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赤忠
由蜀州至益州,出了益州再折往西北,一路上都堪称是一马平川,其行甚,但是自打进入山南西道之后,路途便立刻难走起来,过了巴州,就是传说中的蜀道了。李曦和那黄门一路北行,极是辛苦,等两人踏入京畿道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九天的时间过去。
两人身份特殊,那个名叫赤忠的黄门乃是奉旨出京,身份自不必说,李曦虽然已经不再任职,却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从九品上的散官,因此这一路北来,有享受朝廷驿站的资格,虽然山野之地饮食粗糙,但好歹总比自己寻店进食要好得多,因此两人这一路行来,虽然都是累的苦不堪言,比之其他商旅脚夫等辈,却还算是舒服的了。
人家赤忠在兴庆宫内好好地做着黄门,突然就给打出京办了这么一趟苦差,来回这么一折腾就是两个月,沿路少不了受罪,这心里自然是老大不痛快。因此在刚从蜀州启程的时候,那赤忠便不免对李曦不冷不热的。
不过这一路行来旅途寂寞,两个人自然免不了路上聊聊天,渐渐熟识之后,这关系也就融洽起来,尤其是李曦素来行事大方,手里的钱流水一般花出去,自然就让那赤忠不得不高看一眼,再给他些油水,这态度便马上又是一变。更何况李曦又是个素来就倜傥洒脱的,那风度漫说女人,便是男人瞧见都敬佩,何况一个区区黄门乎?
于是,等两人一路离了山南西道进入京畿道的时候,那黄门赤忠便已经是一口一个李公子了,叫的真是好不亲热,不知情者看见赤忠穿着一身宫里宦官的衣服,偏偏对李曦恭敬有加,再看看李曦的风度,这心里下意识的就以为是十王院百孙院那边出来的人物了。
这一日晚间,两人到了金城,直奔县中官驿内住下之后,也不在官驿内吃饭,李曦便拉了那赤忠一起,两人都穿了一身便衣,出去寻了一座大酒楼,要了一桌好菜两壶好酒,痛痛吃喝了一番。
金城至长安,不过六十里,一日马程可至,两人这次喝酒,显然就是到达长安之前的最后一次了,一路行来,两人之间虽然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关系倒真是不错。
这赤忠看中了李曦广有钱财,而且他还是朝中九龄公的徒孙,此番又是陛下亲自敕命自己到剑南道去宣口谕的,想来也是驾前有名的人物,与他交好自然不是坏事。
而李曦则觉得自己此来长安只身一人,虽然李逸风眼下就在长安,算是为自己打了前站了,但他毕竟是个在野之身,顶多只能在幕内参谋一番,自己要想在长安混得开,却是要多结交一些朋友的。
这太监赤忠既然有缘与自己一路相伴经月,已经略有了些交情,而他眼下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黄门,却毕竟是整天在玄宗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打转悠的,他这人又生得聪明伶俐,在李曦看来,指不定哪天就能突然飞黄腾达了。
即便他不至于如此煊赫,也不指望到时候能借他什么力,至少有了他,自己就可以多一条宫中消息的来源,因此对自己来说,与他结交一番自然也就是一件惠而不费的好事。
酒菜已饱,李曦便又顺着这一路来的思路请教起长安的事情来。
说起自己到了长安之后需要注意的事项,那赤忠便打着酒嗝道:“长安是何等地方?那是天子居停之地邦之京畿别的不说,便长安城里自打开国那会子起一直到现在,数不清的勋贵国戚呀,说句不夸张的话,长安人口百万,其中拐弯抹角能跟皇家扯上点关系的,那就至少得有十万人所以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什么最重要?四个字,老老实实要知道,长安城可不是普通人能撒野的地方”
这赤忠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来岁,生得面皮白净,形容俊朗,不过他的头有些微曲,眼睛里颜色也有些蓝,因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曦便猜测他应该是有些外族血统。
后来闲谈的时候他自己提到,他祖往来玉门的商贾,后来到了他祖父这一辈,生意越的大,某次外出回来,便带回了一个花剌子模的女子。他祖父虽然瞧不上这异邦女子,就带回来却也只是充作歌姬而已,不过对于这女子身上的那股子异域风情,却是非常着迷,因此时常宠幸,后来一二来去,就有了这赤忠的父亲,当时老爷子已经是五十有三。
因为是歌姬所出,而且那歌姬在生下赤忠之父后的不过两年,便也就被转卖掉了,自此音信全无,所以赤忠的父亲在家里自然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像这种身份,被称为“路边子”,意思是捡来的,不算数,长大了也不过就是奴仆的身份。
不过还好的是,赤忠他爷爷毕竟还对他有些关怀,照顾着一路长大,又给他娶了媳妇,给了点产业,便早早的把他分出去单过了。只是可惜,等到几年之后老爷子去了,家里那原配的正房大公子继承了产业,便又使尽办法把赤忠他爹那点产业给夺了回去,以至于赤忠一家人开始没了生计,便只好先是做工,后来便干脆卖身入了别家为奴仆。
赤忠他阿娘死时据说才二十五六岁,而四年之后,阿爹也没了,于是当时才十一岁的赤忠一狠心,干脆把自己给卖了,得了钱之后葬了阿爹,然后便净身入了宫。
十五年倏忽已过,每每提起那赤家人来,他仍是恨得咬牙切齿,只可惜这些年他在宫里虽然也是心奉承,但是却一直难得人赏识,因此便一直爬不上去,这仇恨便也只能藏在心底。而且或许是时候的悲惨境遇已经把他给历练出来了,这一路行来,便是酒后李曦假作无意之间的试探,他都坚决不肯吐露那赤家人的姓名。
此时听他说到去了长安之后要老老实实,李曦眉头微蹙着,勉强点了点头,却并不答话。
长安那等地方水很深,等闲的自然没有自己这个偏远县过来的一个九品散官撒野的机会,这一点李曦自然深知,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心里却又不太认同这个观点。
犹豫了一下,李曦想说一说自己的一些想法,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这时候赤忠却又话题一转,自己把自己给拉了回来,只听他道:“但是,你李公子显然不是普通人嘛所以,其他人需要战战兢兢的,你不需要”
李曦闻言大奇,忍不住问:“赤公公此言何意?”
