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入夜时分,安吉尔和赫比诺,已经回到了艾尔亚教会的所在地。而迎接她们俩的,是孩童们纯真的笑脸,和家人那双期盼归来的眼睛。
安吉尔此时全然没有心情和他们说话,只是草草的说了句对不起之后便跑进了圣堂之中。大家对于安吉尔反常的全都面面相觑,只有赫比诺一人在轻轻叹息之后,转而招呼众人回到了平房之中。
属于每个人的正义都不同,而如何找到这个可以说服自己的正义,可以支撑自己的信念――这却不是别人可以帮助的。
安吉尔静静地坐在礼拜堂的座椅上,时而抬头看一眼高高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女神像,时而低头喃喃自语几声。就这样一直、一直反复着这样的动作。就像是在进行着自问自答一般。
她的表情时而激奋,时而冷酷,时而泪流满面。就算窗外的天空变成了黑夜,挂上了繁星点点,她也丝毫没有受到时间的改变,一直继续着自己的提问和回答。
“人为什么要杀死人?”
“因为、因为罪、因为罚、也因为想要这么做。”
“自己为什么要杀死人?”
“因为责任、因为守护、因为感情、因为想要这么做。”
“修巴鲁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因为夙愿,因为、因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那我又为什么要杀掉修巴鲁兹?”
“为了保护、为了使命、也为了责任――也因为生命受到了威胁。”
“我杀死了那么多的修巴鲁兹,是为了保护什么?为了谁的使命,又是谁给我的责任?”
“保护――赫比诺、肯恩、孩子们的笑脸,为了加尔德罗贝,为了夏树学院长的使命,当穿起这身舞斗服的时候,成为乙iM的时候,就有了这种责任……”
“那……乙iM的责任,又是谁给予的呢?”
“拥有力量的人,同时也拥有责任。成为加尔德罗贝的乙iM……就要为了这个世界不被破坏,而出自己的一份力。”
“所以说……为了世界,为了加尔德罗贝,就应该杀死修巴鲁兹吗?”
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安吉尔将头埋入自己的臂弯之中。时时刻刻都告诫自己要做好的准备,做好的觉悟。在杀完人之后却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
归根结底,是因为安吉尔并没有强烈的,“去这么做”的理由。若是有那种理由的存在的话,恐怕她的意志也不会如此动摇才对。
就像人人都知道,以怨报怨以仇报仇的做法不会得到任何的结果,但是当自己有了这么做的理由――是仇恨也好,是责任也好,是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也好。当有了这种理由的时候,任何人都能够做出杀害别人,伤害别人的事情来。
当人从道德和法律,从信条和伦理之中跳出的时候,毫无犹豫的就会变成另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样子。
坚持自己的美学,强调自己的矜持,不愿意放弃属于自己的正义。安吉尔一直以此为荣,一直都是如此走过来的。就算是在安南时面对老公王的指责和质疑,她都没有犹豫,发出了“如果不杀人会被当作傻瓜,自己也要做一个傻瓜”的誓言。
青涩而无力,没有信念去支撑也没有意志去贯彻。安吉尔总是给自己找了诸多的借口,去回避自己应该面对的东西。而当自己真正去面对的时候,很快就堕落到了另一面。
四十多人的修巴鲁兹,在安吉尔的剑下,和那些奴兽一起,消失在了星海之中。
长剑插入奴兽的体内搅动的触感依然留在安吉尔的手上,那些修巴鲁兹死去时的痛哭流涕和哀号声仍然停留在耳边,而他们化作绿色的粒子渐渐消失的模样也深深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对乙iM来说,杀人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吗?”
新一轮的自问自答又开始了――而这次回答的人不是安吉尔。
“如果一定要做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么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乙iM就是为了杀人而存在。而当你想要去逃避这个最基本的责任时,毫无疑问你就是Meister?乙iM失格了。”
回答安吉尔的问题不是别人,正是今天也同样大开了杀戒的赫比诺。她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老旧修女服,缓步走到了安吉尔的身旁,向着女神像半跪了下来。
一阵沉默的祷告之后,她将双手放在身前,脸上不带任何的表情。
“乙iM……本来就是作为兵器而存在于世,兵器不需要自己的感情,不需要自己的意志,需要的只是能够为持有者去杀死更多的敌人,威慑别人而存在。当一个兵器无法杀死别人,无法有效震慑别人的时候――她也就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价值。”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这是每个Meister?乙iM都应该知道的事情,可是你的确让我刮目相看,你成为乙iM,是为了追寻什么?”
“我既不像您一样想要复仇,也不像静留姐姐大人、夏树学院长那样为了守护重要的人。也根本不想报效国家,不想为了养育自己的人而去当乙iM,更没有因为崇拜乙iM这个职业本身,而去成为她。”
“我所做的,只是走在一条偶然发现的路上,一边看着周围的风景,一边继续走下去而已。”
安吉尔松开自己的怀抱,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她的双臂已经开始发麻了。
“赫比诺姐姐大人,在您看来……那些修巴鲁兹都应该死吗?只要是修巴鲁兹,都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吗?”
