到五府的惩处,谪居在甘州之后,二人幡然悔悟,在陈宪面前,祖父和父亲从未流露对五府的不满。按照夏国人的观念,陈坚父子已经伏罪,先人之错也与陈宪这后人无关。因此,陈宪进学考文士,在柱国府谋职司,都与常人无异。
无论在护国府还是别的地方,旁人都只知道陈宪是个落魄皇亲,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就是废帝之后。当初作媒人也是如此以为,才有意撮合陈宪与朱灵乌的婚事。可二人交往一段时间后,朱老爷从别处得知了陈宪的身份,大惊失色,当即不再允许朱灵乌与陈宪来往。他也知道女儿个性倔强,若是强行反对,说不定她反而不听,于是只暗暗叮嘱,凡是陈宪来找朱灵乌一律婉拒,他有任何的书信传递,朱灵乌身边的婢仆也只能拿给朱老爷。若是私下传递的话,轻则赶出府去,重则将卖主行径通告商会,让犯错者在关东关西都找不到事做。
“原来,是这样啊。”朱灵乌脸色苍白,喃喃道,“我还以为”
她脸带悲哀的的神情,李若雪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朱灵乌的手掌,感觉手心冰冷。
不管朱灵乌作何感想,陈宪却没这么多伤怀,他跟李导等人虚以逶迤,边走边聊。
众人顺着溪水一直绕着环溪园走过一圈,又回到多景楼。崔谦之还在楼上说话,陈宪与长吏同来,自不能单独先行离去。而李导笑道不欲上去打圈作揖,便在多景楼下与陈宪作别。故友重逢,到比从前更加亲热,约好了过几日后一起去登嵩山,二人方才别过。李导等人出了环溪园,众家公子一路骑马顺着长街换换而行,中途不间断有人告辞而去,最后只剩下韩国公府这兄弟二人。各色人等行色匆匆,他二人并辔而行。
“十二弟,”李导问道,“你觉得陈宪这个人如何?”
“似乎太聪明了些啊。”李甲担心道,“这小子有点滑头,会不会过河拆桥?”
李导面色平静,仿佛在问极寻常之事。李甲却小心地往左右看了看。行人都离得远远地,不虞隔墙有耳。大街上,确实是个商量秘事的好地方。“聪明么?”李导冷笑道,“世上聪明的人多了。一个废帝之后,根基全无,他能翻出什么浪来?”他看李甲紧张的神色,不禁皱了皱眉,这族弟不堪大用。李甲毕竟是族里的心腹,与自己算得上荣辱与共,否则,他就算手底下乏人可用,也看不上这种人。
“兄长说的是。”李甲讪讪笑道,“若是大事成就,倒是便宜他了。”
“便宜么?”李导冷笑道,“大人物自己都不肯坐这位子,反而推让来去。我便知道,这位子便是个火坑,坐上去都没什么意思,跌下来可就粉身碎骨了。再说了,这只是备而不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语意有些模糊,李甲尚未领悟出真意,李导又道,“管他呢,”我们只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罢了。”他轻夹马腹,马儿得得轻跑起来,李甲忙催马跟了上去。
多景楼头,宴饮作诗暂告了一个段落,众位大人先生唱酬之余,亦不忘指点一下晚辈。
“法宗,”崔谦之笑着问陈宪道:“在洛阳待了多日,觉得此间人情风物如何?”
“禀大人,”陈宪恢复了惫赖神气,“我的骨头都快生锈了,您何时启程回敦煌啊?”
“人生处处皆学问!”崔谦之不以为忤,反而笑道,“法宗你当思上进!”
“大人说的是。”陈宪拱手道,脸上殊无痛改前非之意。崔谦之只摇了摇头,没有责备于他。他两人在上京经历过极多的危难折辱,可谓患难与共,同生共死,情分远远过了普通的上官与属吏,说话也随便得很。陈宪的身份,崔谦之清楚得很,也不以为意。虽然五府未必会在意这个小小的废帝之孙,但陈宪若没有拿得出众的功业,上面的人也是很难想到栽培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