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百无聊赖地坐在蔡吉房前的石阶上,看着满园花草争奇斗艳,神情甚是抑郁。他本以为在蔡吉身边能好好见识一番这位女中管子的风采。可谁曾想蔡吉今日竟丢下他和曹丕等人,仅带田丰一人出城与冀州文武巡视屯所。相比心情郁闷的孙权,同样被留下的曹丕正腰挎长剑值守在蔡吉的房前。虽然此刻房内空无一人,曹丕却依旧站得笔直,仿佛蔡吉就在屋内办公。
过了半晌,终于耐不住寂寞的孙权,一个鹞子翻身,起身走到曹丕身边找话道,"子桓,汝说齐侯此番出城有何机密,竞连贾文和都不带上。"
"文和先生素来不涉政务,加之年事已高,不随齐侯出城巡视,也不足为奇。"曹丕略带不屑地回了一句。虽说贾诩平日里深居简出,开会议事也是惜字如金。但若是有人因此怀疑贾诩在蔡吉幕府中的地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曹丕至今犹记得当年官渡之战文和先生助齐侯斩颜良、救官渡,一路横扫黄河两岸。那等威风场面又岂容眼前这登徒子能想象。
孙权却丝毫不介意曹丕的轻蔑与冷淡,反而凑得更近道,"那齐侯为何不带子桓出城?贤弟好歹也是齐侯未婚夫…"
"丕不过一介质子。齐侯如何吩咐,丕就如何行事。"曹丕警惕地打断了孙权的挑拨。人要贵有自知之明,曹丕年纪不大,但经过这两年在齐营的生活,他多少也已意识到自己的未婚夫身份对蔡吉来说是个忌讳。
"齐侯如何吩咐,就如何行事……昔年勾践在夫差面前也不过如此。"孙权故意拉长音道。
春秋时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为灭吴不惜委身吴王夫差为奴。孙权用这等似是而非的例子来比喻曹丕与蔡吉的关系自然是没安好心。有那么一瞬间曹丕的脑中萌生了挥剑砍杀孙权的念头。但最终少年还是松开了原本紧攥着剑柄的手,转而朝孙权冷笑道,"丕既非亡国之君,也非齐侯之敌。哪怕有朝一日家父与齐侯反目。继承曹氏家业与家父遗志的也是兄长,而非丕这等庶子。何来勾践夫差之说!倒是孙郎君主动委身为质,不知是有意促成孙蔡联盟,还是想有朝一日能兄终弟及?"
曹丕言罢心中顿觉一阵畅快。经过上次尊经阁一闹,曹丕已然看清当今世上蔡吉是唯一能保护他的人,同时也彻底打消了对父亲和曹家的幻想。"吾身为曹家子须继承家业,而汝身为曹家子必须去联姻",曹昂的这句话曾让年幼的曹丕心潮澎湃,引以为傲。可现在回想起来曹丕却觉得这话就是个笑话。打从一出生就注定继承家业的兄长,岂是他这等庶子可比拟。正如蔡吉当年在桑树底下坦言的那般。曹蔡联盟与否同他曹丕没有半点关系。他不过是父亲为逐鹿中原献上的祭品。既然父亲都不在乎他这个庶子的生死,那他曹丕又何须执着于一个本就不属于他的家族荣誉。
面对抛弃包袱,轻装上阵的曹丕。孙权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孙权没料到比他小五岁的曹丕竟会如此伶牙俐齿,甚至最后那句反问还隐约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欲念。以至于一时为之语塞的孙权只得悻悻地退到了一边,暂时不敢再招惹面前的曹家二公子。
此时的孙权并不知晓,正当他因曹丕一句"兄终弟及"而心神不宁之时,远在荆州长沙城外的吴军大营却是一片缟素。但见中军大帐内。两排将校个个披麻戴孝,孙策横刀立马端坐中央,一双虎目几欲滴血。在他身后正北面的供桌上赫然摆放着丹阳太守孙翊的灵牌。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时任丹阳太守的孙翊在出城狩猎时被身边的家将边鸿刺杀身亡。孙翊是孙策的三弟,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其不仅武艺高强。性格更是骁悍果烈,颇有几分孙策的风范。正因为孙翊酷似自己,孙策此番领兵西进荆州前。便将丹阳郡委任给了自己这位三弟来坐镇。可谁曾想昔日一别竟会成天人永隔。
"子敬,究竟出了何事?边鸿为何会刺杀三郎君?"发出此问的是破贼校尉凌操。他刚从浏阳河巡视回来,骤然面对孙翊的死讯,实在是有些弄不清状况。于是只得向前来报丧的鲁肃询问详情。
话说,鲁肃此番南归本来是要向张昭禀报之前半年来在东莱打探的成果以及蔡吉对曹操南征的态度。那曾想他前脚才刚到东吴。后脚边鸿便刺杀了孙翊。当时张昭正坐镇会稽,张弘坐镇吴郡。虞翻坐镇富春,东吴的几位谋臣皆抽不开身。于是鲁肃只得马不停蹄地赶来长沙报丧。
这会儿面对凌操急切的追问,鲁肃整理了一下自己所了解的情况,转而向在场的将校分析道,"边鸿不过一介草莽之徒,真正买凶杀人者,乃是孝廉妫览与郡丞戴员。据悉妫览已在丹阳自封为大都督。"
黄盖听罢怒目圆睁,"大都督?哼,竖子也配!"