“修巴鲁兹……只是一群可悲可叹的盲目者,只是一群不知所谓,跟随着一个理想而去的狂热信徒而已。”
赫比诺一反常态,并没有流露出那种对修巴鲁兹人强烈的憎恨,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鄙视、哀怜和不值。
“我憎恨的,不是修巴鲁兹人,而是修巴鲁兹本身。修巴鲁兹这个组织害死了我的父母,毁掉了我的生活和家庭……说这种话,是因为修巴鲁兹人并没有杀死我的父母,杀死我的父母的是修巴鲁兹这个组织本身。”
平静的语气,安吉尔能够听到的只有和缓而平静的诉说。不再充满戾气也没有仇恨,和那天的赫比诺大相径庭。
赫比诺坐到了安吉尔的面前,将呆在头上的兜帽摘下,金色的头发宛若瀑布般落了下来,而紫红色的GM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一直都没有跟肯恩他说过,因为不希望他心中双亲的形象崩溃。我的父母并不是因为被修巴鲁兹的战斗波及而死的,而是因为……我们的母亲,是修巴鲁兹!”
“蹭!”
安吉尔激动地站了起来,这种令人震惊的消息实在让人坐不住了。
“您,说什么?!?!”
“我没开玩笑……我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是也说不上贫穷。一家人其乐融融,继母对我也像亲生女儿一般照顾、爱护,我非常的爱她。”
仿佛是在陈述着他人的故事,赫比诺的声音中听不到一丝的慌乱。就像是一潭死水一般平静。
“她长的并不漂亮,却温柔善良,做得一手好菜。父亲爱她,我敬她。肯恩的出生就像是这个家庭最幸福的结晶一样。我原以为这种快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
“直到,继母收到了那封黑色的信。”
黑色的信,藏着物质化奴兽的水晶,召唤修巴鲁兹信徒的信。
安吉尔难以想象,当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对于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来说,是多么沉重而且绝望的打击。
“继母她在收到信的当天夜里就离家出走了。然后第二天一早,就传来了修巴鲁兹袭击了附近的据点,强攻城镇内科研机构的消息。再接着……第二天的夜里,坐在残破的奴兽上的继母回到了家里――杀死了父亲。”
“长时间召唤奴兽,会令奴主失去自我,变成疯狂的存在。恐怕对自己最爱的丈夫也举起镰刀的原因,就是因为长时间控制奴兽与乙iM战斗,而导致的失心疯吧……但是,她还是回来了。她并不是被乙iM驱赶着回到家中的,我相信,她是因为想要回到家里,继续之前的生活,才会强行突破了乙iM们的封锁,逃回了那个山谷之中的农场。举起镰刀……只是想用自己的手,再拥抱一次自己的家人而已。”
如果没有那封信的话……这种生活将会持续到永远。
“我不憎恨杀死母亲的乙iM,因为她们救下了我和肯恩,我也不憎恨杀死了父亲的母亲,因为她只是被修巴鲁兹操纵的可怜人而已。所以我憎恨,我憎恨因为自己想要解开科学的封印,而利用别人的修巴鲁兹。这个组织是世界的毒瘤,是破坏幸福的黑手,是将别人强行拖入地狱的恶魔。”
“可是……那些被杀死的修巴鲁兹,也有可能是普通人,只是被……”
“那些孩子都是修巴鲁兹的受害者。他们的父母才是真正的被修巴鲁兹杀害的牺牲者。如果两者之间一定要做出牺牲,我选择将那些已经迷途的人彻底毁灭。已经一头坠入黑暗的人绝对无法回头,既然是这样的话,就要将他们在这一代彻底断绝!如果是为了毁灭修巴鲁兹这个组织的话,不论什么我都会去做!”
赫比诺的语气坚定不已,全无动摇。比起安吉尔所得出的暧昧不清的觉悟。她的意志和决断要高的多。
如果只能选择的话,那么就选择还没有堕落的人。
“这就是……赫比诺姐姐大人您的正义吗?这就是您的‘自我满足’吗?”
“连自我满足都做不到的人,又能够做到什么呢?自己都无法选择,又谈何为别人选择呢?只想要清清白白活下去的人,只是一种孤高罢了。有了自我满足这个借口,才会有将一切进行到最后的动力。”
赫比诺牵起安吉尔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拥有力量,拥有远远超过我的力量。我不认为你的‘不杀’是错误的,但是你身为乙iM,就请不要在抱持着那颗不会被玷污的心继续活下去。没有自己沾染血污的勇气,那就无法拯救更多的人。”
“安吉尔,属于你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