于是赤忠掰着手指给他分析,“你是什么人?你是皇帝陛下亲自命某家传口谕把你召入长安的,虽然某家不知道陛下为何召你进长安,但是显然,陛下直接把你从一个县学给调入国子学……要知道,那国子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而且能让陛下亲自下诏入学的,你怕是国朝以来的第一个,所以,以某家愚见,陛下很是看重你李公子啊”
李曦点点头,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静听。
这时那赤忠便又继续道:“某在宫中呆了粗粗也有十五个年头了,便是到兴庆宫里当值,也有八年多了,陛下么,洒家是时常都能见到的,以某家看来,陛下乃是个有度的君王,而且性子刚强。这性子刚强的人,往往都喜欢跟自己性子差不多的,而且偏偏陛下的肚量还极大,如此一来,以某观之,李公子入了长安之后,只要行事在大道之内,不违法不逾纪,那么陛下便是尽可以容你的,说不得反而还会更欣赏你呢”
此时两人已经各自吃了两大壶酒,李曦不觉怎样,但那赤忠的酒量却是有限,偏偏他一直都在宫中,等闲的喝不上酒,因此这一路行来李曦便现,他有些贪杯,所以几乎是只要李曦请喝酒,他每喝必醉,而他喝醉了之后,虽然还是很警醒,但是说出话来,却无疑要比平常时候放开了许多。
便比如眼下,李曦就觉得他这番话很有些见地。
当然,像这种既泄露了自己思路,又口涉今上,而且还有些大言炎炎的话,也就是酒后他才会稍微说一点,平常是决计不会开口的。
摸着下巴想了想,李曦点点头,“赤公公此言有理呀”
赤忠闻言得意地笑笑,李曦知道今天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些,就已经是大喜了,如果再继续挖其他的,只怕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闹不好会让他疏远自己,因此接下来便话题一转,再也不谈这个,只是有的没的说了会子闲话,然后两人便离了酒楼回到驿馆里歇息。
第二日一早起来赶路的时候,赤忠时不时会走神,看向李曦的眼光也有些复杂,李曦混作不见,到最后,那赤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便主动拍马凑过来,有些赧然地道:“昨晚喝多了酒,却是胡言乱语了一番,当不得公子信重,还请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李曦闻言笑笑,这些天来,之所以每到一处县城他就要力邀这赤忠出去喝酒,其实就是因为他现,这赤忠虽然平日里态度谦恭,而且还有些见钱眼开的趋势,不过他的很多见识见解,却都是很有见地的,只不过他的这些见识只有在酒后,经过自己一些无意的撩拨之后,才会有选择的说一部分出来。
而且即便是昨日酒后说了,到了次日他也必定会后悔,然后就会到自己面前来设法转圜,力求让自己忽视他的那些话。
只不过,他确实是喜欢喝酒,喜欢到骨子里了,虽然知道喝多了之后自己肯定会胡说八道一番,也明白这些胡说八道其实就是惹祸之源,但是只要李曦诚心诚意的拉他,到最后他就还是会忍不住嘴馋,于是,这一路上几乎每天一上路,他必然要过来找李曦来上这么一番遮掩的话,其实事到如今就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这话已经是说了也白说了。
果然,此时他看见李曦笑了笑却不说话之后,忍不住懊悔地握了握拳头,然后却是叹了口气,“某不过一个宦,胡言乱语而已,一路行来倒是吃了公子不少酒,说起来无以为报,今日此去,展眼就是长安了,某便祝公子鹏程万里,早日出将入相吧”
李曦闻言索性勒马停下,认真地看着他,道:“赤公公,恕在下直言,你此生若能戒酒,将来怕不又是一位宫内将军啊”
那赤忠此时闻言也正勒马停下,听了李曦这话,不由得目光一湛,直直地看了李曦一眼,然后才赶紧打了个哈哈,笑道:“李公子过誉了,某不过只求个衣食饱暖,此生便足矣”
他当然知道,李曦口中的所谓宫内将军,指的就是高力士,而高力士也恰恰正是他奋斗的目标,此时给李曦一眼道破,他虽然心内震惊,却不愿意这么轻易就让李曦看透自己的底细,因此便赶紧拿话给李曦支开。
不过说完这话之后,想到李曦所谓的“戒酒”,他还是忍不住陷入深思。
李曦闻言笑笑,想了想,道:“在下言尽于此,实在是觉得公公不该因酒自误,公公才思敏捷见事深刻,眼下你所缺的,不外乎二,其机缘,其二,戒酒。这两项齐备之后,公公飞跃之期不远矣”
说完之后,李曦笑笑,打马前行。
良久,那赤忠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叹息一声,狠狠地皱了皱眉,打马赶上李曦,马上拱手道:“一路行来,公子之才令某家拜服不已,今得公子一言之教,异日若有展布,必以富贵报之”
李曦闻言点头,扬鞭前指,道:“前面,可就是长安了长安城内,你我后会有期”
赤忠闻言,极目远望着那根本还看不到的长安城,突然之间就觉得有些心潮激荡。
长安啊,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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