鲁肃却在心中暗自感叹,妫览或许当不得大都督,但远比三公子更适合太守之位。原来妫览乃是丹阳豪族,不仅在当地颇有名望,还得到了前吴郡太守盛宪的举荐。如果不是孙策强行将孙翊指派到丹阳,这丹阳太守之位十有**会是妫览的囊中之物。
然而孙策根本不会反思他之前的种种不妥之举。孙翊的死讯已然触碰了他的逆鳞。就见孙策豁然起身,抽刀将面前的案牍一斩为二,"边鸿、妫览、戴员!策不诛此三贼,枉为人兄!"
"杀边鸿!杀妫览!杀戴员!"
"为三郎君报仇!"
一瞬间喊打喊杀之声充斥整个营帐,仿佛只要孙策一声令下,众吴将便拔寨起兵杀向丹阳。可是眼下的长沙又岂容孙策来去自由。随着帐内咆哮之声逐渐平息,坐在孙策身旁的征虏中郎将吕范不由抱拳向孙策提醒道,"主公息怒,长沙城外尚有刘琦、刘备两家虎视眈眈。主公若贸然撤兵,恐被双刘趁势夹击。"
吕范的一席进言令原本正处于暴怒之中的孙策慢慢冷静了下来。事实上在整个吴营之中能像这样劝动孙策的也唯有周瑜和吕范两人而已。此时周瑜领兵在外尚未还营。劝谏孙策的责任自然也就落到了吕范的身上。
吕范,字子衡,汝南细阳人,乃是最早追随孙策的一位幕僚。想当年孙策还未建立功业,手下就只有吕范和族人孙河追随左右。二人常为孙策四处奔走,不避危难。初平年间孙策的母亲吴夫人身处江都,孙策派遣吕范迎吴夫人回曲阿,让母亲暂栖于舅氏吴景之处。谁知时任徐州牧的陶谦认定吕范是袁术一方的内应,下令各县通缉吕范。吕范知情后,亲自招募能手。引领门人偷偷将吴太夫人接走,再迅即回到孙策之处,成功完成使命。
从此之后孙策便视吕范为至亲。每每请其赴宴,便与吴夫人一起饮食,并不紧执君臣之礼。吕范也没就此居功自傲,而是一路紧随孙策渡江东征。在东征中吕范先是率军在横江、当利击败张英、于麋等众,之后又南下攻陷丹杨、湖孰等地。为孙策平定江东立下了汗马功劳。
鲁肃当然知晓吕范在孙策心目中的地位远非他这等寻常小臣可以比拟。但鲁肃却并不认同吕范的说法。在他看来此番曹操挥师南下旨在吞并荆扬两州,孙策身为江东之主不回师防御曹军,却在长沙城外徒耗粮草,实乃不智之举。反观孙翊之死固然令人扼腕痛惜,却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退兵时机。正所谓哀兵必胜,此时退兵非但不会有损士气。反而会让全军上下同仇敌忾。
且就在鲁肃暗自盘算该如何反驳吕范之时,忽见一员小校奔入大帐向孙策单膝下跪道,"禀将军。营外有一人自称南阳诸葛亮,请求入营吊唁三公子。"
听到有人来为孙翊吊唁,手提长剑的孙策不由楞了一下。在他印象当中自己的三弟似乎没有姓诸葛的友人。但对方既然来了,自己总不能驳了对方一番心意,于是孙策当即坐回原位。向那小校挥手示意道,"有请。"
孙策对"诸葛亮"三个字没有印象。不代表在场的其他人就没听过诸葛亮的名号。至少鲁肃就知来者可能是张昭府上宾客诸葛瑾的弟弟。鲁肃对诸葛瑾的印象极佳,这不仅是出于诸葛瑾相貌堂堂、谈吐优雅,更因为诸葛瑾为人谦和,不会象寻常南迁名士那般轻视鲁肃这等本地寒士。不过来者若真是诸葛子瑜之弟,那今日之局可就有趣了。想到这里鲁肃当即正襟危坐,不再考虑如何与吕范针锋相对。当然他也没有提醒孙策的打算。
不多时刚才那员小校便领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大帐。孙策见来者与他过逝的三弟年龄相仿,身长八尺 ,相貌堂堂,一路走来目不斜视,不禁在心中感叹三弟何时结交了此等人物。可诸葛亮却丝毫不理会孙策等人投来的好奇视线。就见他缓步上前,一撩长袍跪上蒲团,朝着供桌上的灵牌恭恭敬敬地叩拜了下去。
一叩、二叩、三叩,每叩一下首诸葛亮眼中就多了几分湿润之气。待其三叩完毕,早已溢满眼眶的泪水便随着他喉间发出的哽咽之声自发地滑落了下来。
汉朝人重丧葬,往往在葬礼上哭得越凶就表示其与逝者的关系越亲近。甚至还有人为了博取孝廉的名额,不惜在自家父母过逝后,没日没夜的哭坟,不将自个儿哭得形容枯槁,半死不活绝不会收手。因此这会儿诸葛亮二话不说,一上来纳头就哭的举动,非但有让在场的吴将觉得突兀,反倒是让人坚信他与孙翊关系匪浅。
随着诸葛亮的哭声愈来愈悲切,不少吴营将领也跟着一起抽泣起来。至于孙策更是涨红了双眼,上前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赌誓道,"郎君节哀,策定会为叔弼报仇雪恨!"
哪知诸葛亮却抹了一把眼泪,连连摇头道,"将军以为亮哭三郎君乎?非也,亮是在哭将军与扬州百姓!"
"哭策与扬州百姓?"孙策本要拍诸葛亮肩膀的手悬在半空,脸上露出了差异的表情。可诸葛亮却不管孙策听没听懂,继续俯身抱头痛哭,且哭声之惨烈优胜刚才。
鲁肃低头看着诸葛亮在孙翊灵前的表演,嘴角下意识地扬起了一道不为外人察觉的弧度。看来自己先前从荆州友人处听到的传闻并不假,诸葛子瑜的二弟可不简单。
与此同时,孙策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什么,旋即皱起眉头反问道,"郎君此话何意?"
"曹操兴师南下欲平吞荆扬,江左宵小无不闻风蠢动。今日妫览敢杀三郎君占丹阳,他日又怎知不会有逆贼夺江东投曹操?反观将军浑然不知祸事已近,还在长沙坐以待毙,试问亮又怎能不为将军,不为扬州百姓痛哭一场。"诸葛亮说到此处哭声更惨,就仿佛他此刻哭丧的对象不是孙翊而是孙策的基业。
然而此刻大帐内的文武没有一个跳出来呵斥诸葛亮危言耸听。就连先前劝孙策暂缓撤兵的吕范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稍微了解一点天下大势的人,都会认同诸葛亮的说法。特别是当他将妫览叛乱与曹操南侵联系在一起之后,饶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策,这会儿也忍不住有了一丝心虚之感。
然而正当孙策鬼使神差般地打算向眼前的白衣青年征询应对之策时,忽听帐外有人朗声说道,"好个为扬州百姓痛哭一场!"
这声富有磁性的讥讽瞬间就打破营帐内悲观的气氛。回过神来的孙策赶紧寻声望去,就见一身戎装的大都督周瑜正风尘仆仆地站在营帐门口,用一双凤眼冷冷地打量着跪在灵堂前的诸葛亮。
——————
嗷~~~这一幕柳丁想象过很多遍,真写起来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果然还是文笔不行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